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二公子說,我自是信的?!彼@時的小手比他的暖和,忍不住反握住他。 “丁詠志或許比我更難過?!蹦藉\面無表情,就連這一張雪白的平安帕,也被月光染上了灰白的冷酷。 “嗯……”難怪剛才聽丁詠志說話,有些哽咽。二公子反而心平氣和。由此可見,那座皇宮可以講君臣,卻不是講人情的地方。 “可是?!蹦藉\頓了頓,“要說完全沒有情緒,卻也不是?!?/br> 她靜靜地聽他說。 “去年,兵部尚書一時心軟,將我的身世坦白。我本不愿見皇上。對我而言,他是一個不討喜的陌生人。但他是一國之君,慕府上上下下的項上人頭,都攥在他的手里。他亦是以此要挾我。我娘親從小教導我,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時不是非得逞能。慕府的安危,才是大局。我和皇上約在靈鹿山皇陵見面。我爽約了三回。去年至今,我跟他見面沒有超過十次。但是……”慕錦越說越低。 徐阿蠻傾身才聽清。 慕錦說:“我每回見他,就覺得他比從前更憔悴。我深深感受到,皇上已經老了。他跟我見面時,大多問我娘親的事,說來可笑,我娘親生前在皇宮,皇上時常冷落,如今過了這么多年,卻執著要知道她的每一件小事。我心懷惡意,講了許多娘親的傷心事。有一回,皇上竟然別過眼拭眼淚?!?/br> 徐阿蠻又看向慕錦眼上的帕子。 “我那時不心疼他。但是……”慕錦這一停頓,停了很久,才道:“老百姓說,這是一位明君。你道,明君走了,我是不是該難過?” “二公子,這要問你自己的。從前,我們西埠關險些被百隨大軍給踏平了?;噬嫌H征,帶領大霽將士逐退外敵,還我們平靜。我們家鄉建有大霽將士的雕像,正是因為老百姓感激平息戰亂的皇上。不過,他不是我爹,我僅是大霽子民,我這是……一個子民給他說話?!毙彀⑿U有些懊惱,自己這嘴巴,還是安慰不了二公子?!叭羰菫槎又?,我想他不是一個好爹爹?!?/br> “一個真正的政治家,須得壓抑內心的脆弱,方能英明圣哲。兵部尚書說我有稱帝的才能,可和蕭展一戰,我知道我不會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親情,友情是我的牽絆,卻恰恰是一個帝君的阻礙?;噬鲜且粋€杰出的政客。正如你所言,他是大霽的恩人,我是子民,應為大霽失去這一明君而難過?!蹦藉\說:“我想,我心里確實是難過的?!?/br> 她另一只手撫上了他的帕子,遮住他的雙眼?!岸?,我陪你再坐坐?!?/br> “冷嗎?”慕錦問。 徐阿蠻搖搖頭,“二公子,你給我買了好多厚衣裳,我都穿上了?!?/br> 他應聲:“我對你多好?!?/br> “是呀,二公子你對我真好?!?/br> 慕錦沒有再說話,靠著輪椅,將她的小手牢牢地握緊。 徐阿蠻記得今晚的月光,初初是冷酷的,后來,銀光灑在了二公子臉上,柔和又溫潤。 她知道公子長相出色,今晚才知,原來是越來越好看了。 —— 中秋夜,皇宮亂作一團。 皇上早有安排,留有一份遺詔。 藍公公正在宣讀詔書。 詔書正是當初皇上和蕭展秉燭夜談的那樣,帝位是當今太子的,同時,皇上赦免了兵部尚書和慕府的欺君之罪。 蕭展跪在門前,心不在焉。直到藍公公提醒,他才回神,接旨。 轉眼見到了跪伏滿地的嬪妃、太監和宮女。蕭展心中自問,皇上……真的就這么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發一言,忽然一抬眼,見到了殿門前的女人。 李琢石在等他,這是頭一回。