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我萬萬沒有想到,今時今日,會在這里看到秦王。 他看上去與上次所見并無分別,連臉上那平靜又莫測的神色也一模一樣,看了實在讓人討厭。 “坐?!鄙砗蟮拈T被關上,他指指對面的茵席,對我說道。 既然是他,我知道暫時不會有什么機會離開。雖然不愿意,還是在那茵席上坐了下來。 “秦王找奴婢來,不知有何見教?!蔽乙沧屪约烘偠ㄏ聛?,問道。 “無他,找你敘敘話?!鼻赝跽f著,從一旁沸騰的釜中舀出一勺茶來,細細倒入我面前的杯子里,動作利落而優雅。 “嘗嘗,”他說,仿佛真的只是來請我喝茶,“這茶舍里的茶,是雒陽烹得最有味的,比城中那些動輒千錢的茶舍不知強出多少?!?/br> 我心里翻個白眼,看著他,沒有動。 “奴婢想喝茶,自己會煮,不必殿下費心?!蔽艺f,“不知奴婢何德何能,被殿下如此看重。殿下回了雒陽,卻連宮門都不入,倒將奴婢喚來這茶舍喝茶?” 秦王看著我,揚眉一笑:“你使計將孤千里迢迢召來了雒陽,還為孤安排了王后,孤不喚你喝茶,卻要喚誰?” 我:“……” 說實話,我并沒有奢望過秦王會猜不到給長公主出主意的是誰,只是沒想到,他會首先來找我。 “奴婢不是殿下之意?!蔽宜餍匝b傻,“殿下著實疑心太重,方才殿下所言,什么使計,什么王妃,奴婢全不知曉?!?/br> “是么?”秦王不以為意,“你不認也無妨,喝了這茶,孤便將你帶走?!闭f罷,他看著我,淡淡一笑,“元初若是知曉了,不知會作何想?!?/br> 我心中沉了一下。 我知道秦王說話一向不隨便,就算真真假假,也有其目的。他若是真的想把我帶走,大約會真的動手。 “殿下可是對我家公子有甚冤仇?”我冷笑,“這般對付我一個侍婢,也不怕被人笑話了去?!?/br> “這世上,孤最不畏的便是人言?!鼻赝鯀s不以為忤,手指輕輕撫著茶杯的沿口,“孤那許多的傳聞之中,獨獨缺了些風流事,能從傾倒眾生的桓公子手中強奪個侍婢過來,倒也是不錯?!?/br> 我很是震驚。 沒想到這世上竟有比我還不要臉的人。 “云霓生?!鼻赝醪痪o不慢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孤面前行騙?!?/br> “奴婢不曾誆騙殿下?!蔽艺f,“且現在將奴婢誆騙至此的人,倒是殿下?!?/br> 秦王對我的詭辯不置一詞,道:“你不打算解釋解釋?” “不知殿下要何解釋?!蔽艺f,“殿下來雒陽乃是勤王,百利無一害,還可有一位貌美心惠的王后,不知殿下有何不滿?” “若只是如此,我自當無可不滿?!鼻赝醯?,“可當我知曉了長公主在醫治圣上,此事自又是不同了?!?/br> 那閆春既然是他安插在太極宮的人,那么他知道了蔡允元醫治之事,也不足為奇。 “既然殿下如此以為,又如何來了?”我不置可否,問道。 “自是要來看看,你終究有多大能耐?!鼻赝跷⑿?,“今晨我才到雒陽,便聽到了太子妃和皇太孫之事。人人皇后竟如此愚蠢,與前番倒荀之時判若兩人,簡直不能讓人信服。不過說來奇怪,我卻不覺此事有異?!彼⒁曋?,“因為我知曉這與長公主脫不開干系,而她身邊有你?!?/br> 我決定嘴硬到底:“殿下總這般高估奴婢,實在教奴婢受寵若驚?!?/br> 秦王一笑,沒說話。 我繼續道:“既是如此,殿下可領著兵馬撤回,可不負一世英名?!?/br> “退回?”秦王唇角彎了彎,“孤既然來到,豈有無功而返之理?!?/br> 我瞥了瞥他:“哦?” “聽說圣上又高燒不退?!鼻赝醯?,“那位叫蔡允元的太醫,想來醫術有限,也不知能否在我動手前將圣上治好?!?/br> 室中一陣安靜。 “如此說來,殿下想問鼎至尊之位?”過了會,我說。 秦王卻仍是那副淡然之色:“孤麾下兵馬,既可神不知鬼不覺逼近雒陽,若要問鼎,早已問鼎。不過孤倒是甚為好奇,你那些計策如今皆被孤獲知,你還可變出甚花樣?!?/br> 我愣了愣。 “云霓生,”秦王道,“你可知孤一旦進了雒陽,將如何行事?” 他看著我,目光深遠:“孤會先答應長公主那媾和之策,待得登基之后,便如圣上誅殺袁氏那般,將桓氏和沈氏連根拔起?!?/br> “殿下不怕我告知長公主?!?/br> 秦王卻是一笑。 “她是孤的長姊,孤比你認得她更久,她的脾性,孤比你知曉更深?!