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你的表情……不像是沒辦法的樣子?!鼻芈苟肆藗€椅子坐在了梁妄的對面,嘴里說著好話:“主人這么厲害,可是道仙啊,我認識你以來,就沒什么事情是你做不了的。你也曾教過我,相由心生,主人長得這么好看,心地也必然純澈善良,沒碰見就算了,這回碰見了,對方又一心想要離開,主人何不成人之美?完成周熠的夙愿,也算功德一件?!?/br> 梁妄伸手掏了掏耳朵:“你別給爺說好聽話,沒用?!?/br> 秦鹿還想起扯梁妄的袖子,手還沒碰到,對方就抽走了,秦鹿無法,只能起身朝外走,梁妄問了句:“去哪兒?” 秦鹿沒回答,才開門,梁妄又略微高了點兒聲音:“禮數呢?” 秦鹿答:“上茅房!” 梁妄:“……” 門關上,秦鹿去了顧定晴的房間,小二端來了藥,秦鹿看著顧定晴喝下去的,她雖然病了,不過是普通的風寒,不影響行動,只是不能出門吹風了。 顧定晴喝了藥,還和秦鹿請求說想在城門關閉之前回一趟老家看看,她說她老家在顧村,離燕京不遠,走路一個時辰不到就到了,她以后再也不會回來這個地方,所以想再看一眼爹娘。 秦鹿知道,她哪兒是想看爹娘,她是想趁著這個機會,離開燕京,帶周熠到外面轉轉。 秦鹿心里雖知道,但不拆穿,所以答應了顧定晴,還讓小二備了一輛小馬車,讓顧定晴在客棧內好好休息一會兒,等到太陽落山時,她會讓顧定晴出城的。 晚間謝盡歡還沒回來,恐怕是被周家人留住了,正在商量對策。 秦鹿說到做到,太陽落山之前,顧定晴的馬車趕著最后一批出城的人中離開了燕京,客棧找來了一個駕馬車的人送她,至于她究竟是不是去顧村,秦鹿沒細問。 太陽一半落下城,燕京的城門關上了,秦鹿輕輕眨了眨眼沒離開城門邊上,而是就近找了一家茶樓要了一份糕點和一杯茶。 茶沒無有齋的茶葉好,泡茶的功夫還沒她的深,糕點也不是什么好吃的糕點,微微涼了,做工不太講究,過甜。 茶樓內也有人說書,這說書的人擺明著是為了掙錢,也非愛好,說話時雖聲色并茂,但聲音沙啞,語速略快,像是等著早些說完,早些收工回家。 戌時過后沒多久,茶樓也要歇業了,秦鹿沒地方能去,就在茶樓的大堂內坐著,小二打掃歸打掃,什么時候關了門她什么時候再走。 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沿街兩岸的店鋪都已經熄燈,昨夜月圓與今夜無差,茶樓打烊了之后,她就坐在茶樓二樓的飛檐上,那里因為避著風,沒有雪吹到這兒來,深夜的寒意一陣陣侵襲,秦鹿的手腳已經有些涼意。 打更的為了省事兒,繞不到城門前,兩個街道外就離開了,上一次報時已經很久,秦鹿算不出現下是什么時間,只是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城門的方向。 城池是一個牢籠,圈著周熠的魂魄,只要周家人不走,周熠的尸骨尚在,他就注定只能在牢籠里困著,所謂的自由,無非是從一個小院子,變成了一個大院子。 涼風吹過,城墻上貼著的白雪細細紛飛,風中人影若隱若現,紫衫男子立在了城門前,守城的都去旁邊小屋休息了,此時靜得,仿佛整個兒燕京都成了空城。 周熠看了一眼周圍,大約猜到自己還在燕京城內,又想起昨夜顧定晴說的,今日要帶他出城轉轉,不禁覺得好笑,眼中也閃過了幾分苦澀。 “周熠?!?/br> 突然有人叫了他的名字,周熠驚訝,回頭看去,街上空蕩蕩的,一眼望到底,盡是白雪反光的空白。 秦鹿從飛檐上跳了下去,差點兒沒站穩,踉蹌了兩步,并未做到身輕如燕,所以嚇了周熠一跳,饒是如此,他還很有禮貌打算去扶,說了句:“姑娘小心?!?