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這也難怪,他們殿下要把人扣在宿寒宮中了。 湖面平滑如鏡,將抱雪閣的青瓦白墻倒映在湖水中,宛如一幅淡淡的潑墨畫,無風,也無漣漪。 游廊一直通往湖心亭,亭子不大,也是普普通通的樣式,唯一不同的是,亭子四周都掛滿了卷軸,墨色隱隱,卻原來都是字畫,細細看去,無一不是精妙絕倫,若有懂得品鑒的行家在此,恐怕要撫掌稱贊,愛不釋手了。 因著掛滿了卷軸的緣故,亭子里的光線都被遮擋了大半,看上去分外昏暗,唯有底下透出幾線亮光,竟使得這亭子里的氣氛壓抑郁滯,桂嬤嬤在亭子口站了一會,才緩緩走進去,沒走幾步,腳下就碰到了什么東西,發出一聲輕響。 她低頭一看,借著卷軸下方透出的光,看見了那是一方墨玉雕刻而成的獸,呲著長牙,怒目而視,竟有幾分猙獰可怖的氣勢,毛發聳立,栩栩如生,宛如從修羅地獄中爬出來的一般。 桂嬤嬤的手都忍不住一顫,差點脫手扔出去,幸而那獸的頭部殘缺了一塊,讓它到底成了一件死物。 “殿下?!?/br> 一道身影靜靜地坐在昏暗之中,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磐石,聽了這一聲,才仿佛有了反應,動了動,道:“嬤嬤來了?!?/br> 聲音清冷,如同結了冰的湖面,光是聽著便覺出其中的寒意,沒有一絲溫度。 桂嬤嬤放下手中殘缺的玉雕,又將那些掛著的卷軸都一一卷起來,外面的光芒也漸漸照入了湖心亭,燕明卿坐在地上,她的身邊散落著的,全部都是玉雕,各種各樣的獸,有的張口咆哮,有的齜牙咧嘴,欲擇人而噬,栩栩如活物一般,而令人遺憾的是,所有的玉雕都是破損殘缺的,幾乎找不到一個完整的。 與昨日不同,燕明卿此刻身上穿著月白的絲質衣裳,單薄無比,披散著頭發,她手里拿著一塊淡緋色的玉,正在仔細端詳。 寒風吹來時,柔軟單薄的衣袂飄飄如仙,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而去似的,把桂嬤嬤看得一個哆嗦,燕明卿不冷,她倒覺得冷了,連忙拿起一旁的罩衣給她披上,語氣中帶著幾分輕微的責備之意:“殿下心里不舒坦,也不要拿自己的身子撒氣?!?/br> 燕明卿任由她忙活,微微瞇起眼,看向遠處的湖面,道:“沒有不舒坦,嬤嬤想多了?!?/br> 桂嬤嬤收回手,頓了一下,才道:“奴婢聽說,殿下把長樂郡主留在宿寒宮了?” 燕明卿好似終于回過神來,看著她,道:“是,怎么了?” 桂嬤嬤嘆了一口氣,道:“奴婢曾說過,翠濃宮那邊的人,沒幾個好的,殿下切要遠著她們些?!?/br> 翠濃宮,是德妃住的宮殿,燕明卿將手中的那塊玉石放下,漫不經心地道:“嬤嬤說過的話,我都記得?!?/br> 桂嬤嬤松了一口氣,道:“那就好?!?/br> 她停了一下,繼續道:“當初若不是因為蘇煙暝,娘娘如何會撒手離世?” 一想到那些舊事,桂嬤嬤心中便不由大恨,不甘道:“只嘆皇上被翠濃宮的那位迷惑了,還將這蘇煙暝的孤女封做郡主,養在宮中,若叫娘娘在天之靈得知,不知心里會有多難過?!?/br> 她說著,悲從心來,拿出巾帕拭淚,燕明卿聽了這些話,情緒倒是沒什么變化。 桂嬤嬤口中的娘娘,正是燕明卿的生母前孝嘉皇后,那時候孝嘉皇后有孕在身,因皇上過于迷戀蘇煙暝,孝嘉皇后屢勸無果,帝后兩人之間常有爭執,在最后一次爭執中,孝嘉皇后不慎撞上桌案導致早產,生下了燕明卿,她當時本就抱病在身,還未來得及看自己的孩子一眼,便撒手人寰了。 