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向二公子討公道,那是自尋死路。二十堅定地拒絕了慕冬寧的好意。 二十雖然不再是丫鬟,但是沒名沒份,也就比奴仆高一級而已。三小姐愿意過來一趟,二十已是感激。 由于二十的沉默,慕冬寧的聊天成了自說自話。 臨走時,慕冬寧叮囑說:“阿蠻,受寵的時候要多為將來做打算?!?/br> 此言既出,可見遣散妾室的話不是空xue來風。 送走慕冬寧,二十眺望窗外,一門心思飛去了遙遠的家鄉。 西埠關位于大霽的西北邊疆,緊靠鄰國百隨。 三十多年前,大霽和百隨兩國相爭,戰亂連連。 大霽國有一羅剎將軍,在邊城險遭淪陷之時,得高人相助,利用西埠關獨有的地形,建一攢沙陣,憑三萬兵力,破了百隨的十萬軍兵。大獲全勝。 自此,兩國休戰。 西埠關小調是當年鼓舞士氣的戰樂。前奏悠遠,思念的是親人。后勁高亢,因為保的是國土。 她的家鄉響過戰鼓,漫過沙丘,遠不及京城的繁華。 可是,在二十眼里,那里的明月才最清亮。 —— 慕冬寧前腳剛走。 二十躺回床上補眠。思鄉情濃,正要在夢中與家人團聚。 突然,門板“砰”地一聲被踹開,再“砰”地一聲被彈回。美夢變成了噩夢。 心兒急促地跳動,二十睜開了眼睛。 不用想,閻王又來了。 二公子從來不會好好敲門。他從鎮南城回來,無所事事,想方設法欺負她。是生是死不過一句話,他卻不,尤其喜愛嚇得她心驚膽戰。 她裝作半夢半醒,不知來人是誰,拉高被子蓋住了臉。 “起床?!蹦藉\逆著光,靠在門邊。 二十想翻身以背抗議,忍了忍,幾乎忍無可忍,再忍,終于忍住了。昨晚二公子劈柴到半夜,早上三小姐過來聊天,二十這晚一共睡了兩個多時辰,此刻恨不得賴死在床上。 可閻王下了令,她拭拭無神的雙眼,坐了起來。 慕錦的臉藏在光影里,悠然自得地說:“正是好春光。出來?!?/br> 春光再好,二十也沒有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去欣賞。目之所及,無非死物。她端坐的姿態,憑的是一具挺直腰桿。 院落無花,不知二公子欣賞的是什么。與他獨處,二十無需搭話,乖巧恭順。不聽話的眼皮先是半斂,不一會兒合上了,再也不舍得睜開。 早上沒進食,二十又饑又乏,似夢似醒間,夢見了?黃的杏花糕,酥白的豆沙卷。 “三小姐找你說什么?” 一道溫潤嗓音從天外飛過來,冒著糖糕的甜氣,勾得她牙軟,她張了張嘴,想一口咬住這一塊甜糕。倏地,小雞啄米般的腦袋墜到一半,下巴尖兒被一把玉扇托起。死亡氣息攫住肌膚,她瞬間驚醒,顫顫抬眼向慕錦。 二公子挑著慣常的淺笑,錦光浮艷。 她低了頭。 他溫聲問:“我在這兒,你又走什么神?” 尖利的扇骨滑向二十的喉嚨,只一寸,就能奪她性命。她置身生死邊緣,不敢妄動??谒谧炖?,沒有膽子咽下去。 慕錦傾身,清清涼涼:“不僅走神,連瞌睡也打上了。比起昨晚,更得寸進尺了?!?/br> 倉皇間,她一手扶腰,做出揉捏的動作,又再用另一只手貼在臉頰,閉上眼,一副安眠的樣子。 看著她揉腰的動作,慕錦忽然探手掐住。細腰無骨,他僅二指就能折斷。 扇尖退了一寸,利光映在她蒼白的肌膚。她終于咽了咽口水。 他挑著眼,“昨晚累著了?” 她連連點頭。 他繼續問著:“閑坐久了,身子弱?” 她繼續點頭。 他給她揉腰,“三小姐找你說什么?” 果然剛才是入夢的幻覺,二公子這把嗓音,幾時有過溫潤,粘牙的殺氣與扇尖兒上的如出一轍。二十再擺了一個睡眠的手勢。 “她是來問昨晚的事?” 二十點頭。這是與二公子最為默契的一刻了。 “你整日比手畫腳,難懂?!蹦藉\掐在二十腰上的手改為捻起她的肌膚,說:“改日給你找個手語師,好好練?!?/br> 疼痛從局部蔓延至腰段,二十勉強一笑。 “可憐,下半輩子一直是個啞巴了?!彼∏榈匦?,毫無憐憫。 她卻得行禮表達謝意。 他看向日光,“身子骨弱啊……那就多走走,到花園放風箏吧?!?