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節
大長公主沒有讓我失望。 五日后,我們在陳縣郊外一家驛館里落腳的時候,正將馬牽到馬廄里,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慈?,只見是個使者,看得出來趕得甚急,大冬天里都出了一頭的汗。 他來到驛館,就催促館人換馬,好繼續趕路。 館人似乎與他熟識,一邊差著手下去換好馬來,一邊端上水給他解渴,道:“都快要到黃昏了,不若歇一夜,明日再送信不遲?!?/br> 那使者一擺手,道:“不可歇,我須得在城門落鎖前入城報信,眼見著便要到了,這馬偏偏跑傷了!” 館人訝然:“何事這般要緊?” “嘖,大事?!蹦鞘拐哒f著,壓低聲音。 我裝作給馬的水槽里添水,提著桶經過二人身邊,從那使者的口中隱約聽到“東平王”之類的字眼。不過那使者甚是警覺,見有人經過,即又拉著館人到一邊去,繼續低聲嘀咕。 我偷眼瞅了瞅館人的神色,只見他目瞪口呆,驚詫不已。 心中有了主意,我沒有耽擱,朝公子使個眼色,招呼兩個侍從離開了馬廄。 “可惜聽得不過只言片語,不知詳細如何?!钡搅朔恐?,公子皺眉道。 我說:“我倒是有一策?!?/br> “何策?”公子忙問道。 我看向褚義:“你是豫州人?” 褚義不明所以,答道:“正是?!?/br> “酒量如何?” 褚義笑笑:“尚可?!?/br> 程亮在旁邊插嘴道:“甚尚可,都督身邊的十幾個弟兄,數他最能喝?!?/br> 我頷首,拿出些錢來,遞給他:“今夜你去買些好酒,與那館人敘敘舊?!?/br> “敘舊?”褚義一臉愕然,“如何敘?” “便說你一年前也來過這驛館,如今故地重游,看他面熟,便請他飲酒?!?/br> 褚義仍有些為難,看看公子,又看看我:“可我與他敘何事?” “不必敘何事,你便說說你甚想念家鄉,此番是回去探親的??善拮佣荚邛藐?,只好快些完事便回雒陽去?!蔽艺f,“切記,先客套些鄉人之情,喝上兩杯之后再說這些?!?/br> 褚義露出些了然之色。 公子道:“你怎知那館人愛飲酒?他若是不說怎么辦?” 我說:“自是知曉。今日你與那館人說話時,可聞得他說話時帶著一股酒氣?未飲酒之時也能聞得,可見是個酒鬼。至于說不說,由不得他?!?/br> “怎講?”公子問。 我將藥瓶拿出來,分出一丁點藥粉,用紙包好,交給褚義。 “此物,你下到他的酒壺里去,不到片刻便可有醉酒之效。你問他,定知無不言?!?/br> 褚義頗有些好奇之色,應下,將藥粉收好。 夜里,那館人還在堂上的時候,褚義故意到堂上去,大方地把錢拿出來,讓館人給他拿兩壺好酒來。那館人見了錢,即殷勤地請他坐下,自去取了酒。而后,褚義說無人共飲無趣,請館人留下與他小酌。那館人果然留了下來,陪褚義飲酒。 半個時辰之后,褚義急匆匆地回來,目光興奮:“那館人果然都說了!雒陽確實出了大事,就在三日前,東平王被趙王所殺,如今雒陽已是亂成了一團!” 第250章 使者(下) 我和公子聞言,俱是一振。 “具體如何, 他可說了?”公子即刻問道。 “說了?!瘪伊x道, “三日前, 趙王以宗正之名, 召集雒陽宗室,到宗廟中祭拜先帝。東平王本不欲去,可趙王親自登門, 勸他同往, 好安宗室之心。東平王為趙王言語所動,便往宗廟去了。