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尸體
這條裂隙大概有二十尺長,小六在夾縫中走了幾步,罵道:“這里頭好臭啊,還有老鼠?!?/br> 幾人卻都沒有心思回他。 他兀自走著,忽然絆了一下,好在這里移動艱難,他也只是稍稍晃了晃身子。 “有東西?!毙×鶝_上面說道。 幾人相視一眼,急忙沖下面說:“是什么?!?/br> 小六皺眉道:“在我腳旁邊,我蹲不下去啊?!?/br> “是石頭嗎?你踩上去啊?!睅兹耸亓R道。 小六想了想,就要抬腿,試著踩了踩,忙收回腳,驚道:“媽呀,是軟的?!?/br> 越寧立即沖到小六上面,“小六!仔細看看?!?/br> 越寧這一喊,眾人都回過神來,小六眉頭一跳,松開上面的手,嘗試著側腰伸手去摸,這一探不要緊,竟讓他沿著這軟東西,摸到一根細棍。他撿來湊近眼睛一看,這不是箭身是什么? 他心口一緊,大呼道:“好像真是將軍,我發現箭骸了!” 說著,也不等上面催促,他自己就強行撐著墻壁往那軟物上去看,這一看,竟然真是個人的形狀,不過側躺在縫隙深處,他一碰,竟還有幾只老鼠四散,他不由心頭一涼。 “怎么樣了小六!”越寧急切地問。 小六不敢回話,自己晃晃尸體,絕望地喚道:“將軍?將軍?!?/br> 卻無人應他。 “下來個人,幫我把將軍弄上去!”小六聲音中恨而急。 “我去?!痹綄幖t著一雙眼睛沖上前。 眾人見狀不敢阻攔,便要縋她下去。 小六叮囑了尸體的位置,叫越寧從頭的前面一尺的位置下來,這才擦著墻壁退回腳的位置站住身子。只是身體這會兒卻因為悲憤在不住的顫抖。 幾人無聲的把越寧放下去,越寧一落地,也不管身上的傷口,也不知疼痛,硬生生在細縫中側腰折下,以看清尸體的相貌。 但這里太黑了,她什么也看不清。她伸出手指觸及那人的臉龐,心中已然知道,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人。 “相公?!彼澲曇?,不敢想象仇徒在這狹窄的縫隙中躺了多少個日夜,在絕望中閉上雙眼…… “我來晚了?!痹綄幰种撇蛔∽约杭拥厍榫w,哭出聲來。若非自己來尋,相公這天大的委屈,又有誰知? 上面幾人雖然看不真切,卻也淚目。這裂隙他們見識了,小六好好地身子,下去也如此艱難,將軍還是帶傷的,在這底下一個月……不知幾多絕望。 越寧和小六費了一番功夫將尸體扶了起來,旋即二人一人舉起尸體一臂,由宇文德三人將仇徒拉了出去。 再急忙將越寧和小六拉了出來。 越寧一上去,便沖到尸首前,看見仇徒紫青的、瘦的嚇人的面容,沾滿污血和泥的衣衫,僵硬紫黑的身體,她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張口凝噎。 西涼人說,他走了,可她不信。因為仇徒親口承諾過她會回來。親衛們說,他走了,她也不信,因為她沒見到尸體?,F在見到了,尸體說,他走了,她還是不信,因為她心里眼里全是仇徒的模樣,不敢相信那人已經走了。 “相公…”越寧聲音沙啞,不知如何發出的聲音。 親衛們不忍地移開視線,背身拭淚。 越寧抬起衣袖,想替仇徒擦去臉上的血跡,卻擦不干凈,牽起他的一只手,想要暖熱它,卻始終冰涼涼的,不由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哭道:“都怪我,我早幾日來,你是不是還會等我?!?/br> “都怪我們,我當時就應該直接沖出關來找的!”小六一拍大腿,蹲在地上抱頭懊悔。 其余幾人也恨得想把自己殺了泄憤。 越寧抓著仇徒的手,緊緊地貼在臉上,身子顫個不停,說:“我竟然沒有陪著你……” 親衛們聞言,勸她,說:“夫人,這不怪你,都是我們。沒保護好將……” “夫人!你們快看!”小六忽然指向仇徒的手臂大叫。 只見那里衣袖破裂,露出紫青的手臂和一道傷痕,現下傷痕正緩緩滾著紅色的血液。 越寧一驚,忙探向仇徒的鼻息,因為死人是不會流血的。 這一探,指尖上竟然暈開淡淡的溫熱。越寧瞳孔一縮,喜極而泣,拉起仇徒的手:“相公,相公……” 幾人亦是淚中帶笑,感謝上蒼憐憫。 宇文德道:“夫人,這里不是久留之地,還是先把將軍帶到安全之地再說?!?/br> 越寧回過神來,點點頭,和幾人搭把手,將仇徒放在了康永的背上,在不遠處尋得一處稍顯隱蔽的大坑,幾人這才將仇徒放了下來。 