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秋雨連綿,斷斷續續地下了半月。 這天夜晚,林知若又是二更時分驚醒。 她知道這一醒就再難入眠了,于是掀簾下床,坐在桌案前磨墨寫字,打發漫漫長夜。 她心煩意亂,越寫越急,幾乎將小楷寫出了狂草的意思。最后她煩躁地把紙筆拂到了一邊,起身走到窗前,倚著窗望向了黑沉沉的夜幕。 樹影搖曳間,忽有冷光一閃,好似某顆星辰跳動一下。 林知若眼珠動了動,忽然道:“阿殊,過來?!?/br> 她的聲音在暗夜中響起,回應她的自然只有瀟瀟風聲。 林知若也沒想到自己真的喚出了聲,微微一哂,正要轉身。一只靴子輕輕落入燈光之中,踏在了隨風搖晃的枝梢上,停住。 林知若慢慢睜大了眼睛。 樹梢上的人蹲下身來,伸出一只手扶住窗棱。房內昏h的燈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他顯然是剛剛回到都中,滿身風塵,衣襟上甚至沾著血跡,只有一雙眼睛依舊清澈透亮,帶著三分猶疑和七分希冀看向她。 沉默了一會兒,他伸出手,道:“你、你要上去坐坐嗎?” 林知若垂目看到他的手。 這是一只滿是猙獰傷疤的手,很多地方明顯是血痂剛落,還泛著粉,掌心甚至有一道用線縫合的痕跡,乍一看簡直有些恐怖。 晉殊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垂眸一望,急忙縮手。 林知若想也沒想,一把拽住,扯到面前看了片刻,道:“你……怎么會弄成這樣?” 晉殊有些難堪地蜷起了手,不讓她看到太多,低聲道:“我有話跟你說,你、你是跟我上去,還是讓我進去?” 林知若回過神來,放開他的手,扭頭看了眼外間,道:“上去說吧?!?/br> 飛身上了屋頂,晉殊小心地把林知若放在屋脊上,自己卻坐在了屋瓦上,兩人之間隔開了一點距離。 林知若靜靜地望著他,等他開口。 晉殊卻有些局促似的,搓了搓自己的衣帶,又扭頭去看遠處的風景,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張了張口,說出一句生澀僵y的“對不起”。 就像他小時候第一次說要吃魚那么生澀。 林知若眼睫微抬,依舊沒有說話。 晉殊快速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繼續道:”我知道我之前做錯了,我有什么不好,我都跟你道歉,你……要怎么樣才肯原諒我?” 依舊是不甚流暢,磕磕巴巴的,顯然是很不習慣說這樣的話。 林知若用一種近乎平靜的目光望著他,輕輕地說道:“你救了我的命,我還沒謝你?!?/br> 既然他孤身犯險,救了她的命,那么按理來說,她是應該原諒他過往種種冒失的。 但晉殊并沒有領會到她的意思,愣了愣,道:“不用謝,這個以后再說,先說你,你要怎么樣才肯原諒我?” 他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活像一只緊張的呆雁。 林知若低頭想了想,道:“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br> 呆雁意外地一歪頭,“回答問題?” “嗯,”林知若點了點頭,道:“就是……那天晚上,我問你的?!?/br> 說著在他臉頰傷痕上一點,作為提示。 晉殊m0了m0自己的臉,回憶片刻,道:“那天你問我,是不是覺得你很……”他停了半晌,始終說不出那個字,擰眉道:“這句?你認真的嗎?” 林知若“嗯”了一聲,凝望著他,道:“我是認真的?!?/br> 她這么說了,晉殊自然不敢怠慢,低聲答道:“我從來……從來沒那樣想過你?!?/br> 說完,他抬眸望她,看她的反應。 林知若神se未動,眼眶卻泛起了紅,“你沒這樣想,為何那樣……那樣對我?” 晉殊怔怔道:“我怎么對你了?我沒g什么啊?!?/br> 聽了這話,林知若眼眶愈發紅了,聲音也帶了哭腔,“你,你明明都那么過分……” 舌頭伸進來……還脫她的衣服…… 眼見勢頭不好,晉殊有些慌了,下意識地伸手,又不敢碰她,無措良久,才壓低了聲音道:“你想我怎么樣?” 林知若扭過頭去不看他,只是斷斷續續地啜泣。 “你又不說話!”晉殊簡直想給她磕頭了。 事到如今,他真的是束手無策,最后只得放棄了掙扎,低頭道:“好啦,以后你叫我g什么我就g什么,你叫我不g什么我就不g什么,行不行?” 