燕明卿也因此自小體弱多病,幾次險些都一腳踏進了鬼門關,桂嬤嬤心里恨,她不敢恨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只能恨蘇煙暝,連帶著她的meimei德妃也一并記恨上了,她視蘇煙暝為禍害,禍害的女兒,自然也是禍害。 禍害秦雪衣后來卻還被封為郡主,好端端養在翠濃宮中,此事于她而言,如鯁在喉,光是想想她可憐的主子,桂嬤嬤便夜不能寐,一有機會就提醒燕明卿,讓她遠著翠濃宮,最好這輩子都不要與她們有接觸。 而這次,她得知秦雪衣竟然住進了宿寒宮,再也坐不住了,急忙忙來見燕明卿。 燕明卿自然知道她的性子,便道:“等事情調查清楚了,我自會讓她回去,嬤嬤勿要憂心?!?/br> 桂嬤嬤如何能不憂心?但見燕明卿神色冷淡,便知道不能再多說下去,免得惹她起性子,適得其反,遂咽下了話頭,道:“殿下心中有數便好?!?/br> 聞言,燕明卿眉心微皺,卻沒再說什么,她再次拿起地上那塊淡緋色的玉石來,道:“嬤嬤還有什么事嗎?” 桂嬤嬤知道她這是要趕人了,便道無事,退出了湖心亭,順著游廊往回走。 這些年來,燕明卿的氣勢愈來愈重,便是她也不敢輕易觸怒,燕明卿不像孝嘉皇后,也不像當今皇上,她的脾氣與習性也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 桂嬤嬤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她只希望她的小主子好好兒的,什么事也不要有,這樣她也算對得起孝嘉皇后在臨去時的托付了。 只是…… 一想起燕明卿身上的病,那些愁緒便如沉沉陰云一般壓在心頭,叫她喘不過氣來。 她看著天邊鉛色的云層,喃喃道:“娘娘,您在天上,可千萬要保佑殿下,逢兇化吉啊……”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啦! 超想寫兩個人在一起甜甜甜,可是劇情還沒發展到那個時候,只能在腦子里想想,嗚嗚嗚,想到激動處都恨不得開啟時光飛逝大法。 冷靜下來之后,再看看男主現在這個大豬蹄子的樣子,哼╭(╯^╰)╮,以后有你受的! 第6章 秦雪衣在宿寒宮過得還算舒坦,她與綠玉的關系也好,倒是沒有什么人為難她。 再加上她性子素來活潑,又沒有那些主子貴人們的脾氣,宮婢們做事做得無聊了,也愿意與她說話,偶爾還能玩笑幾句。 只是有一條,不許她離開宿寒宮,因為長公主曾經吩咐過,若無她的命令,秦雪衣就要一直在這里待著。 既來之,則安之,秦雪衣倒也沒想過跑,沒事就找個偏僻角落,偷著扎馬步,她還叫綠玉拿了麻繩和木板來,在院子里的歪脖子樹下扎了一個秋千,蕩著玩。 她的秋千與旁的不同,是站著蕩的,扶好繩子用力一推,高高蕩起來,人就仿佛要飛到天上去了一般,視野陡然拔高,甚至能看見墻外的湛藍色的天空下,宮殿重重,朱墻金頂琉璃瓦,巍峨高大,氣勢恢宏。 秦雪衣穿著艾青色的衣裳,她蕩起來時,像是一只輕飄飄的蝴蝶,要飛出那高高的宮墻。 院子里得閑的宮婢們見了,都圍過來看,頗感驚奇,她們從沒見過有人把秋千蕩得這么豪放的,一次比一次高,完全不怕飛出去。 看得人越來越多,秦雪衣見了,便使了一個巧勁,秋千劃起一個漂亮的弧度,停了下來,她笑著看她們艷羨的臉,問道:“jiejie們要玩嗎?” 起初宮婢們還不好意思,推推搡搡,最后綠玉過來蕩了一回,所有人都忍不住了,挨個排起隊來,院子里灑落陣陣笑聲,分外熱鬧,惹得外面的人也忍不住駐足,探頭進來看。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厲聲道:“你們都在做什么?!” 霎時間,笑聲戛然而止,院子里靜得可怕,秦雪衣看向聲音來處,那里站著一個中年婦人,穿著紫灰色的宮裝,神色冷肅,面帶慍怒地看著眾人。 