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靈境?”莉茲從一群人后頭冒了出來,“你怎么來了?今天不是休息?” 謝靈境這才反應了過來,她移開了眼,再度握緊了手機:“我有個緊急手術?!闭f著繼續拔腿就跑。 在醫院,醫護人員全力奔跑,是常事。但現在,在某些人眼里,她的跑開,卻有點落荒而逃了。 關鍵,她自己也這么覺得,好像是做了什么錯事的學生,瞧見了教導主任,要遠遠躲開。 不過很快,她就沒空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了。手術室里,還有病人在等著她。 倒是留在了大廳里的宋君臨,望著她離開的方向,有些走了神。 昨晚隔得有點遠,且燈火不明,看不大清,今天這樣直直面對了面,宋君臨發覺,時間似乎有特別眷顧她,未曾在她臉上,留下過歲月的痕跡。 還是烏黑的長發,白凈的面龐,若非要說有什么跟四年前不大一樣的話,那就是她的那雙眼睛了。 美還是美的一雙眼睛,只是在望見人的時候,比四年前,還要平靜。四年前,那雙仿佛泛著蘇黎世湖水般的眼睛,還會偶起漣漪,現在,就只是平和地靜謐著,像看透世事,你知道她是在看你,看你的眼神沒有高低貴賤,遠近親疏,只是,不再帶有感情了。 宋君臨幡然醒悟,她已然,將他當成是她每日生命中匆忙來過的,數十數百個陌生人當中的一個了。 所謂形同陌路,大約說的就是這樣。 第23章 手術終于結束,謝靈境摘了滿是血跡的手套, 出來外面洗手。 懷特醫生跟著也出來了, 她拿下口罩,看著一臉凝重的謝靈境,一邊打開了水龍頭, 一邊開口:“覺得難過?” 謝靈境自認是專業, 回答:“至少我們讓她活了下來, 這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嗎?” 隔著玻璃,她看清潔人員,有條不紊地做著最后的工作,一如剛才還在臺上的懷特醫生,還有她自己。 懷特醫生先洗好了手,她拿過一旁的毛巾,擦了手,拍上謝靈境的肩:“走吧, 去見產婦家屬?!?/br> 懷特醫生盡量輕描淡寫, 對面那個滿臉青色胡茬的男人,還是沒忍住, 臉埋到了兩手間,肩膀顫抖著。 “你太太醒來還要一會兒,你可以先去看看哈維?!睉烟蒯t生安慰道——哈維是夫婦在生產前,就一致決定下來的名字,取的產婦外祖父的名字。 進醫院這么久了, 面對產婦,和她們的家屬,尤其是這樣的狀況,謝靈境還是不忍面對。 脫了藍色手術衣,罩了白大褂在產科兒科專用粉色衣外,謝靈境放下扎在腦后的頭發,捏了捏僵直的肩頸,打算去休息室,喝點東西。 路過會議室,莉茲正好打開門出來,不偏不倚的,謝靈境就與那滿屋子的人打了個照面。 那么多張面孔,其中不乏與她熟識的,可偏偏,她的視線,只落在了那一個人身上。 “嘿,靈境?!崩蚱澬χ蛘泻?,“手術結束了?還順利嗎?” 謝靈境收回了視線:“胎盤植入太嚴重,我們只能選擇做了zigong切除手術。不過目前,母子平安?!彼矊W著懷特醫生,輕描淡寫。 她知道,里面的那個人,還在看著自己。 莉茲以為她是因為她的病人而低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轉身去帶上了會議室的門。 “走吧,”她提議,“我請你去喝杯咖啡?!?/br> “不用開會了?”謝靈境朝著會議室抬了抬下巴。 莉茲笑:“我有個病人要看?!鳖D了頓,又狡黠道,“不過要半小時后才到?!?/br> 作為卡羅爾集團的繼承人之一,其實就算她不用病人來做借口,堂而皇之地踏出會議室來,也沒人敢說些什么——至少是不敢當著她的面說——被推著走的謝靈境,如是想。 有莉茲在,謝靈境自然就不用去住院醫生公共休息室了,她跟著莉茲,光明正大地踏進了主治醫生休息室。 