不料趙王早已安排了數百甲士潛伏廟中, 東平王一到, 即將東平王一干人等拿下, 以太皇太后詔書數其弒君等罪,將東平王當場梟首?!?/br> “而后呢?”我問, “東平王不是調了兵馬去雒陽?” 褚義喝一口水, 道:“調是調了, 足有萬人,且就駐在了雒陽。事出之后,東平國兵馬隨即攻宗廟, 東平王世子為北軍中候, 亦率兵與東平國兵馬合攻??伤€未出大營,就被長史李琇所殺。而后, 其安插在北軍中的黨羽也被清除殆盡。北軍在營中堅守不出, 而趙王和太原王、范陽王、常山王、濟南王、河間王聯手, 組成十萬大軍,突然從北門而入,反將東平國兵馬合圍。東平王長史張彌之奮戰一夜后,領著兵馬沖出雒陽?!?/br> 我聽得這話,驚異不已:“十萬大軍?” 褚義道:“號稱十萬,實際大約不足,但數萬總有?!?/br> 公子皺眉:“如此說來,東平國兵馬并未收拾干凈?” “正是?!瘪伊x道,“那館人說,東平王府上下都被殺了個遍,王后王孫身首異處,只有二王子司馬斂和張彌之一道逃了出去,不知所蹤?!?/br> 公子道:“而后呢?” “而后趙王攝政,如今雒陽亦為趙國兵馬占據?!瘪伊x道,“那使者便是奉朝廷之命,到陳縣去給豫州刺史送達文告?!?/br> “新君之事,那館人可曾提及?”我問。 “不曾?!瘪伊x道,“只說是趙王攝政?!?/br> 我和公子對視一眼,各不言語。 待程亮和褚義二人退出去之后,公子道:“不想東平王倒得這般快?!?/br> 我說:“與東平王和張彌之相較,趙王更為緊要?!?/br> “張彌之和二王子逃出雒陽,必是回了東平國?!惫幼陂缴?,手指在憑幾上輕輕敲了一下,“趙王等人有十萬兵馬,就算只發一半攻打東平國,只怕那點殘兵也抵擋不過一個月。若得勝歸來,只怕趙王麻煩才剛剛開始。太原王、范陽王這幾個,皆不是好相與之輩,若牽扯到論功之事,只怕又是一場大亂在即?!?/br> 他說罷,輕嘆一口氣,看向我。 “霓生,”他說,“你可還記得當年遮胡關大捷之后,我就問過莫,若萬一璇璣先生的讖言成真,那么雒陽和中原是否也會變成遮胡關和石燕城那般的殺戮之地?!?/br> 我頷首:“記得?!?/br> “我那時立志要做拔萃之人,原想大權在握可止動蕩,但風云之變,全然不由人愿?!惫涌嘈?,“如今,這讖言只怕就要成真了?!?/br> 我知道他又動了惻隱之心,無奈道:“元初,天下之弊乃在膏肓,早晚要亂,你那時亦已經知曉此理?!?/br> 公子頷首,沒有說話。 我想起一事,往四下里看了看,見角落的案上有紙筆,走過去。 公子訝然,道:“你要做甚?” “給秦王寫信?!蔽艺f,“張彌之并非無能之輩,不會坐以待斃。趙王等人的大軍攻來之前,他必尋找庇護,首選乃是秦王?!?/br> 公子了然,道:“你欲秦王如何?” “自是推拒?!蔽艺f,“最好的辦法,便是繼續裝病,裝得越重越好。一來可將張彌之拒之門外,二來可教中原諸侯放心內斗,一石二鳥?!?/br> 公子卻道:“霓生,我以為以秦王之智,不須你提醒,他也必不理會張彌之。且不說他參與無益,董貴嬪如今還在雒陽,被趙王捏在手中,秦王就算不在乎董貴嬪性命,也要在乎孝子之名?!?/br> 我笑而搖頭:“就算秦王什么都知曉,此信我也非寄不可。我是他帳下謀士,這般大事,無論如何都須有所表態?!?/br> 公子頷首,少頃,道:“秦王耳目眾多,我不曾回涼州之事,恐怕他已經知悉?!?/br> 我說:“那有何妨。你與秦王乃是結盟,并非臣屬,你去何處他由不得你。