秦雪衣覺得她這模樣有點像學校里的教導主任。 那婦人一來,宮婢們便齊刷刷地垂下頭,還有一個正在秋千上蕩著,嚇得連忙松手,豈料秋千還未停,她整個人便隨著慣性飛了出去,尖叫一聲,眼看著就要撞到墻上去,秦雪衣頓時急了:“小心!” 她幾步上前,一把將那宮婢抓住,用力扯了回來,好懸沒摔個頭破血流,那宮婢嚇得臉色煞白,驚魂未定,腿腳都發抖了。 她還沒站穩,便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連連磕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求嬤嬤饒命!” 眾宮婢也都跟著一并跪下,各個都垂著頭,臉色蒼白無比,桂嬤嬤慢慢地走過來,冷厲的眼神刀似地從眾人身上刮過,最后落在秦雪衣身上,口中罵道:“下賤胚子,一個個成日里不做正事,聚在這里嬉鬧玩樂,誰給你們的膽子?!” 她的聲音十分嚴厲,嚇得那些宮婢們禁不住一抖,把頭垂得愈發低了,秦雪衣不由皺起眉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對方這句話下賤胚子,實際上是在罵她。 太難聽了。 桂嬤嬤揣著手,她沒有表情的面孔好似一尊雕塑,不近人情,冷冷地道:“看來今日要好好給你們立一回規矩了,來人,取杖來,每人杖三十!” 等看見那杖時,秦雪衣才知道所謂的杖三十會有多嚴重,那棍子比一個成年男人的手臂還要粗,杵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這些宮婢都是些年紀不大的女孩們,骨架都沒長成,三十棍子打下去,人都要打爛了。 秦雪衣驚得眼睛都睜大了,見兩個太監把綠玉拖出來,架在地上,不許她動彈,連忙上前一步道:“不能打!只是玩鬧而已,何至于罰這么重?” 那舉杖的太監遲疑地看向桂嬤嬤,其實在他看來,杖三十確實是重了,只有犯了重罪的宮人才會受此責罰,一套打下去,人也就跟廢了沒兩樣。 更何況在整個皇宮,宿寒宮里的規矩原本就并不算嚴,否則那些宮婢們也不敢放肆,只是今日不知怎么,桂嬤嬤發了狠,非要揪著她們立規矩。 面對秦雪衣的阻攔,桂嬤嬤不為所動,神色冷然道:“我說怎么罰,就怎么罰,郡主非我宿寒宮中人,管不得這宮中的事,打!” 那太監再不遲疑,舉杖便要重重朝綠玉背上打去,秦雪衣急了,飛起一腳踹過去,那太監毫無防備,杖棍被踢得脫手飛出去,滾落在地。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住了,宮婢們屏住呼吸,悄悄抬起眼去看擋在她們面前的秦雪衣,女孩兒背影雖然嬌小羸弱,卻自透著一股令人信服的氣度。 桂嬤嬤表情不動,一雙眼睛挪到秦雪衣身上,輕蔑地道:“郡主這是打定主意要管咱們宿寒宮的閑事了?對不住,這里可沒您說話的地兒?!?/br> 她說完,便揚聲道:“來呀,接著打?!?/br> 秦雪衣擋在了綠玉前面,那幾個太監不好動作,便想過來將她扯開,豈料秦雪衣不肯讓,大聲喝止:“誰敢碰我!” 太監們到底不敢強行扯她,只得停下來,又去看桂嬤嬤的意思,秦雪衣揚起下巴,對那桂嬤嬤道:“我也不是要攔著不讓打,只不過這是殿下讓我住的院子,她們都是來伺候我的,秋千也是我讓她們蕩的,是我沒管教好,你若是要罰,就先打了我,再打她們,也是一樣的?!?/br> 她身形筆直地站在那里,話說得清清楚楚,擲地有聲。 宮婢們頓時都驚住了,紛紛抬起頭來,那幾個太監也目露驚詫之色,盡管桂嬤嬤心里無比地恨,但是秦雪衣到底是皇上親封的郡主,不是她能動得了的,遂冷哼一聲,道:“郡主金枝玉葉,千金之體,怎能與這些下賤奴婢們廝混?” 