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
我張了張口,只覺那聲音輕飄飄的,仿佛不是自己:“我……我知曉?!?/br> 公子目光定住。 我忍著面上的燒灼,小聲道:“我也只想與公子共度此生?!?/br> 那雙眸中的期待之色登時化為熱切的驚喜,似乎能將人熔化。下一瞬,我和公子之前的那張小案倏而被推開,公子拉過我的手,一把將我攬入了懷中。 “霓生,霓生……”他緊緊抱著我,卻又似小心翼翼,用嘴唇親吻我的發際。 我在他的懷中閉了閉眼睛,片刻,卻將他推開。 公子露出訝色。 “公子,”我咬了咬唇,道,“可我不會回雒陽,也不可與公子成婚?!?/br> 公子面色微變,盯著我:“為何?” 我說:“公子可還記得王璪?” 公子看著我,目光一動。 我知道他記得。 王璪,字季寶,出身瑯琊王氏,算是桓瓖的表叔。在大約十幾年前,公子剛剛成名的時候,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士的人,就是王璪。 那時,他跟公子一樣,無論才情相貌,皆為人稱贊。仕途亦平坦順遂,年紀輕輕,已經做上了五品的官位。當然,他不似公子一般命運多舛,背個二十五才能成婚的惡讖,以致孤身至今。王璪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娶婦,乃是個名門閨秀。但這位妻子在成婚數年之后就離世了,沒有留下兒女。先帝對王璪很是喜歡,曾想將他召為駙馬,但王璪口稱得病,將皇家的面子推了。沒多久,卻傳來了他與府中一個侍婢好上了的消息。本來貴胄子弟被傳出這樣的事也沒什么,有兩三個妾侍乃是人之常情。但王璪卻與別人不一樣,不但將那侍婢放奴抬籍,還要將她娶為妻室。 這事轟動一時,但卻并無善終。不僅王璪的父母激烈反對,其他族人亦不同意。王璪沒有屈服,據理力爭,最終還是將那女子娶進了門。為此,王璪付出了極多。首先,王璪的父母和其他族人皆引以為恥,與王璪斷了往來。其次,是聲名,王璪為世人所議論,為許多士人所不齒,各種聚宴不再邀他,那名士的雅號也不復。再次,則是他的仕途。因得此舉,王璪得罪了先帝,沒多久就被革了職,此后再不曾入朝。王璪登時失去了一切,而他的妻子也因此郁郁寡歡,沒過幾年,便生病離世,香消玉殞。王璪從此心灰意冷,不再留在雒陽,到鐘南山中隱居去了。 “公子,”我說,“我若與公子成親,公子便會像王璪一般,觸怒許多人。公子如今的一切,亦會似王璪一般為世俗所奪。此乃其一。其二,我當年,就算不曾惹下許多事端,也會離開雒陽。公子,我祖父一向希望我在田莊中安度一生。雖我如今不可回淮南,但我既然從雒陽出來,便不愿再回頭。就算有公子在,當年的那些找我麻煩的人也仍然不會放過我?!闭f著,我看著他,“公子也知曉這般道理,故而公子一路來此皆極力隱藏行蹤,不敢給我惹禍,對么?” 公子的目光仍炙熱,但已經變得冷靜。 “不假?!鄙夙?,他卻莞爾,“霓生,我并不想讓你回雒陽?!?/br> 我詫異不已。 “霓生,”公子嘆口氣,“你離去之后,我雖努力加官進爵,卻愈發明白你當年說的與我不同路是何意?!彼⒁曋?,“只要我仍是那雒陽名門的桓皙,便永遠不會與你同路,且官爵越高,便越走不到一處,對么?” 心中倏而像被什么塞了一下,我沒有答話。 公子沒有放開我的手,繼續道:“我得知你的下落之后便已經想好,只要你愿意,我便將官爵都辭了。你去何處,我就去何處?!?/br> 我聽著這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我有些結巴,“可公子的志向……” “如今朝中局勢平穩,圣上雖時日不多,但太子寬仁,代理國政并無不妥,想來就算山陵崩,亦不會有大亂?!惫拥纳裆馕渡铋L,“霓生,無論有無我在,他們都會繼續爭斗下去,與我無妨?!?/br> 第138章 定情(下) 公子的掌心溫熱, 似乎怕我不答應或者一下走開, 緊緊地將我的手裹在其中。 就像三年前。 “此事, 三年前公子就與我說過了?!