而且,她穿了一襲宮裙。 蕭展凝望她素白的衣裙?;噬像{崩,天下縞素……皇上真的走了。 她向他伸出了手,眼里有不忍。 她自幼舞刀弄槍,指間有粗繭,不如溫婉女子柔軟似水。蕭展卻覺得自己攀住了一根浮木,俯在她耳邊低喃:“我從未想過……皇上竟然這么走了?!?/br> 李琢石扶住他的肩,憐惜地說:“太子殿下。這里風大,我們回去說吧?!?/br> 他牽起她的手,安靜地向前走。 門扇關上,擋住了徐徐秋風,也將團圓月光推擋在外。 蕭展看著跳躍的宮燈芯火,失了溫潤的笑意?!白潦?,你道,我今晚難過嗎?” “皇上和太子畢竟是父子,血濃于水,太子該是難過的?!彼搅颂剿哪橆a,觸得一片涼意。 這對父子斗了這么些年,李琢石總覺得皇上和太子是最好的對手,卻不是最壞的敵人。 蕭展嘆了一聲,彎了彎唇,又掛上了微笑?!拔沂潜哺靼?。他是皇上,我降生這世間,我坐擁這東宮,我享受這榮華,都有他的一份力??墒?,他沒有給過我親情,今晚見到皇上床前悲痛欲絕的嬪妃們,我萬萬掉不下這一滴淚。我若是落了淚,更能稱為孝子。那一瞬間,我的眼眶十分干涸。心中想的是,我為什么要為這樣一個陌生的父皇落淚?我見著天上的圓月,更覺諷刺。團圓團圓,皇上……真會選日子?!?/br> “太子殿下,喝口水?!崩钭潦辶吮瓱崴?,遞到蕭展面前。 他沒有接,笑看她,“琢石可知,我喜的另一半?” 她放下杯子,給他行了一禮,“恭喜太子殿下如愿以償?!?/br> 蕭展眸子亮了亮,牽起她的手,“你宮廷禮儀,總共也就行了兩回?!?/br> 李琢石淺淺笑了笑。 “皇上走了,我才坐得上那把龍椅。我曾想,大霽這一把龍椅,必定是兵變才能成為我的。今天,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反而有一絲悵然?!闭f到這里,蕭展撫撫腰腹上的傷口:“我終究不喜歡苦rou計?!?/br> “太子殿下是好勝的棋者,希望棋逢對手,可是皇上讓你一步棋,何嘗不是他的父愛?!?/br> 蕭展搖頭,“他的遺詔上有我,也有慕錦。對我是寄予嚴格的執政期望,而對慕錦,則是寬容體諒。腰傷日日在提醒我,我還有一個對手?!?/br> 李琢石問:“太子的意思是,不會放過兵部尚書和慕府?” “兵部尚書和慕府,我沒有興趣。我時常惦記的是蕭澹?!笔捳构戳艘荒ㄐ?,卸下偽裝的溫和,這一記狡黠有了絲慕錦的味道?!盎噬舷胱屇藉\當一個逍遙自在的平民,遺詔赦免的是幕府。慕錦名叫慕錦,可他不是慕府的人。他是蕭澹,他是四皇子,他是奪我太子之位的前太子?!笔捳辜毤毝嗽斃钭潦谋砬?,“我這些話,你是否不贊同?” “慕二公子成不了氣候,太子殿下何必屈尊,將他視為對手?!?/br> 蕭展沒有回答,轉身拿起剛才那杯水。連他自己也不知,他對慕錦是單純的恨,或是恨其懦弱。 李琢石心底暗嘆。蕭展是政客,親情又怎能束縛他?她問:“太子,你拿到大霽兵符了嗎?” “琢石,大霽國軍不會是羅剎軍的敵人。當年,羅剎將軍功高蓋主,皇上擔心他起兵宮變,才收了他的兵符。你是我的人,羅剎軍和大霽國軍同樣為我所用?!笔捳剐χ鴵ё∷?,“你又何需擔心?!?/br> —— 國不可一日無君。 八月十六,蕭展登基稱帝,改年號為:清順。 第79章 皇城飄來一團飛騰的烏云, 猶如蒼天黑了臉,向人間擲下一道沉重的影子。 影子落在了御書房。 “皇上?!鼻辶饔杂种梗骸皠偛? 皇太后派人來問, 問……”問的事,皇上肯定不高興。 蕭展從奏折里抬眼:“問什么?” 清流咬咬牙, 豁出去了,“問的是皇上納妃一事?!?/br> 為了李琢石父親的那一支兵馬,蕭展唯有迎娶李琢石。