/br> 秦鹿自己站穩了,周熠沒能碰到她,兩人面面相覷時,反而是秦鹿先笑出了聲:“無礙,腿凍僵了?!?/br> 周熠頷首,往后退了兩步,又覺得古怪,于是問她:“你認得我?” 第38章 百年金盞:十五 秦鹿說:“前夜子時, 周府小巷?!?/br> 只需這八個字,周熠便知道那日夜里來周府的人是眼前之人了, 周熠也聰慧,猜出秦鹿大約就是在此等他的,她既然已經知道顧定晴將他帶出了周家,自然也就知道顧定晴離開燕京城了。 “這兒對著風,實在有些冷,不如我們到一旁去說?”秦鹿伸手搓了搓胳膊, 差點兒打了個噴嚏。 周熠雖然不清楚她要做什么,但還是跟了過去。 兩人也沒走遠,大約兩個小巷之外便有一個臨時搭建的茶棚, 為了防風,茶棚的兩邊還有厚厚的棉花墊掛著, 現下剛好可以讓他們落腳。 秦鹿不拘小節,用袖子擦了凳子就坐上, 本想招呼周熠也坐,而后想起來這人碰不到, 于是直接開口:“我出來時我家主人還沒發現,如若再晚些回去, 他脾氣古怪,定要生氣的,所以我們之間有話直言,你也切莫與我藏著掖著?!?/br> 周熠見她年紀不大,長得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 行為舉止卻與容貌極為不符,說起話來也老成,于是輕笑搖頭,道:“好?!?/br> 有些寵溺的意味在里頭,周熠的聲音著實好聽,秦鹿沒來由的臉上一紅,于是她搓了搓臉頰,問他:“我見你身上并無戾氣,為何于半年前給周樹清拖噩夢?” 周熠老實回答:“因為我想離開?!?/br> 秦鹿問:“離去哪兒?” “其實離去哪兒我沒想好,畢竟我早就是個死人了,即便是一縷飄蕩于世間的魂魄,也早就不屬于這處,倒不如隨風而去,但求來生?!敝莒诿夹妮p皺,嘆了口氣:“其實早先,我并非是拖噩夢于他的,只是他不知道我長什么模樣,好好與他說話,他也不當回事,所以后來我才會故意嚇一嚇他,叫他以為我會作惡,早早將我處理掉才好?!?/br> 只是沒想到,周樹清依舊不愿放了周熠,反而找來了謝盡歡。 更有了后來認識顧定晴這件事。 秦鹿雙手搓了搓,哈了口熱氣才問:“你不愿再留在世間,想要輪回轉世?” “若能如此,更好?!敝莒趽u頭:“飛灰湮滅也好,輪回轉世也罷,總歸不要如現在這般,生死之間,無邊苦痛,我實在是……唉,我實在是受夠了這百年困鎖?!?/br> “那顧定晴怎么辦?”秦鹿問。 周熠一愣,似乎有些為難,這處安靜了許久,棚子外的風刮得如鬼泣一般,有些刺耳。 他說:“我與顧姑娘,本就陰陽相隔,因為晚輩荒唐才硬生生地湊在一起,我未對她許過承諾,也不曾表露真心,情雖已動,但不可為,這些我心里都知道的?!?/br> 秦鹿點頭,突然站了起來,周熠被她這風風火火的性子弄得有些無措,只聽見她說:“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一切就都好辦了。周熠,我覺得你是個好人,所以愿意幫一幫你,我雖不能讓你與顧定晴有情人終成眷屬,但也絕不會讓你再回到周家的院子里?!?/br> 周熠聞言,目光都愣住了。 秦鹿說:“我主人雖然難說話,但其實心地很善良,只是現下還有國師尚未解決,他不愿費工夫在別的事情上,等國師解決了之后,你這個‘離家出走’的祖宗也一定要有處可去,到時候我再去求情,不能叫你死而復生,但讓你的魂魄升天化去,求個來世還是可能的?!?/br> 周熠對著秦鹿拱手鞠躬,誠心誠意道:“若真如此,周熠就謝過姑娘了?!?/br> 茶棚內的一番交談,秦鹿也算是明白了周熠的心,至于顧定晴那邊,得另外找個時間去說,或許這話,還不能秦鹿來說,得周熠自己告訴她。 