她咬著字眼,面上皮笑rou不笑地道:“還請郡主不要再胡鬧了,否則這棍杖不長眼,傷了您可就不美了?!?/br> 桂嬤嬤打定了主意,話她已經放出來了,今兒她要罰人,秦雪衣要是敢伸手來攔,棍棒無眼,會不會傷著她,可就不是她能決定的了。 “動手!”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呀 第7章 桂嬤嬤一發話,太監們又去扯秦雪衣,秦雪衣非但不讓,還一腳踩住了那落在地上的棍杖,堅持道:“若不先打我,我于心難安,只是三十棍的事情,她們受得,我怎么受不得?” 太監們哪里敢打她?上次把這位郡主折騰病了的那一撥人,現如今還在舍房里躺著起不來呢,長公主殿下的意思誰也摸不準,這事兒簡直是豆腐落在灰里,吹也不是,拍也不是,左右為難。 秦雪衣不讓,太監們也不敢動手,一時間兩方僵持不下,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個溫和的聲音,疑惑道:“桂嬤嬤?” 這一聲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來人正是林白鹿,他看著滿院子跪著的宮婢們,又看了看正踩著棍杖的秦雪衣,問道:“這是在做什么?” 沒等桂嬤嬤開口,秦雪衣便抓住機會先一步道:“林侍衛,這位桂嬤嬤要罰院子里的人,我讓她將我一并罰了,她卻不肯,你是殿下身邊的人,看此事該如何處理?我都聽你的,絕無二話?!?/br> 她說得格外真摯,眼里也透出十足的信賴之色,林白鹿有些訝異,立即道:“郡主言重了?!?/br> 他猶豫了一下,才問桂嬤嬤道:“嬤嬤,這里是發生了什么事情,為何要罰這些宮人們?” 桂嬤嬤壓不住秦雪衣,這會兒臉色不太好,冷冷道:“此事與林侍衛無關?!?/br> 秦雪衣立刻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聽到杖責三十,林白鹿也略有震驚,勸道:“嬤嬤,她們罪不至此,宮中規矩,亦沒有如此重的,今日若罰了,日后若有人犯事比她們還厲害的,又當如何處置?” 桂嬤嬤臉色難看,她今天就是想要給秦雪衣一個下馬威的,沒想到竟拿不住她,頓覺顏面掃地,見林白鹿為秦雪衣說話,更是不悅,道:“林侍衛,要如何罰,不是你該管的事情,你說了也不作數?!?/br> 林白鹿皺起眉,點點頭,道:“嬤嬤說得有理,既然如此,我便只能去請示殿下了,宿寒宮里,殿下的話應該作數?!?/br> 秦雪衣眼睛一轉,連聲附和道:“對對,不如去請示殿下?!?/br> 桂嬤嬤表情一僵,這種事情怎么能鬧到燕明卿面前去?正如林白鹿所說,杖責三十確實是過了,片刻后,她終于軟了口氣,勉強道:“殿下也忙,怎能拿這種小事情去煩擾她?林侍衛既是要求情,那就饒她們這一回?!?/br> 她說著,又罰了那些宮婢做三日苦力活計,恨恨地看了秦雪衣一眼,這才離開了,秦雪衣松了一口氣,對林白鹿笑道:“多謝林侍衛?!?/br> 林白鹿溫和道:“郡主客氣了?!?/br> 秦雪衣又道:“林侍衛來是有事?” 林白鹿搖了搖頭,道:“我只是路過罷了?!?/br> 他來時路上見了有太監取了庭杖,往這邊的院子走,便多了一個心眼,順路跟了過來,幸好來得及時,否則今日還不知要如何收場。 桂嬤嬤在宿寒宮里,也是一位說一不二的人物,若不是他抬出殿下來,恐怕對方不會如此輕易罷休。 等林白鹿離開之后,秦雪衣才轉身將跪在地上的綠玉扶起來,道:“你沒有事吧?那個桂嬤嬤好大的脾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