蔽艺f。 “嗯?!惫拥?,“我那時又信你胡謅了一回, 此后再不會了?!?/br> 我無奈而笑。 公子說得沒錯。我和他之間, 所謂的可選之路,本來就沒有。他走得越高, 我們二人離得就越遠。何況我現在還是一個不可為人所知的人。當年說的那些話, 也不過是為了將他安撫下來。 公子不是愚鈍之人,不會總被我糊弄著。如今再見面, 他已經明白了過來。 “公子?!蔽覈@口氣,道, “公子怕我從此又躲起來不見公子,是么?” 公子愣了愣。 “我雖身在海鹽,朝中之事卻知曉一二。如今雖看著一切順遂,卻已是危如累卵?!蔽艺f, “否則,子泉公子與司鹽校尉怎會來吳郡整治鹽政?國庫連年空耗,基業已是千瘡百孔。若我未料錯,圣上此番派公子去會稽郡, 并非只是為了吊唁, 亦是為了試探。朝廷疲敝, 而各地諸侯富可敵國, 雖先帝以來仿效前朝行推恩之制, 卻軟弱無效。朝廷若想自救,唯有強行削藩。會稽王乃是諸侯之中最強之一,如今會稽王去世,乃是最好的時機。想來公子雖去吊唁,但并未帶去朝廷封王世子為新王的詔令,可對?” 公子眉間的訝色終于沉凝下來。 他沒有否認,唇邊再度牽起一絲苦笑。 “我還是小看了你?!彼f罷,卻神色認真,“霓生,可我方才所言皆發自肺腑。只要你愿意,這些我皆可不去理會?!?/br> 我搖頭:“就算公子不理會,他們便會放過公子么?別人不說,便說長公主與主公。他們雖允許公子離開桓府,但公子要出走,他們絕不會愿意,就算上天入地,他們也會將公子找出來。此乃其一。其二,公子就算隨我離開,有朝一日天下傾覆,公子可會坐視?” 公子目光一緊,正要說話,我道:“公子且聽我說完?!?/br> 我抽出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公子與我既心意明了,今后我便不會再躲著公子。公子熟讀兵法,知曉攻防之道。凡守城者,上策乃主動出擊,破敵于城外;下策才是守城,頑抗消耗,看誰撐到最后。而一旦棄城,則為潰敗,連對策都算不上,唯任人宰割罷了。你我之事亦然。公子若隨我一道出走,說好聽些是出世隱逸,說得不好聽,則恰如潰兵棄城。你我未做錯一事,余生卻要似做賊般避人目光,連名姓也不敢提起,這般活法,非公子之道,亦非我道?!?/br> 公子看著我,神色起了些變化。 “可你先前也在躲避?!彼f。 “我先前雖躲避,但一直在尋機重拾身份?!蔽艺f,“假以時日,我仍會頂著云霓生的名姓,光明正大地回到田莊中?!?/br> 公子問:“如何重拾?” 這個問題問得甚好,輪到我苦笑:“現下我仍無主意?!蓖A送?,我補充道,“但有了時機,我就會回去?!?/br> 公子沒有問下去,目光平靜而深邃。 “我會幫你?!边^了會,他說。 我詫異:“如何幫?” 公子淡淡一笑,沒有解釋,聲音低緩:“你只須等著?!闭f罷,卻轉而道,“買下你祖父田莊的那個云蘭,便是你么?” 我:“……”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將此事點破,不禁哂然。 不過這雖然是我的秘密,但既然公子猜到了,我也不打算再騙他:“公子怎知曉?” “倪蘭,云蘭,又都是寡婦?!惫拥?,“我打聽到你這名姓之后,便即刻想了起來?!?/br> 原來如此。我心想,太圖省事也是不好,日后再要編個什么身份,須得防著遇到公子這樣看似正人君子,其實一肚子鬼精的…… “這般說起來,那時在鐘離縣,你前面剛去誆了縣府,轉頭便去誆我么?”公子的神色似在回憶,不緊不慢道。 我有些汗顏,忙反駁道:“我可不曾誆公子,那時我也不知公子會去,不過巧遇罷了?!闭f著,我討好地賠笑,“且公子也不虧,若非我在,公子也吃不到那許多淮南名產?!?/br> “哦?”公子看我一眼,“我那時剝的蟹,不是幾乎都入了你的腹中?” 我:“……” 我須得承認此事是我心虛,被公子一拿一個準,全無反駁余地。正感嘆著昨日因今日果,公子看著我,卻露出笑意。 他的手上微微使勁,未幾,再度將我拉到他的懷里,雙臂環起。 他不像方才那般用力,甚為溫和,有些小心翼翼。 