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這女婢微垂著頭,看不清模樣,脊背挺得很直,沒有一般奴仆卑躬屈膝的姿態,于清瘦中倒顯出幾分不屈的風骨來。 她站在下首福身行禮,“拜見祭酒,拜見小胥夫子?!?/br> 胥白尹問道,“這云霧茶乃東越特產,你怎么知道如何煮?” 趙常樂回答, “奴以前是長陽君府中舞姬,學過一些茶藝?!?/br> 胥白尹越發皺眉,“長陽君府的……舞姬?你怎么來楊府了?” 趙常樂心中略有不悅,覺得胥白尹像是登堂入室的女主人一般,用一種警惕的目光探查著她。 但她還是恭敬回答,“上回長陽君府開夜宴,奴——” 每回被問起,就要回憶一遍當初爬楊錯床的事情。往事不堪回首。 “夜宴上奴伺候不周,不小心傷了祭酒,長陽君遣奴來楊府負荊請罪,幸好祭酒寬宏,饒恕奴的罪過,讓奴留在府中做活,給奴一條生路?!?/br> 胥白尹點了點頭,這倒是師兄的行事風格。 “你抬起頭來我看看,長什么模樣?” 胥白尹狀似不經意命令道,好似只是純粹的好奇。 楊錯依舊不言不語,目光落在桌上茶盞上,盞中云霧茶已然舞罷,靜靜聚集在茶杯底部,而楊錯也像茶葉一樣一動不動,渾似入定了一般。 趙常樂皺了皺眉,不大喜歡自己被當做貨物一般任人點評,然而她一個奴仆,只有聽話的份,聞言只能將頭抬了起來。 胥白尹的反應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一眼,是故人重逢般的驚訝,第二眼驚訝消散,第三眼則皺起了眉,移向了楊錯。 第一眼,將她認作是已故的中山公主;第二眼,看清她并非中山公主,只是與她眉眼相似;第三眼看著楊錯,則是認定楊錯將自己帶在身邊,是另有所圖。 胥白尹對楊錯笑道, “師兄,這個女裨……長得挺漂亮??!” 她語氣戲謔,擠眉弄眼,默不作聲地將探問隱在玩笑之后。 楊錯面色不變,甚至連目光都未抬起來,只是淡淡“嗯”了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胥白尹的話。 胥白尹不甘心,又夸張地哀嘆道,“這年頭,一個女奴都這么漂亮,我真是自慚形穢??!” 楊錯又淡淡“嗯”了一聲。 胥白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氣悶不已。 師兄喜歡那個女婢么,看不出來? 不喜歡么,更看不出來! 她心有不甘,決定從這女婢下手,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來楊府多久了?……” 一連串的問話,不像是疑問,更像是質問。 她語氣變得咄咄逼人,目光也在趙常樂身上不住打量,好像真將她當做貨物了一般,努力在她身上找殘次缺陷。 趙常樂眉皺的越緊,心中十分抗拒胥白尹這樣不客氣的問話,抿唇收頜,神情不大高興。 似是感受到她的情緒,楊錯忽然抬眸,道, “阿樂,下去吧,此處無事了?!?/br> 趙常樂愣了愣,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目光亦落在自己身上,似是溫和,似是安撫。 趙常樂心頭倏然一跳,飛快別開眼去,退出了書房。 “誒師兄,我話還沒問完呢!”胥白尹皺起了眉。 楊錯將目光從趙常樂身上收回,“從前沒見你對一個奴仆感興趣,今日怎么了?” 胥白尹輕哼一聲,“不是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她叫什么,阿樂?模樣名字跟……都很像呢?!?/br> “那又如何?” 楊錯臉上笑意立刻收斂,冷清清一雙眼對上了胥白尹,“我身邊用什么人,還要向你報備?” “你!” 胥白尹惱了,師兄就是這樣子,不管誰提起中山公主來,他立刻就變得冷冰冰的,那人簡直成了他的逆鱗,不僅不能動,連提一句都不成。 憑什么! “師兄,你身邊誰伺候著,跟我是沒關系,可這個名叫阿樂的女婢能一樣么?” “白尹!” 楊錯手中竹簡啪地一合,身上溫和氣質收斂,整個人顯出一股冷厲來。 他淺色眼眸望過來,竟帶了莫名壓迫, “你今日累了,風塵仆仆,歇息去吧?!?