第51節
秦鹿笑了笑,嘴里說:“王爺我若真的這么應話,會否顯得太廉價了?” 梁妄一怔,睫毛輕顫,他看了秦鹿好一會兒,見她笑容依舊掛在臉上,就是眼底也帶著幾分竊喜,可偏偏,梁妄的心頭像是泡了醋,一瞬有些酸。 他挪開視線,不太自在,卻又是發自肺腑道:“因為本王有時說的……不是真話,要你走,非真的厭煩你,貶低你,也非真的看輕你,說不在意,不是真的不在意,如若有些真話你以為是假的,有些假話你以為是真的,如若你不將真話放在心上,反倒信了假話離開本王,本王……” 他頓了頓,忽而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多,便道:“你應就是了!本王就是如此蠻不講理?!?/br> 秦鹿還在笑:“我早就領會了王爺有多難伺候?!?/br> 梁妄見她還有心情調侃自己,于是坐立起來,皺眉嘶了一聲,伸手便捏著秦鹿的臉,捏到秦鹿喊痛了,他才松手,片刻后又說:“別與本王沒大沒小,我是你主人?!?/br> “是,主人?!鼻芈蛊鹕?,撇嘴轉身就走。 梁妄見她如此,挑眉,問了句:“去哪兒?” “替主人打水,請主人沐浴?!鼻芈箲袘械鼗卮?,說完便出了梁妄的房間,吩咐小二燒些熱水送上去,自己沒再去找梁妄,而是趁著夜不太暗,在街市上逛了半圈,瞧見一些喜歡的東西買點兒,但錢不花多,大多是明日給梁妄路途上取樂用的。 連環鎖、百圖書、詩書雜記與草蜻蜓一只。 次日幾人出發,許金露還是有些拘謹,她與夏途就坐在馬車口頭,甚至夏途主動擔起了車夫一職,免得什么也不做,反而讓秦鹿一個姑娘家累著。 于是梁妄、秦鹿與許金露三個人便在馬車內歇下。 這處前兩日也下了雨,路上泥濘不好走,馬車晃晃悠悠的,許金露沒挨著秦鹿,她不敢離夏途太遠,所以手中竹竿伸到外頭,被夏途夾在了胳膊下,許金露就握著竹竿,靠在了門邊上。 秦鹿與梁妄離得近,梁妄正在擺弄連環鎖,比起九連環要復雜許多,一環扣一環,秦鹿懷疑就算是買到了亂的,買的人也發現不了。 梁妄的手指長得好看,沒干過粗活兒的人十指都很嫩,梁妄膚色很白,手指修長,擺弄著連環鎖叮叮當當,他眉心微皺,顯然沒多少耐心,恐怕再過一刻鐘,這東西就要被他扔出窗外了。 秦鹿手上拿著草蜻蜓,還湊過去問他:“主人,你看這個是不是栩栩如生?” 梁妄瞥了一眼草蜻蜓,那連環鎖遞給她道:“爺跟你換?!?/br> 秦鹿收了草蜻蜓,放在梁妄的膝前說:“都是你的,我不要?!?/br> 梁妄便繼續皺眉擺弄連環鎖。 許金露雖然看不見,但她能聽得見,她不知道梁妄長什么模樣,不過聽聲音也知道年紀不大,與秦鹿湊在一起說話時雖然帶著點兒傲氣,卻沒擺架子,兩人相處自在,像朋友一般。 許金露實則有些羨慕,她也碰見過富貴人家的公子,年紀輕輕卻囂張跋扈,專以取笑欺負他人為樂,許金露在富家公子身上遭過的屈辱與傷害,是她這一生都忘不掉的。 索性……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她現在雖然眼盲,但過得還算不錯,身邊有真心待自己的人,她已經滿足了。 壞人大哥,是許金露這幾年來,碰見的唯一一個對她如此好的人。 不如其他人一般,見她是個眼盲的就欺負她,他甚至會保護她,雖然不會說話,可他卻識字,每次在許金露手心寫字的時候都極有耐心,怕她察覺不出。 都說男女有別,許金露起初也擔心對方是否有所企圖,可他們認識兩年多,壞人大哥從來沒想過要占她便宜,他們之間相敬如賓,卻比普通朋友更加親近,許金露有時候想,如若對方年紀不算大,她愿意嫁給他的。 