越寧看看四周,叫小六去收集那些還未化盡的雪水,用濾水囊濾過再拿來。 宇文德和康永主動提出去遠處孱國的村莊借些炊具來煎藥,越寧說若是有郎中,則想辦法帶過來,若是不愿,就用強的。 幾人一怔,點點頭。這戰爭年間,許多人都是自掃門前雪的心思。 待他們走后,越寧叫簡原把闕元奎送的大氅拿來鋪在地上,然后兩人將仇徒擔在暖和的大氅上,這才開始審視仇徒的傷勢。 越寧沒有學過醫,但在山上曾經自己料理過簡單的外傷,便張羅著簡原和自己一起將仇徒的衣服裁開,因為那些衣物有的和仇徒的傷口已經粘在一起,若是強脫,可能會連皮rou都撕扯下來。 仇徒也不知道遭了多大的罪,越寧他們如此折騰,他竟一點反應也沒有,若不是知道他還有氣息,只怕真以為他是具尸體了。 二人將仇徒衣服褪去后,被仇徒觸目驚心的傷勢驚紅了眼眶。 越寧顫抖著手,想要撫摸仇徒,卻因他身上無一處完好之地,不敢也不忍心碰他。 “將軍?!焙喸煅手?。 小六拿來雪水,越寧倒了一點在手上,冷得叫她直想打哆嗦。簡原立即將濾水囊拿了過來,揣進懷中。 越寧皺起眉頭,“這樣也不是辦法?!?/br> “可惜這里離村子太遠了?!毙×鶉@了口氣,無可奈何地看著仇徒。 越寧將自己的棉衣脫下,蓋在仇徒身上,抬起頭道:“小六,你去找宇文他們,想辦法弄匹馬回來,實在不行……”越寧頓了頓,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決斷一般,凝神片刻,說:“就去龍首關偷。決不可叫人知道我們還活著?!?/br> 小六神色一變,鄭重地點點頭,貓著腰溜走了。 簡原看看仇徒,又抬起眸子來看越寧,只見她呆呆地盯著將軍,心里不由嘆了口氣。若是沒有這場戰事,將軍他們本該一家三口…… “長安,你后悔嗎?”簡原不禁問道。 越寧眸子一怔,恍惚地看向簡原,這話仿佛是他問的,又好像是自己腦中出來的。后悔嗎?自己幾時想過這個問題?對了,是在代越坡時就時常躍入腦海的問題。不過那時自己沒受什么苦,反而還被人照顧的很好,只是心中偶覺孤獨,會與昔日山中時光拿來比較,覺得那時更快樂罷了。 但若真叫自己回山上去,自己似乎又不再舍得山下的繁華與熙攘。 后悔嗎? 逃出代越坡的那個雪天,她也問了自己。只是那時孩子還在,也不知道相公的安危究竟如何,總抱著些許希望,所以,也沒有細想這個問題,只愿快快見他,然后把一切煩惱都訴說與他聽。 后悔嗎? 一個人躺在床上,腹中空空如也的時候,她又被這個問題席卷了腦海。但她太累了,身心俱損,不愿去想,怕自己會被這可怕的問題擊垮。因為如果她后悔了,她就會恨,像書里那些人一樣,不快樂。 她不愿恨,因為她很有可能會恨阿爹,若非他,自己不會嫁給相公,也不會出征,不會小產。也有可能會恨娘親,若非她,自己可能已經嫁給何宸哥,在鐵匠鋪里終日嬉戲,還有泉君,他不會想著參軍,而是每天山上山下的跑來跑去,笑著說:“阿姐,你看我天天來找你,是時候叫你相公給我打把佩劍了吧?!?/br> 這些都是她的親人,她不能恨啊。他們也是為自己好,誰會想到后來的事呢?要恨,也該恨自己啊,好端端地,為什么要跟著出征呢?在仇府雖然不適應,可總會習慣,起碼,那里安全。 唉,也不是。那殺自己的口諭無論是否是皇上所出,敢假冒圣旨的人,怎么都會是權傾朝野的存在。自己無論在哪里,總是逃不開這一劫吧。這就是做他的女人的代價嗎? 那該恨他嗎? “后悔…”越寧不是回答,而是自己呢喃起這個詞,仿佛不知它的含義。旋即,她笑了笑,看向仇徒,說:“相公,你說,我后悔嗎?!?/br> 夜來得快,康永他們沒有回來。簡原將濾水囊從懷中取了出來,說:“盡力了?!?/br> 越寧接過溫涼的濾水囊,雖說簡原暖了一下午,可效果并不明顯,但她還是說:“辛苦你了?!?/br> 簡原摸摸脖子,取下自己的濾水囊,站起道:“那……我再去弄點水?!?/br> 越寧點點頭,見他故意走遠,也知道他是不曉得如何面對這樣沉默的自己,便將目光又放到了仇徒身上。 這幾個時辰他都沒有動過一下。 “相公?!痹綄幗辛艘宦?,聲音不自覺地哽咽起來。她抬起手觸及仇徒的面容,消瘦見骨,血痕和沙土將他細膩的皮膚變得粗糙,當手指拂過干裂的嘴唇時,越寧只覺得指腹好似劃在礫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