主治醫生休息室,意味著有更好喝的咖啡,更美味的點心,更舒適的沙發,以及更安靜的環境。 更巧的是,她們到的時候,并沒有其他人在。 謝靈境熟門熟路地去倒了兩杯咖啡過來,莉茲則從冰箱里,取了她今早才帶過來的紙杯蛋糕。 “蘇菲墨非還在家?”莉茲在沙發上癱了,接過謝靈境遞來的她的專用咖啡杯,問。 謝靈境點頭,不等她再開口問,便主動交代道:“艾琳陪著他們呢?!?/br> 莉茲當然知道艾琳是誰,她們見過面,還一起吃過幾次飯。先前她過生日,那條備受贊譽的小黃裙,就是出自那個叫艾琳的小姑娘之手——都是謝靈境一力推薦。 當然事實也證明了,那個年輕的小設計師,的確有著才能。莉茲相信,假以時日,她必定能出人頭地。 不過此刻,她并不想跟謝靈境討論那個小設計師,她斜倚在沙發上,掌心感受著咖啡杯的溫度,兩眼毫不掩飾地打量了謝靈境,她正一本正經地坐著,背一如既往繃得筆直,正優雅地拿起一個紙杯蛋糕。 這跟莉茲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她看起來永遠都是這么從容。 不過倒是符合外科醫生的心理要求,莉茲這么想著,眨了下眼:“我問你,你跟那位宋先生,是什么關系?” 才咬下一口蛋糕的謝靈境,難得愣了一下神。 不是問她認不認識那位宋先生,而是,和他“是什么關系”。 莉茲很滿意謝靈境臉上那一閃而過的詫異,她稍稍往起坐了坐,饒有興趣地盯了她,看她要作何回答。 誰知詫異一閃而過之后,她咀嚼著嘴里的一口蛋糕,從容不迫地咽了下去,然后又端起了杯子,喝了口咖啡。 有的時候,就是她的這份泰然處之,也就足夠叫人抓狂的了。莉茲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杯子。 “你猜?!彼死蚱?,輕巧地說道。 莉茲很慶幸,她早就做好了謝靈境不會這么容易就坦白的心理準備了,不然她真想給咖啡潑她臉上去。 “他是墨非的爸爸?!崩蚱澑又卑椎刂北贾黝},且不是問話,她在陳述。 謝靈境抬手揉了揉隱隱發疼的眉骨,沒想到,這個花了差不多快一個月的時間,才將自己跟另外一個同是亞裔的實習女醫生區分開來的莉茲卡羅爾,這次竟然這么快,就認出了墨非和宋君臨是父子——也不對,或許,正是因為看他們都長得差不多…… “我可不是在詐你?!毕袷强创┝怂男乃家话?,莉茲笑道,“別以為我沒注意到,你和他看向彼此的眼神,絕對不是陌生人該有的反應?!?/br> 謝靈境戳著紙杯蛋糕,嘴角彎了彎:“原來你不僅是個外科醫生,私底下還是個偵探啊?!?/br> 她這么說,就等同于是默認了。 莉茲立馬來了精神,坐了起來,兩眼炯炯有神地看了謝靈境:“你幾乎都沒怎么提起過墨非的爸爸,我也沒問過,不過既然對方是那位宋先生……”她不懷好意地笑著靠近了謝靈境,“我倒是很想知道了?!?/br> 謝靈境斜眼望向了她:“就算你是我的老師之一,也不代表,就能過問我的私生活吧?!?/br> 莉茲也熟練地翻了白眼:“當然了,我們這里可是個講究個人隱私的地方?!鳖D了頓,她抬手撩了下頭發,輕描淡寫道,“不過我的手術臺嘛……” 謝靈境的白眼翻得更狠。 知道她這是默許自己來八卦了,莉茲一手搭在了沙發上,一手拽了小腿,側坐著,興致勃勃地問道:“所以,他是真不知道,墨非是他兒子?” “他果然是我兒子?!?/br> 門口處傳來這一聲,驚得謝靈境和莉茲,不約而同地望了過去。 那里,宋君臨不知什么時候來的,正靜靜地站在那里,凝視著謝靈境,眸色深沉如暴風雨前夕的平靜海面。 謝靈境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沒有別開視線,反而直直迎上,梗了脖子,雙眼微瞇:“是我兒子?!彼蛔忠活D,糾正道。 莉茲一瞧這陣勢,當機立斷,起了身:“那個,你們先聊,我該去看病人了?!彼尚χ?,迅速出了休息室。 