世上最難得的,就是找到一個發自肺腑對自己好的人,他雖叫壞人,可行為坦蕩如同君子,至于相貌無非是皮囊美丑,有的人俊朗非凡卻心腸歹毒,遠不及一顆赤誠之心更能打動人的。 想到這里,許金露面上微微泛紅,于是輕聲開口:“秦姑娘……我有幾句話想問你?!?/br> 秦鹿朝她看去,道:“請問?!?/br> 許金露咬著下唇,猶豫了會兒,她聲音很低,帶著試探的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被其他人聽見,或者說……生怕這話傳出馬車外。 她問:“你能看見,能否與我形容一下,壞人大哥是什么樣子的?” 秦鹿見她雙頰緋紅,似有掩飾,卻又掩飾不住,于是笑著,道:“他啊,身量高,總穿著黑衣,濃眉大眼,長得頗為俊朗,只是年紀看上去不大,恐怕……與姑娘相仿?!?/br> 許金露聽她這么說,有些驚訝:“我以為……他應當大我一輪了?!?/br> “哪兒能啊,他身形瘦,說比你小都有人信呢?!鼻芈拐f完,許金露臉上又是一紅:“那他還……還誆我,叫我喊了他這么長時間的大哥?!?/br> 秦鹿驚訝:“怎么?你們認識這么久,就沒人告訴你他長什么樣兒嗎?” 許金露搖頭:“我不常與人接觸,便是說,別人也只會說一個瞎子,一個啞巴……” 夏途在南都城內還算有名,如若許金露去南都城帶著夏途轉一圈,便等不到今日從秦鹿口中說出夏途的相貌了。 這么一想,秦鹿問她:“你與夏……你與外面那位,是如何認識的?” 許金露張了張嘴,說起這個,似乎陷入了不太好的回憶中,她眉心皺著,沉默許久才一聲苦笑,道:“那已經是我……最落魄的時候了,爹娘過世,老宅也沒了,大雨滂沱,一群惡棍打算欺負我,是他趕走了惡棍,我還誤以為他是壞人,用竹竿打傷了他?!?/br> 許金露抿嘴,又說:“他就任由我打著,不說話,還帶我去了個能避雨的地方,他不碰我,但離我不遠,替我生火取暖,替我買吃的,替我治病,我們認識了好長時間,我才問他叫什么,他……他只在我手心寫著,壞人?!?/br> 第76章 瀾城古籍:九 許金露握緊自己的手心, 想起兩年前發生的事兒,還覺得不太真實,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壞人大哥要對她這么好,起初心里總有顧慮,想著對方是否是貪圖自己什么,但壞人大哥從來不向她提要求。 他怕抓著她的手,許金露會誤會他輕薄于她,于是便戴著手套在她手心寫字, 那手套還是后來天熱,許金露讓他摘的。 他說許金露看不見,他不能說話, 兩個人很像,所以想要將她當成meimei照顧她。 許金露慶幸, 在自己人生中最不幸的時刻,天上還能再給她一道光, 讓她有所依靠。 許金露笑說:“他做飯……特別難吃,便是我這種吃過苦的有時都難以下咽, 便是經過兩年,廚藝也沒見漲, 家務也做不好,掃了地后凳子總是忘記放回原處,我時常能碰到,不過我已經盲了,這些事都是他來做, 不能要求苛刻,已經很知足了?!?/br> 秦鹿見她提起夏途時,有些神采奕奕,與夏途在時她說話又不相同,夏途在,許金露多半都是收斂的,恐怕只有背著他說關于他的事,她才能如此高興,就連那雙盲了的眼,也顯出了幾分精彩。 “秦姑娘說,他還是個年輕男子,真的讓我驚訝,也佐證了他的行徑,有時沖動拉不住,做事也虎頭蛇尾的,便像是從未干過家務活的富家公子,一點兒孤兒的影子都看不出來?!痹S金露說完,笑了笑。 “前兩年天熱,我隨口說了一句想吃蓮蓬,他便下池塘去采了,我聽人說那里的水不深,但水下的泥很厚,人進去了一不小心陷在里頭,是能淹死的,我拉著他他也不聽,采了一大把上來,惹得隔壁家的黃狗一直叫,怪我們偷他們家蓮蓬吃?!痹S金露抿嘴,像是松了口氣:“原來……他本就是個容易沖動的年齡?!?/br> 年齡相近,他們倆也都有同樣的經歷,許金露想起這兩年一直都是對方照顧自己,心中生了些不忍,握著竹竿的手又緊了緊,輕聲道:“不瞞秦姑娘,我原先……我原先想著,如若我的眼睛真的能治好,等好了之后,就由我來照顧他的?!?/br> “你、你要嫁給他?”秦鹿聽出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 許金露點頭:“是,我心里害怕,怕他年紀太大,我們倆在一起會被他人說閑話,我心中絕無嫌棄之意,只是……只是悠悠眾口,難免傷人?!?/br> “現在我不怕了?!痹S金露笑著說:“便是我眼睛治不好了,我也愿意和他在一起,我感覺得出來,他應當也是喜歡我的?!?/br> 秦鹿有些驚訝,許金露說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這話你可千萬別與壞人大哥說,我……我不好開口,凡事,等從瀾城回來之后再提?!?/br> “好,我不說?!鼻芈勾饝?。 許金露又對著梁妄的方向道:“還請這位公子也當什么也沒聽過?!?/br> “我家主人定也不會說的?!鼻芈箮椭和龖?。 那頭梁妄尚且在擺弄連環鎖,一雙眼中都快冒火了,哪兒有心思聽許金露女兒家的羞澀告白,煩躁之下,他掀開了車簾就要將連環鎖朝外丟,手都舉高了,想了想又拿了回來。 “主人居然有耐心了?!鼻芈挂娝职堰B環鎖收下來繼續擺弄,驚訝地調侃了一句。 梁妄瞪了她一眼,嘀咕道:“以后不許買這種玩意兒回來,煩人?!?/br> 從許金露口中聽說的夏途,與秦鹿眼中看到的夏途,還有齊杉所說的夏途,就像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三個人,不過有一點秦鹿倒是承認,便是這一路上好幾日的相處中能看見的,夏途對許金露,確實是無微不至的照顧。 后來的幾天天氣倒是漸漸好轉了,只是處暑一過,天氣就涼了下來,越往洛川的方向走,吹在臉上的風便越寒。 白日還好說,早晚溫差太大,夜里天涼,偶爾寒風吹過窗邊,還能從縫隙里飄出一縷吹滅蠟燭。 在距離洛川只有兩日路的小鎮里,秦鹿遇上了謝盡歡。 謝盡歡是一路騎馬追過來的。 梁妄沐浴時,秦鹿便拉著許金露一起出門,夏途自然跟上,三個人出了客棧打算逛一逛街市,如若碰見合適的秋衣也得買兩件,誰也不知道去了洛川,山林降溫會冷成什么樣兒。 這幾日許金露跟著梁妄走,倒是省了不少錢,不用自己走路,秦鹿還會拉著她一起用飯,梁妄不與他們一起,單獨坐在另一桌,許金露只出了個住宿的錢,省下來的足夠買兩件防風御寒的衣服。 三人買好東西,手上拿了不少正往客棧走。 便在客棧那頭的人群中傳來了驚呼聲,一人騎著駿馬走在路中間有些快,馬上的人正在扯韁繩,迎面而來的馬險些嚇著了許金露,夏途攔在了許金露的前面,駕馬而來的人拉緊韁繩,險些從馬背上翻了下去。 男人大約四十歲的模樣,兩鬢有些白發,若仔細看,能瞧見眼尾細細的紋路,他頭發沒怎么打理,胡子也多了幾根白,依舊沒形狀地編成了小辮子。 謝盡歡一身真絲綢衫地從馬上下來,扯著馬上韁繩說:“烈馬快是快,就是不好控制,抱歉抱歉,沒嚇著幾位吧?” 他才說完,便與秦鹿對上了視線,頓時一笑:“秦姑奶奶,還真是巧,我正怕遇不上你們呢?!?