且只要你行事于他有利,他必不會發難?!?/br> “哦?”公子頗有些興趣,“依你所言,我如今行事于他有利么?” “怎會無利?!蔽艺f,“你去揚州乃是為了錢糧。秦王亦須向揚州討錢糧,你將路子打通了,難道不是幫他?” 公子看著我,倏而笑了笑。 “霓生,”他說,“你總能將不利之事說成有利?!?/br> 我說:“本來就是么?!?/br> “可換做別人來說可未必?!惫拥?,“便如那夜與秦王談判,若不是你去,恐怕秦王不但不與我結盟,反有一場血戰?!?/br> 我聽得這話,不由覺得受用,面上卻不以為然:“秦王再老jian巨猾亦心有所求,我不過是抓住他心思說話罷了?!?/br> 公子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不置可否,卻將手中的墨條接過去,聲音溫和:“時辰不早,我來研磨,你寫便是?!?/br> 驛館中,每日都有官府的信使來換馬。第二日清晨,我將一個信使攔住,把信交給他。 信使聽我說要送到雒陽□□,露出詫異之色。還未說話,我已將一百錢放在他手里。 “這是預付?!蔽艺f,“你送到之后,王府中另有重賞?!?/br> 使者看著錢,兩眼放光,即刻將那信放好,笑道:“郎君放心,定然送到?!?/br> “□□果真會有重賞?”公子看著他離開,忽而問道。 我眨眨眼:“我也不知,不過他定然會送到便是了?!?/br> 公子:“……” 信使離開之后,我們備好漿食,也上馬啟程。 聽得雒陽生變之事,我們每日趕路更急。越往南,雒陽的消息越少,待得淮南蔥郁的原野出現在面前時,我置身其中,只覺恍然如夢。 剛下過雪,路過鐘離縣城時,遠遠望去,如同一個白頭老翁。 我不敢托大,路過一處茶棚的時候,停下來歇腳,向茶棚主人打聽鐘離縣近來的事。 “小郎君也是本地人?”茶棚主人聽出了我的鄉音,問道。 我說:“正是。少時離家多年了,年節回老家看看親戚?!?/br> 茶棚主人搓搓手,笑道:“小小鐘離縣能有甚大事,大事都是鄰縣鄰郡的?!?/br> “哦?”我問,“鄰縣鄰郡有甚大事?” “還不是流民?!辈枧镏魅藝@一聲,“前些年是荊州,今年則是青州徐州。聽說靠北些的郡縣里,街上都被行乞的人占滿了,唉,這般天寒地凍,也是可憐?!?/br> 公子一直不曾出聲,聽得這話,開口道:“我聽聞豫州的夏侯衷,荊州的明光道都收留流民,這些人怎不去投?” “夏侯衷明光道?”茶棚主人看了看公子,笑而搖頭,“去投的人是有,不過那豈是白得便宜的去處,都是要拿命去換的。明光道說要擁立什么前朝真龍,如今拉起了兵馬,前兩個月據說和荊州的州郡兵交手幾回,連荊州刺史都縮在城中不敢出來。那夏侯衷便更別提了,雖有仁義名聲,終究是個嘯聚山林的土匪。一個要造反,一個要落草,哪日式微了,官府過來說殺就殺。想安安分分做個良民的人,但凡有一口吃的,捱一日得一日,誰人去動那個主意?!?/br> 公子了然。 這是我近來第一次聽到明光道的消息,忙問:“明光道拉起了兵馬?是何時的事?” “大約也就近半年?!辈枧镏魅说?,“我等聽到消息也就是這近兩個月的事?!?/br> “可知統領是何人?”公子問。 “統領么……”茶棚主人想了想,“似乎叫什么天將軍?!?/br> 我和公子相覷,各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