離了茶棚,周熠就在城門下沒走,反正要不了多久他就得回杯子里了,秦鹿也就沒管他。 才走了沒幾步,秦鹿便停了腳步,不遠的巷子里似乎響起了什么聲音,只需聽一下,她就立刻認了出來,幾步小跑過去,秦鹿果然在巷子里頭看見了梁妄。 這人伸手捂著口鼻,又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秦鹿睜大了雙眼,愣愣地看向對方,這表情過于木訥,梁妄見了不喜,于是瞪她一眼:“見到鬼了?” “見鬼都沒見您可怕?!鼻芈估蠈嵳f。 見梁妄眉心一皺,她立刻揚起了一抹笑,狗腿了起來:“不對不對,是我說錯了,我這哪兒是見鬼啊,這是見了神仙了,大仙怎么夜里不休息,來這兒了?還站在雪里,您不冷???” “我是怕前事再起,你又跟著哪個俊朗的小哥私奔去?!绷和畔铝耸?,背在身后,微微抬起下巴出了巷子,大步朝客棧的方向走去:“你夜里私會周熠,是不是還想勸說本王幫他?” “您都看見了?”秦鹿眨了眨眼,心里嘀咕一聲,她怎么沒察覺到梁妄就在附近呢? 后來一想,這人的本事大著呢,除了不會打架,什么都厲害。 “看見了,倒是個眉清目秀朗面星目的人?!绷和f罷,腳下一頓,隨后側過頭看向秦鹿,秦鹿被他這突然的舉動弄得有些愣神,就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他。 兩人對視了許久,秦鹿率先沒忍住,紅著臉挪開了目光,有些羞答答地往旁邊挪了半步,嘀咕道:“哎喲,您別老看著我……” “我不會再做凍尸凝魂之事了?!绷和蝗坏囊痪湓?,叫秦鹿所有的嬌羞全都于風中吹得干凈。 她看向梁妄的背影,夜風揚起了他銀色發絲,肩側有一截的斷口很平整,那是當年留下的,自定了道仙身份,不死血于他的四肢百骸中沸騰之后,頭發就再也沒長長過了。 忽而提到‘凍尸凝魂’,秦鹿不禁低頭看了一眼自己。 她就是這么來的。 原也是飄蕩于世間的一縷魂,還以為自己活著呢,后來遇到了梁妄,見他雙肩背著繩索,拉著一輛板車徒步躍山,那時的雪也很大,像是幾十年難得一遇的,與今年倒是有些相似。 板車上陳小姐的尸身還很鮮活,因為天冷,幾日都沒有腐化,后來這尸身就歸了她。 她不是借尸還魂,因為她根本就不算是一個活人,她也不是附身,因為身體里的這縷屬于自己的魂魄再也離不開這具身體了,是梁妄凍住了陳小姐的尸體,讓她的身體永遠留在了最年輕貌美的樣子,然后將自己的魂魄,一絲一縷地凝聚于這具身體里。 她與梁妄一樣,不老不死,能嘗到世間百味,能體會痛苦歡樂,可就是不算活人。 秦鹿想,梁妄應當是誤會她了,以為她想要他以凍尸凝魂的方式,找一個剛死不久還未腐朽的身體,作為周熠‘復活’的身軀。 其實不是,此法消耗巨大,會讓梁妄病上三年,如風中殘燭,老者身骨,走兩步就摔,吃兩口就吐,太痛苦了。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讓秦鹿舍得梁妄如此折騰自己。 不過這些情重的真心話,她不想對梁妄說出口,不是因為怕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其實她對梁妄的愛慕之情,早就你知我知,只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二日一早顧定晴就趕著最早開城門的時候回來了,她回來時臉色很難看,眼睛像是哭了一夜,都腫了,不過心里有話還不能與人說,大約是因為昨夜沒見到周熠,所以擔心了。 