/br> 秦鹿見謝盡歡有些愣神,上次見已經是半年前的事兒了,那時梁妄給謝盡歡的長青符還有一張,他的面容比之現在,至少得年輕七、八歲,不過短短半年的時間,謝盡歡的面容便催老了許多。 一旦笑起來,兩邊臉上都有褶子了,他這般相貌,說是秦鹿的爹也有人信的。 見秦鹿愣了,謝盡歡就不笑了,他有些在意自己的相貌,伸手摸了摸被風吹干的臉頰,這才瞧見了秦鹿身旁還有人。 許金露聽這般成熟的聲音居然喊秦鹿姑奶奶,驚訝道:“這……這人是?” 秦鹿哦了一聲:“洛川老家來迎我家主人的,他……他年紀雖大,但輩分小,把我拉到與主人同一個輩分,才會喊一聲姑奶奶的?!?/br> “原來如此?!痹S金露一聽是秦鹿那邊的人,便不怕了,夏途卻覺得秦鹿與謝盡歡的眼神都有古怪,于是拉著許金露與秦鹿作別,兩人先回房間休息去。 等人走了,謝盡歡才問:“這兩位是什么人?” “身上有古籍的人,一路上你也沒回信,我怕到了洛城找不到你,所以帶上他們有備無患。讓你弄古籍,你帶來了嗎?”秦鹿問他。 謝盡歡正要從懷里掏出,秦鹿一把按住了他說:“方才我去買東西時,還見街角有人為了古籍大打出手呢,越是到洛川,就越多人知曉這書,你先藏著,別拿出來,至于卓城那邊的情況……隨我上樓,主人就在上頭?!?/br> “好?!敝x盡歡讓小二將馬帶到馬廄去喂些草料,自己跟著秦鹿一同上樓,去樓上時,他瞧見一身黑衣的夏途緊緊地盯著他,謝盡歡挑眉,不明白那人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干脆不去理會。 梁妄見到謝盡歡的相貌時沒有多大感觸,他見過太多身邊的人逐漸老去,甚至死去的。 有的初識時身子骨還硬朗,沒離開那地方,人就去世了,對于生死,梁妄看得很淡,秦鹿之所以一直將視線落在謝盡歡的身上,其實是潛意識中,將謝盡歡當成自己人了。 算起來,謝盡歡今年應當也七十歲了吧。 人能活七十歲就不容易了,他還能騎千里馬奔馳多里路,掙了那么多銀錢,尚且還留有幾分俊朗在,早就超脫了普通人,看來這么些年那些亂七八糟的丹藥沒白吃。 謝盡歡對梁妄行了禮,再將卓城那邊的情況一一說給梁妄聽。 卓城古籍多,是因為卓城位于天賜王朝中心地帶,四通八達,處處都好走,不過這古籍的由來,也是聽人說的。 卓城里頭有個相貌丑陋出了名的女人,一日歸來改頭換面,謝盡歡還以為又出了什么桃花婆之事,但那女人臉上沒有尸油,也不怕化尸水,因為難得的容貌嫁給了卓城的富商府中成了側夫人,后來才肯透露,說是因為一本書,她才得償所愿。 她用了三本紅皮子紙的書,花了半年的時間找到了瀾城的位置,在那兒送上書本,誠心許愿,一覺醒來便發現自己變漂亮了。 因為這女人說得有模有樣,城中漸漸也有人開始找紅皮子紙書,還真叫人找到了兩本,尋了瀾城兩個月,歸來后那男人居然穿金戴銀,兩本書,換了一萬兩白銀。 說是一本書便宜,兩本書貴,三本書稀缺,書籍越多,能實現的愿望就越大,恐怕若有人能集齊上百本,當皇帝也未嘗不可。 他們說得玄乎,謝盡歡還特地去查了,碰見的幾個心想事成的,依舊在找古籍,為了這紅封書,卓城有段時間亂成一團。 謝盡歡從懷中掏出了一本書,書封上什么也沒寫,只是內里紙張很舊,看上去的確像是古籍。 他將書交給梁妄,動了動嘴,此時沒敢開口。 秦鹿看出來了,便說:“主人,給他兩張長青符吧?!?/br> 謝盡歡朝秦鹿看去,眼中帶笑,還有感激。 梁妄翻動著手中的書,問謝盡歡:“你怎么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