/br> “……”二十腿軟了。 慕錦突然起了善心,走往花園的路上,伸手扶住二十的腰。 他的動作過于明顯,引來幾個女人的目光。 二十想,慕二公子何止是不羈,簡直是惡劣。不過,他的攙扶緩和了她的酸痛。 經過澤樓,遇上了迎面而來的肖嬤嬤。 肖嬤嬤瘦長的臉浮現出了笑意,喚:“姑爺?!?/br> “嗯?!蹦藉\輕飄飄應了一聲,索性攬起二十的腰入懷。 肖嬤嬤低下頭,笑紋停留在嘴角。 走在最后的小六瞥了一眼,正好對上肖嬤嬤黑沉的眼睛。小六追上小十,說:“二夫人的那位奴婦,比戲班子的變臉還厲害。只一下,就這樣?!毙×L個臉,扁起嘴。 小十悄聲說:“二夫人才是最大的敵人。我們可不能再斗了?!?/br> 小六說:“你別來搶我新衣裳的布匹就成?!?/br> 小十解釋說:“那布的顏色不適合你?!?/br> 小六哼一聲。 —— 衣裙飄飄,旖旎風光。這是慕二公子的花園。 驕陽下,二十揮汗如雨,腿間跟著了火一樣,燙得生疼。她踮著歪扭的小步子,跟在十五身邊,假裝幫忙控制風箏。 涼亭邊,慕錦看著二十煞有其事地左手繞線,右手拉線,笑了笑。 “二十?!笔寤仡^,低問:“二公子為什么昨晚…… 得知二公子又上了二十的房間,小十早上在花苑來回踱步了十幾圈,再如何推敲,也不明白原因。 十五藏不住話,又和二十關系熟,當面問了出來。 二十搖頭,苦笑。別人糾纏的是喜歡的女人,二公子反其道而行之,就愛戲弄生厭玩物,享受征服的喜悅。 十五把風箏拉回來,說:“我們這些沒名沒份的,獨寵反而不是好事。你要當心些?!笔宄粤松洗蔚慕逃?,認知比從前清楚多了,也是長了記性。 二十點頭。別說花苑的女人了,今天十四投過來的目光,都讓二十如坐針氈。 二公子劈人的那股勁兒,有什么值得爭寵的?二十眼皮直打架,巴不得有誰趕緊把慕錦給勾走。她十歲干雜役,十二歲當丫鬟,吃過多少苦,都沒敢說嘗過“啞巴吃黃連”的滋味,直到遇上了二公子。她真成了啞巴,真吃上了黃連。 想到這里,她看向慕錦。 明明兩人都是半夜沒睡,那位大爺,膩在小六的懷里,張揚的神色,卻像是睡足了三天三夜。 十五見二十邁不開腿,心中了然?!澳阈菹⑷グ??!?/br> 二十離開了人群,她沒去涼亭,靠在一旁的榆樹下。 前方的那一群女人,似乎和剛才有些變化??删烤鼓睦锊煌?,她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二十累垮了,在陰涼的樹下閉目養神。 閉一會兒就好,就一會兒。 —— 慕錦從小六的懷里坐起來,“散了吧?!?/br> 一句話,眾女人撲騰撲騰過來。再一句話,她們又離開了?;▓@冷清下來,只剩慕錦和一個睡在樹下的女人。 二十睡得很熟,他到了她的跟前,她也毫無反應。一開始,她是靠著樹干的,睡著了,自然臥倒在草地上。 慕錦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河蟹殼色的衣裙沾上春天的草屑,烏黑長發遮住了她半個臉蛋。一個普通姿色的女人,掩住了半臉,終于不那么礙眼。 他輕輕折下一根樹枝,擰斷了枝上綠葉,再用這光禿禿的樹干,挑起她的頭發。 她露出臉蛋時,慕錦“嘖”了一聲。當初將她收進掩日樓,恐怕是因為他沒想起她的長相。 他扔掉樹枝,伸手探向她的頸肩。 二十皺起了眉,在夢中感覺到了這份真實的危機。 他的五指輕輕攏住她的脖子,只要一成力,或許連一成力都不需要,就能送她見閻王。慕錦靜止許久,抽回了手。他笑了一聲:“膽兒真肥?!?/br> 二十猛地驚醒過來,剛才似乎夢見了森悚的閻王殿…… 花園里除了她,空無一人。 她拍拍額頭,站起來。睡了這么一陣,終于活了回來。 才剛走出花園,聽到一聲呼喊:“二十?!?/br> 十一走來:“半天找不著你,上哪兒去了?風箏放著放著,你就突然飛走了似的?!?/br> 二十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