如今, 不聽話的羅剎軍成了皇太后的憂患。群臣之中有先皇的心腹,蕭展該是拉攏各方勢力的時候。 納妃也是結盟。 皇太后給蕭展物色了幾個大臣的女兒。她當妃子時,對皇城后宮頗有怨言。輪到自己的兒子登上帝位,她只想為兒子謀取最大的利益。 聽到“納妃”二字,蕭展稍稍沉了臉色:“朕即位沒幾天, 就要沉溺女色了嗎?” “臣知罪?!敝镉秩绾? 清流不過一名小小太監?;侍髠髟? 他不敢不傳。 此事既是皇太后掛心,自然不會只托一名太監傳話。 第二日,蕭展前去皇太后寢宮請安。 皇太后直截了當地問:“皇上, 這皇后之位,你作何打算?” 蕭展淺淺地笑:“朕只有一名妃子。待完成了登基儀式, 朕就籌備封后大典, 立琢石為后?!?/br> 皇太后抿了抿唇,又皺起眉:“你已經當皇上了,跟太子那時是不一樣的。后宮立的不僅是女色, 其中也有群臣的派系?;噬铣闪艘粐?,難道就忘了哀家從小教導你的話?” “朕若是忘了,就坐不上這帝位?!笔捳寡畚矓科?,像是飛天燕收起了羽翼?!白潦汶捱@么些年,吃了不少苦。朕不能忘恩負義,拋棄發妻?!?/br> “知你有義??梢惨暨x貴妃、嬪妃。李琢石從小被當男兒教養,不懂宮廷禮節,哪有國母的姿態?!被侍箢D了頓,沒有等到兒子的回答,她涌出一陣驚疑,追問道:“皇上莫不是……對那名女子上了心?” 蕭展失笑,“太后多慮了?!?/br> “那是為何?” “當年,羅剎將軍交了兵符,毅然辭官,從此不為朝廷所用,私下訓練自己的兵馬。先皇念及和將軍的舊情,不予追究?!?/br> 羅剎將軍戰功赫赫。先皇收回兵符,其實是要將兵符一分為二,自己和羅剎將軍各執一半。既可維持二人友誼,又可提防羅剎將軍謀權篡位。 羅剎將軍脾氣倔,不等先皇解釋就走了。先皇只好另立將軍,將另一半兵符給了那位大將軍。 先皇已離去,皇族的半邊兵符,落到了新帝的手里。蕭展笑了笑:“太后,朕想將羅剎軍收編為大霽國軍?!?/br> “原來皇上未雨綢繆?!被侍蟾α?,“也是,羅剎將軍性子執拗,若不是先皇仁慈,早將他趕盡殺絕。待羅剎軍收為己用,就算李琢石不滿皇帝納妃,她無權無勢,皇上不必在乎她的怨言?!?/br> 蕭展斂眉,皇太后所言亦是他想的。但如此直白講出來,他又隱約覺得哪里不對。 他少有如此心緒煩亂的時候。 —— 宮中在籌備登基儀式。 李琢石覺得自己與這座皇宮的隔閡越來越長。她向皇太后請安。清晰可見,皇太后的眉角、眼角、嘴角吊了幾掛不耐。 在東宮,蕭展免了她的一切禮儀。當上皇妃,不如以前自在了。是太子妃時,哪怕蕭展的門客見她不順眼,念及她背后的羅剎將軍,也給幾分薄面。如今蕭展政權、兵權在握,她就成了山野妃子。 蕭展數次微笑和她說,登基儀式過后,就是封后大典。然而,她從不仰羨“皇后”這一稱呼。統籌西宮?她何德何能。 蕭展才登基,御書房就放了幾卷待嫁姑娘的畫像。無一不是家世顯赫的傾國美人。一國之君須得雨露均沾,哪怕先皇再喜歡甄皇后,也仍將江山放在首位。 貪圖帝君的真情,是李琢石給自己銬上的枷鎖。 碧空萬里,云卷云舒?;食墙诲e的宮檐,像極了一座鎮壓塔。 李琢石的素裙迎風而起。她閉上眼,似乎聽見西北方響起了玉碎般的鳳鳴。 鳳鳴?哪兒起的?才要細聽,旁邊傳來一聲:“琢石?!?/br> 蕭展走來,越走越近,上彎的笑容跟著越淡。 李琢石卸下了宮裝,只是隨便束了發,黑絲迎風舞動在她的臉頰邊:“皇上?!逼鋵?,她更喜歡“太子殿下”這一稱呼。 蕭展輕斥:“身為皇妃,這般模樣成何體統?”連一個宮女都比她精致。 “臣妾知罪?!彼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