/br> 胥白尹毫不示弱,一拍案桌, “我不累,不休息!我今天非要跟你把這件事情說清楚不可!” 胥白尹這一拍案桌,聲音頗響亮,趙常樂在廊下,被驚得往書房一看,就見飛白悄悄從書房退出來了。 書房隱約有爭吵聲,飛白對她噓了一聲,指了指院子里,讓她離書房遠點。 趙常樂跟飛白走到院子里,確保聽不見他們吵架。 其實她還挺想聽他們在吵什么的。 趙常樂問飛白,“小胥夫子不是祭酒的……未婚妻么?怎么一見面就吵架了?!?/br> 飛白作勢要捂她嘴,趙常樂連忙避開他的手。 飛白警告道,“這是哪里的閑話,就敢亂說?!?/br> 他解釋,“什么未婚妻,都是閑扯出來的。祭酒不跟女人親近,這么些年也就跟小胥夫子能說上幾句話,一來二往,別人看著親密。祭酒也不成親,小胥夫子也不成親,旁人以為他倆是一對呢。什么未婚妻的,以后這話可不能亂說,被祭酒聽見了,要發脾氣的?!?/br> 趙常樂忙點頭,“我知道了?!?/br> 原來不是未婚妻啊…… 第22章 趙常樂在院子里跟飛白站了一會兒,忽然見書房竹簾一動,楊錯掀開簾子走了出來,臉色沉沉,明顯是生氣模樣,徑直就出了月門洞。 飛白連忙跟上。 胥白尹跟在楊錯身后大喊,“師兄,你做什么去!你站??!” 聽語氣也是怒氣沖沖。 苧麻白衣越走越遠,很快就隱沒在了夜色中。 胥白尹追到門外,追不上,憤憤地踢了一腳廊柱。 中山公主中山公主,這個名字簡直就是魔障! 胥白尹實在不懂,為什么情之一字會深到如此地步,竟然到了觸之即畏的地步。 仿佛傷痕已然刻骨,爛在了骨頭里,皮rou看起來是好的,可輕碰一下,便是錐心之痛。 這樣的情感,胥白尹無法理解。 她多灑脫,喜歡師兄,可并不為他傷神。天下這樣大,山水那樣多,她有許多地方想要去看,偶爾抽空想一想他,心中帶著酸,卻也喜悅。 胥白尹幽幽嘆了口氣,斜靠在廊柱上半晌不語,忽然她眉梢動了動,側眼往院中看去,見角落里靜站著名叫阿樂的女婢。 她站的那一處偏僻,廊下羊角燈照不進去,遙遙看著,只見眉眼遙遙映著燈光,鳳眼熠熠生輝,胥白尹一句“中山公主”險些就要脫口而出。 見鬼,自己怎么總覺得這女奴同中山公主是同一個人? 其實她們二人除了眉眼,臉龐是迥然不同的—— 中山公主的相貌更嬌憨一些,臉龐有些嬰兒肥,顯出一種不諳世事的天真;但這女奴則成熟許多,下巴纖薄,眼神冷銳,整個人好似一件被摔碎的瓷器,有種玉碎之后的銳利。 胥子在趙王宮里教過一段時間的書,胥白尹被點名做中山公主的伴讀。 只是她自有清高骨氣,縱然是伴讀,也不想討好那位公主,反而不喜歡她。 那位公主,也就是出身好一些,從小被人千寵萬寵的,一點不知愁,整天只想著玩。 胥白尹才不喜歡那種不學無術的人呢。 不過她整日笑吟吟的,熱情的很,也不怎么擺公主架子,像個小太陽,倒真應了她閨名的“常樂”二字。 聽說中山公主打小就愛笑,還是吃奶的嬰兒時,除了餓了渴了這類生理需求,其他時間一點都不哭,旁人一逗就咯咯笑個不停。因此趙王才取了這個名字。 第一回進宮做伴讀時,二人還不熟呢,中山公主就對她笑個不停, “你是胥白尹,對不對?胥子的女兒?!?/br> 她笑起來,明媚極了, “你這樣好看,是不是胥子年輕的時候,也非常英俊呢?” “呀,那他如今怎么長得這樣兇巴巴……” 她緊接著又嘟囔道。 胥白尹連答話的機會都沒有,就見她吐了吐舌頭,“我是不是話太多了?父王天天說我聒噪,比鳥雀還吵,我說女孩子就是這樣子,父王還不信,非說我就是話多?!?/br> 胥白尹不由自主,竟也有點想笑。 她覺得這位公主挺好玩的,嘰嘰咕咕,像春日雛鳥兒,生在春光最爛漫的時光里,沒見過嚴霜,沒見過酷暑,身上有一種太脆弱的美好。 但二人中間橫亙了一個楊錯,胥白尹同楊錯青梅竹馬,縱然知道政治婚約不可解除,可還是下意識不喜歡這位公主。 二人私下交情不多,但有時候她會問胥白尹課業,胥白尹指點幾句,她睜大眼睛,夸贊她,“你好厲害!” 胥白尹剛得意片刻,扭頭就見她又噠噠噠跑到師兄身邊去,將胥白尹剛說過的話重復一遍,末了微仰著下巴,一副自信模樣,對楊錯道, “你看,我解釋的對不對?!我說我剛才認真聽課了,你還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