秦儀要是聽到這句話,恐怕要老淚橫流。他十年來勞而無功的事,一個nv孩掉一滴眼淚,就ga0定了。 林知若聽到這句話,也是一怔,抬袖擦去了臉上淚水,壓抑著哽咽聲道:“你是說說而已,還是真做得到?” 晉殊垂著眼,把額頭抵在了她的胳膊上,道:“我不會騙你的,因為你不開心的話,我也不會開心的?!?/br> 他現在就不太開心,感覺自己失去了尊嚴,一只俯首帖耳的貓,跟狗有什么區別? 忽然,林知若手臂動了動。 晉殊趕緊直起身子,與她拉開距離,同時再次感覺到了自己的悲哀。 林知若卻沒介意他方才的觸碰,只是抬手捋了一下耳邊長發,低下頭,抿著唇笑了。 她此刻穿著寢衣,沒梳頭也沒上妝,還哭得雙眼紅腫,但是晉殊看到這個笑容,忽然覺得,很美。 他本來對美丑是沒什么概念的,直到這一幕出現在眼前…… 夜se中垂目而笑的nv孩,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發絲,因大病初愈而略顯憔悴的面容,通紅的眼眶,眼下淡淡的黑眼圈,血se稀薄的嘴唇揚起,因未涂唇脂,有點g裂。 這并不完美的一幕,就是晉殊對美的最初印象。 他忽然不沮喪了,也不悲哀了,跟著她笑了出來。 林知若伸手刮刮他的臉,x1了x1鼻子,紅著眼睛淺笑道:“那你以后要乖?!?/br> 晉殊嗯了一聲,湊過去用額頭去蹭她的耳朵,從喉嚨里發出咕嚕嚕嚕的聲音。 林知若咯咯笑了,抬手去推他。 她的手指冰冷,耳朵也冰冷。 晉殊忽然意識到什么,一把握住她的手,道:“這里風大,我送你回去吧?!?/br> 回到房里,晉殊沒急著放下林知若,而是一直抱著她走到床前,才將她放在床上,裹上了被子。 他還不想走,就趴在床沿陪她說話。 林知若從被子里推出一個湯婆子給他,晉殊搖搖頭,替她塞了回去,道:“我不冷?!?/br> 他伸手貼上她臉頰。 果然,是溫熱的。 林知若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忽然晉殊目光一頓,好像做了什么錯事似的,飛快地把手收回,藏到了身后。 林知若柔聲道:“別藏,給我看看?!?/br> 晉殊搖搖頭:“我怕嚇到你?!?/br> “不會的?!绷种襞呐拇惭?,道:“快,兩只手都伸出來?!?/br> 晉殊只得把爪子交了出來。 林知若輕輕接住,在燈光下細細地看,眉頭越皺越深,“ga0成這個樣子……”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撫過最猙獰的那道傷口,“縫得亂七八糟,真是個庸醫?!?/br> 晉殊忽然吃吃一笑。 林知若敏銳地抬眸,問:“你自己縫的?” 晉殊扭頭看窗外。 “……你真是!”林知若用力戳了一下他的額頭。 晉殊仰起頭,去咬她的手指頭,鬧了一會兒,林知若漸漸顯出倦意,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她就合眼睡了過去。 這一覺竟出奇地安穩。 天亮紫菀進來,看到晉殊坐在地毯上玩飛刀,迷迷糊糊地說了句“來啦”,就掀簾往里走,畢竟這個場景她早就習慣了。 刀光清凌凌地在墻上一晃,紫菀忽然一個激靈。 “你回來了?!” 晉殊豎起一根手指,沖她“噓”了一聲。 然而床上的林知若已被吵醒,睜開了眼睛。 紫菀連忙上前服侍,低聲問道:“小姐,他……” 林知若朝晉殊瞧了一眼,招手道:“阿殊,過來?!?/br> 晉殊一扭頭,身影忽然從地毯上消失,轉瞬間,又出現在了她面前。 他這種速度,無論看多少遍,都讓人覺得詭異。 林知若也被嚇得微微一縮,隨即定下神來,道:“你先回去吧,以后咱們到外面去玩,你別再隨意進我房間了,知道嗎?” 晉殊一怔,問:“為什么?你還生我的氣嗎?” “不是……”林知若的聲音低了下去,“你,你畢竟是男孩子啊?!?/br> 晉殊定定望住她,忽然湊過來小聲道:“你是不是怕我?” 他的氣息籠罩過來,林知若臉上一紅,道:“你聽不聽話?” “……” 短暫的僵持后,晉殊像只鴨子似的往地上一坐,與林知若拉開了距離,問:“那今天出不出去?” 林知若道:“今日爹爹在家,怕是不好出門?!?/br> 晉殊撇了下嘴,不悅道:“我就知道?!?/br> 默了會兒,他似乎想到什么,忽然丟下一句,“那我走啦?!碧龃巴鉀]影了。 紫菀一邊驚訝著他的溫順,一邊服侍林知若起身梳洗。 用早飯時,林知若吃下了足足半碗荷葉粥,胃口b之前好得多。 半個時辰后,趙如嫣到了林府,說是晚上泰豐樓,孟澤請客。 