在出門之后,她還貼心地,為里頭的兩個人,帶上了門。 這是久違的,兩人獨處一室。只是全然不復,四年前的曖昧氛圍。大概是因為,他們這是在醫院吧。 謝靈境正這么涼涼地想著,又聽見依舊站在了門邊的宋君臨問道:“當初為什么要不告而別?” 不等她回答,第二個問題又接踵而至:“你知道我有找過你嗎?” 她當然知道。 “接了蘇蔚出院,去到安樂死機構,那幾天,我還在瑞士?!彼?。 言外之意,她知道他有去找過她。 “那為什么……” “不肯見你?”她替他說完,又自嘲地笑,“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只是覺得,有些事,該是我一個人去做的,我就不想帶上任何其他人?!?/br> “其他人……”宋君臨重復著她的話,細細咀嚼,又看了她,“我也是其他人?” 謝靈境沉默了。她其實明白,還在瑞士的時候,除了蘇蔚和艾瑪,他宋君臨,應該是與她關系最為親密的人了。只是如今,時過境遷…… “對不起,”她最終還是抬了眼,望著他平靜地道著歉,“你就當,那年是玩了一場吧?!?/br> 她說著,朝門邊走了過去,她不想再與他一起,呆在這個空間里了,一秒鐘也不想。她只迫切地,想要逃離。 然而就在擦肩而過的時候,宋君臨握住了她的胳膊——還是一如既往的纖細:“玩了一場?”他的眉梢以謝靈境似曾相識的弧度挑起。 這樣渣的一句話,從她口中說出,宋君臨竟也不覺得有什么好奇怪的,畢竟,她就曾這樣,頭也不回地一走了之,不是嗎? 他只是覺得有些好笑,一向被稱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他自己,也有這么報應不爽的一天。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天道好輪回。 謝靈境垂眼看了被他握著的右手胳膊,輕不可聞地嘆息,轉了身,面對了他:“你不喜歡這個說法?那么,”她微微笑,“就把我當成是你人生旅途中的一個過客吧,我已經下車了?!彼f著,輕輕拿下了他的手,再度轉身欲走。 “那為什么還要生下墨非?” 在手剛搭上門把手的時候,謝靈境聽見身后,宋君臨如是問道。 第24章 發現自己懷孕,已經是兩個月后, 謝靈境剛回到紐約。 她經期常往后推, 尤其是在那兩個月里,她陪著蘇蔚,度過了后者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時光。 她一個人送蘇蔚送去火化, 按照她生前的遺愿, 將她的骨灰, 灑在了夏天的阿爾卑斯山林間。 與此同時, 她還同律師一起,辦理著蘇菲的收養手續——她終究還是沒能拒絕蘇蔚——那也是蘇蔚繼要求安樂死之后,唯一懇求她的事情了。 收養的過程,自然不會一帆風順??珊迷?,都一一熬了過來。她沒有讓蘇蔚失望。 等這所有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后,某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好像已經很久, 都沒有親戚來探望了。 半個小時后, 從街角藥房回來的謝靈境,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 看著手中有著兩道杠的驗孕棒,腦子和她這個新搬進來的公寓一樣,空曠,卻又一切混亂。 就最后那一次,她昏了頭, 沒顧得上做安全措施。事后,也將要吃藥的念頭,忘得一干二凈。 果然,你看現在,報應來了。 她舉起那支小小的棒子,對著窗外照進來的滿室日光,在她眼前,投下一道斜斜的陰影。 她想要笑,自然是笑不出來的;哭?好像也沒什么可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