秦鹿本想過去對她旁敲側擊一番,告訴她周熠的想法,不過恰好此時謝盡歡回來了,除了謝盡歡之外,還有一個人一同跟進了客棧。 秦鹿走在謝盡歡身邊,瞥了一眼身后的江旦,問道:“他怎么會突然過來了?” “我在周家門前碰見他的,說是有話要和道仙說就一起過來了?!敝x盡歡說完,三人便一同進了梁妄的房間。 梁妄昨夜吹了許久冷風,今早頭有些疼,下半身蓋著薄被,依靠在了軟塌上,房內沒開窗戶,兩口碳爐就對著他烤,天音難得從籠子里放出來溜達,立在了軟塌邊角的雕花上,長長的尾羽幾乎拖地。 梁妄瞥了一眼依舊生龍活虎的秦鹿,對比自己這嬌生慣養的身體素質,心里不太舒服,見了人也沒好臉色,冷淡的很,就等著他們說,自己也不開口。 秦鹿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人心里大約是不爽的,干脆自己來問話。 “江大人來此,是有什么要與我家主人說的嗎?”秦鹿先問江旦。 江旦眉心輕皺道:“我剛下早朝就來了,昨日周大人病重沒上早朝,朝中有人傳聞他被鬼附身,快死了,我昨日下午來了周家一趟,周大人又好了許多,看上去除了氣色差些之外,并無什么問題?!?/br> “這些我們知道?!鼻芈裹c頭,言下之意就是讓他說重點。 江旦嘖了一聲,繼續道:“正因為我擔心周大人的身體,所以昨日才沒去參加太子的宴席!” “太子的宴席?”謝盡歡皺眉:“這與周家有何關系?” 江旦說:“如今雖說已經立了太子,可朝局始終還未大定,太子之所以能當上太子,也是因為兩年前國師算出了他的運勢,說是算出了運勢,其實也可以作假。昨日太子請宴,叫了一些官員去,國師自然也在其中,那宴席里有位大人與我交好,晚間與我碰面,喝多了酒后說了好些話?!?/br> “他恐怕是心里不吐不快,國師當年算出太子運勢,是因為天降召命,刻在了國政殿上的一片青瓦上,所以才得來了太子之位?!苯﹪K嘖直搖頭:“什么天降召命,那青瓦原就是國師命人以修補國政殿頂為由放上去的,再在瓦上撒了谷粒,惹眾鳥分食,被皇上看見了……這分明就是江湖手段,騙人的玩意兒,那國師就是個江湖騙子!” “符,付也,書所敕命于上付使傳行之也;印,信也,所以封物為信驗也?!鼻芈沟溃骸盎首又?,乃天下之名,必是天神之印,我家主人才只能引出一二,這國師怎么可能會?他單單能引天使之印已是厲害的了,沒想到使的卻是假印?!?/br> “國師既不是善輩,留在宮中必然會禍害天賜王朝,他若無能就當時養了個庸人,偏偏他還會些神鬼道法,這種人不能留的!”江旦滿眼都是悠心我國之態。 秦鹿撇嘴,道:“你既然說了,那他必然是個花架子,我們也不必擔心他有什么真本事?!?/br> 說完這話,她又看向了謝盡歡。 謝盡歡道:“我昨日與周家人也說了許久了,周樹清晚間非要留我吃飯,還要我睡在他隔壁,恐是嚇怕了,我說他家祖宗走了,他非但沒急,反而問我走了以后還會不會回來,我瞧他這意思……也是被折騰得不想留周熠了?!?/br> “任誰被自家祖宗折騰成這般,也得受不了,半年噩夢,一次鬼上身,嘖嘖……”秦鹿搖頭,忽而一笑:“如此也好,反而成全了周熠?!?/br> 秦鹿一雙亮晶晶的眼看向梁妄,問:“主人,既然周家不想留,我們能不能幫忙送他走???” 梁妄靜了半晌,終于開口,他清了清嗓子,張嘴說了一個字:“茶?!?/br> 秦鹿這才想起來自己沒倒茶,倒了杯熱茶送過去了,梁妄潤了潤嘴才道:“先說國師的事兒,爺不想談周熠,聽了煩?!?/br> 秦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