林知若:“……阿殊有時候也挺聰明?!?/br> h昏時分,泰豐樓二樓雅間中打鬧正酣。 忽然晉殊一聲大叫,“林知若來了!”丟開連趙二人,推門跑了出去。 那兩人玩得正瘋,并不理他。 晉殊興沖沖地跑出來,果然看到林知若正拾級而上,她換了一件淡粉的長裙,臂間挽著輕紗,氣seb之昨夜已好了很多。 林知若抬頭見到晉殊,沖他微微一笑。晉殊剛剛一通打鬧,興奮勁兒未散,臉頰cha0紅,眼神晶亮,直接一躍而下,跳到她身前,落地幾無聲息。 “怎么?你爹肯讓你出來啦?” 林知若低眉一笑。 晉殊也是一笑,習慣x地去牽她的手,剛一碰到,又意識到什么,趕緊縮手,躊躇兩下,一把拉住她的披帛一端,轉身跑上幾級樓梯。 林知若忙拽住自己的披帛,晉殊回過頭來,把她往上一扯,道:“快來??!” 林知若身不由己地被他拉動,進了廂房。 趙如嫣迎面撲了上來,左手攬住林知若,右手攬住晉殊,噴著酒氣道:“你們兩個小祖宗,總算是和好了!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啊?!?/br> 說著捧住林知若的臉,啵啵親了兩下,又轉頭作勢要親晉殊。 晉殊伸手去擋,趙如嫣這才注意到他的手,驚叫道:“你手被狗啃了?” 晉殊一拳打過去,連覓趕緊過來擋架,三人又打成一團。 林知若理好了披帛,走到孟澤身邊。 孟澤端著一杯酒,倚在窗邊看著他們笑,笑著笑著,眉心又漸漸蹙起,眼神也失了焦,顯然是又想起了朝堂上的煩心事。 林知若撿些日常趣事同他聊了幾句,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她不喜歡孟澤這樣皺眉,總覺得他露出這樣的憂慮神se時,就成了一個離他們很遙遠的人。 不一會兒,菜肴上齊,晉殊搶先坐到林知若身邊,慢慢地把椅子挪了幾寸,挨著林知若的椅子,然后拖過整盤清蒸鱸魚來,細心地挑好了刺,把魚肚子上的r0u全部夾到了她碗里。 林知若望著碗里的魚r0u,半是無奈,半是笑。 晉殊這樣的熱情,其實也在她意料之中,她剛剛從山崩里si里逃生的那幾日,趙如嫣等人對她的熱情那才叫鋪天蓋地,狂風暴雨般撲面而來。 連覓和孟澤還好,畢竟進不了她的閨房,只能用各種珍貴補品砸她,趙如嫣和小譽恨不得就住進來了,紫菀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把她們請出去。 現在晉殊的表現,已經算是風雨之后的彩虹那般溫和了。 吃得差不多了,晉殊扯扯林知若的袖子,叫她陪自己去尿尿。 他牽著林知若的披帛,一邊下樓梯一邊道:“還是我們幾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最開心了,我在湖州的時候,g什么都沒勁?!?/br> 林知若問:“湖州沒有人陪你玩嗎?” “有誰???” 林知若想了想,也沒什么人選,“你好像除了我們,就沒其他朋友了?!?/br> 晉殊點點頭,斬釘截鐵地道:“這個世上所有的人,除了你們,每一個都很討厭,我一個也不喜歡?!?/br> 少時兩人回到包廂里,趙如嫣不悅道:“你們兩個!怎么不叫上我!” 晉殊道:“你要去嗎?我再陪你去一趟?” “……那倒不用?!?/br> 這一餐團圓飯吃得十分圓滿,散席后,林知若正要上車,忽然披帛被人扯了一下。 回過頭來,她看到倚著柱子的晉殊。 晉殊的眼睛本來是透骨的冷,現在竟也染上了一點溫度。 他望著她,明明滿眼都是留戀,開口卻只說了句:“明天見?!?/br> 林知若望他一會兒,扭頭對侍衛道:“你們先走吧,我待會兒自己回去?!?/br> 晉殊一怔。 林知若微笑道:“走吧,我們去逛一會兒?!?/br> 到了這個時候,街上店鋪早已關門,路邊攤子也不見蹤影。 但晉殊卻非常非常開心,雙手拉著林知若的披帛兩端,不停地翻身旋轉,把好好的煙羅披帛擰成了一gu麻花。 林知若咯咯笑著看他鬧,忽然發覺,無論是自己還是晉殊,都很久沒這樣開心地笑了。 恩斷義絕,永不再見,其實談何容易。 快到林府時,他們看到一個正在收攤的風箏攤,晉殊跑過去買了一只燕子風箏,顛顛地來向她展示,“等天氣暖和一點,我們去放風箏好不好?” 林知若m0m0燕子尾巴,含笑點了點頭。 晉殊一直把她送到林府后門,才依依不舍地揮手作別。哽哆]哾儘在ΗáìτáNɡSんцωц(んáì棠書楃)點てΘ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