當我那再度燒熱的臉靠在他的肩上,忽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仿佛騰空已久的雙足終于踩到了地上,心不再惶然不安。 “霓生,我仍在此處留多些時日,好么?”公子輕聲問道。 我笑笑,將手反抱著他:“好?!?/br> 公子的來到,除了教我驚喜之外,也著實讓我忙了一通。 首先,他除了不帶隨從,也沒有帶任何行囊,從踏入萬安館之時起便是兩手空空。 “我唯恐你聽到風聲又要跑,到了錢唐之后便即刻登船而來?!惫右荒槦o辜,“走得急,無許多功夫拾掇行囊?!?/br> 我無語。 如今他既然要暫且住下,便須得要給他找些換洗的衣裳。然而我一個女子,一無丈夫二無jian夫,自然不會備有男子的衣物,而老錢他們那些人的衣裳簡樸粗陋,就算公子不介意,我也不會拿來給他穿。 “這有何妨?!惫右荒槻辉诤?,“這街上總有成衣鋪子,我隨你去挑些,順便結識結識街坊?!?/br> 我好氣又好笑。那些街坊只怕如今已經聽到了關于公子的言語,正往這邊翹首打聽,公子若跟著我出去走一遭,只怕這小城沒多久便會轟動起來。 我不打算這樣,公子的長相實在太引人注目,而這海鹽縣城里多的是四面八方的客商,就算沒人認得他,也難保會被什么人記住,日后認出來。我既然還要繼續隱姓埋名待下去,便不可去招惹這般風險。 不過幸好我對公子足夠了解,知道他的身量,如今情勢,便只好我自己去買。正要出門的時候,一個縣長府中的管事突然登門而來,恭恭敬敬地讓人呈上幾只衣箱,說這是柏隆讓送過來的。 我將衣箱打開,只見里面裝著厚薄衣裳及鞋襪,應有盡有且用料上乘。我心想公子說柏隆做事細致,倒是不假。 公子看到那些衣物,并無異色,對我笑笑:“也好,省得你出門了?!?/br> 五月的天氣,溽熱初起。他從錢唐趕來,便是水路便捷也須得一天一夜。我這院子雖不大,但建有浴房,見得衣裳備齊了,我便讓仆人去備好溫水,讓公子洗塵。 公子仍如從前一般,徑自入內。 “夫人,”小鶯見狀,好奇地問,“主公不須人伺候沐浴么?” 我說:“何有此問?” 小鶯笑嘻嘻:“我聽說那些大家出身的子弟都這樣,不僅沐浴,連如廁也少不得仆人?!?/br> 我訝然:“你怎知他是大家子弟?” “他們都這么說?!毙→L說著,忽而發覺說漏了嘴,訕訕地看著我,忙道,“夫人,我等不過自己說說,絕無傳謠詆毀之意!” 我看著她,并不覺意外,卻意識到此事既然眾人已經知道,藏著掖著終非長久之計。 公子的來到,在萬安館中顯然掀起了軒然大波。 他們的主人我,如今突然從寡婦變成了有婦之夫,而他們則有了一個主公。 這大約相當于一班朝臣干得好好的,突然換了天子。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對萬安館一眾人等再解釋解釋此事,以正視聽。而現下公子不在,正是剛好。 “誰說你們傳謠詆毀了?!蔽液蜌獾?,“小鶯,你去將老錢和阿香喚來?!?/br> 小鶯應下,朝前堂而去。沒多久,二人都到了我面前。 他們看著我,眉眼間都帶著喜氣,尤其阿香,瞅著我,眼睛亮閃閃的。 我假裝不知,道:“我請你們二人來,乃是為主公之事。你們都是館中主事之人,各當一方,我與你們說清楚了,別人便也就清楚了,以免亂說亂傳?!?/br> 二人皆頷首,顯然早有預料,聽著我說下去。 我說:“我方才在堂上時也說過了,我自稱寡婦,乃是迫不得已。至于我當年與主公分開,亦是有一段苦衷。主公不是壞人,從前待我一向甚好……”說著,我嘆口氣,編下去,“可世間之事,并非你情我愿便可圓滿,便是那富貴之家,也總有難言之處……” “夫人若為難,便不必說了?!辈淮艺f完,阿香上前道,神色關切,“我等雖跟著夫人不過兩年,可夫人品性如何,我等皆是知曉。過去的事,夫人不說也罷,如今主公既然找來,夫人又愿與他重歸于好,乃是好事?!?/br> 我等的就是這話,再看老錢,只見他也頷首贊同。 我又嘆口氣:“此事,你們有這般明白心思,我便也放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