彼f,“我許她的可是無上榮華,予索予取,你以為她會聽你勸阻么?” “云霓生?!鼻赝跤朴泼蛞豢诓?,如同在與我閑聊外面的天氣,“我甚想知曉,你還能如何阻止我?!?/br> 第94章 茶肆(下) 秦王沒有如我擔心的那樣強行留我。 他甚至跟我說話也并不太久, 我從茶舍里出來的時候, 天色與我先前來到并無差別。 方才的一切,仿佛做夢。而我的心情, 并未因為秦王沒有強行為難而變得輕松起來。 “如此說來, 殿下是要趕盡殺絕了?!蹦菚r,我盯著他,半晌之后,說道。 秦王放下茶杯:“自然也可以不殺?!?/br> “如何不殺?”我問。 “你可到孤身邊來?!鼻赝蹩粗?,神色溫和, “云霓生, 到那時,孤不但不會對桓氏和沈氏動手,先前許你的所有條件, 也會一一兌現, 絕無食言?!?/br> 我:“……” 走在返回太極宮的路上, 我望著遠處高高的宮墻和重檐, 只覺此時的心跳和這坑洼不平的道路一樣,高低不定。 實在不行……心底一個聲音道,實在不行,便只有將這禍害殺了, 永絕后患。 反正璇璣先生真身之事,乃是一等一的秘密, 連曹叔和曹麟也在祖父面前立過重誓, 此生不再提起。就憑這一點, 將祖父若是知道,應該也不會說我濫殺無辜。而秦王一直只是知道云氏的謀略之能,而不知云氏那刺客的伎倆,就算他那些侍衛防守再嚴密,他本人武藝再超群,料想也防不住一支迷煙。 當然,這仍是下策。 秦王固然可惡,但他得以憑借來威脅所有人的,不是他本身,而是他部下的兵馬。遼東戍衛之精銳,天下聞名,且追隨秦王多年,對秦王忠誠極高。若如他所言,此番來了五萬兵馬,那么他留作預備可為增援的,至少還有五萬。 此時殺了秦王,自然可逞一時之快,可接下來呢?那五萬兵馬已經逼近雒陽,無秦王節制,一旦發生兵變,雒陽和司州各處一盤散沙般的戍衛,根本抵御不了。就算不久之后,宗室及各州郡集結兵馬平叛,只怕雒陽必也會似前朝一般,先毀于兵災。而最壞的情況,則是諸侯借此并立紛爭,那么將是亂無終日。 事情至此,已經沒有了退路。方才從那茶舍里出來的時候,我也曾經想過,反正主意已經給長公主出了。不若拿著金子再去偷了那籍書遠走高飛,至少可以不用再看到秦王在眼前晃。 可是,公子怎么辦? 待得冷靜下來,我發現我無法繞開這個念頭。 就像今日被秦王誆騙的那事一樣,我牽掛著他,就會放不下他。雒陽時局這般險惡,哪個環節變上一變,對長公主和桓府恐怕都有滅頂之災。而公子則會像那個我差點訂了婚的袁氏兒子一樣,難逃身死之禍。 想到這些,總會讓人不寒而栗。 ——你到孤身邊來…… 我望著遠處的落日,深吸口氣,再想起這話,心底冷笑一聲。 秦王大概是在遼東當土皇帝當久了,以為無人能治他。 他居然想拿公子來威脅我。 而我,最討厭別人拿我的軟肋來威脅我。 憑著閆春的令牌,在宮門下鑰之前,我趕回了太極宮。 如我所料,那閆春已經不見。我向宮人問起他的時候,宮人說他在我離開之后就也跟著離開了。 皇帝治病的內情,秦王已經知曉,想來他覺得閆春留下來已經無所大用;且他也不會那么傻,為了見我一面,白白折損一個細作。 當然,也許這太極宮中的內侍或宮人里面,仍然有秦王的人。但是無妨,就算他買通了杜良也沒有關系。潘寔將我的提議執行得甚為徹底,讓衛尉封鎖了宮門各處出入通道,所有人只許進不許出,一只蒼蠅也別想飛出去傳遞消息。 “你去了何處?”潘寔看到我,神色一松,道,“方才我等四處尋你?!?/br> “長公主曾吩咐我去做些事,方才出宮了一趟?!蔽液滢o,岔開話,“蔡太醫可來了?” “早來了?!迸藢伒?,“正在照料圣上?!?/br> 我又問:“那些太醫呢?” “殿中衛士將他們帶去了偏殿,暫時看管起來?!?/br> 我頷首,正要再說話,潘寔道:“桓公子來了?!?/br> 公子?我愣了愣,忙問:“他何時來的?在何處?” 潘寔道:“他下朝之后就過了來,現在就在圣上寢殿之中?!?/br> 我忙朝皇帝的寢殿走去,才進門,就看到了公子立在皇帝榻前的身影。他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常服,素淡的錦袍,襯得身形清俊而頎長。 桓瓖也在,站在他的旁邊。而坐在皇帝榻前,正在給皇帝喂藥的人,則是蔡允元。 “公子?!蔽易哌^去,低低喚了一聲。 說來奇怪,雖然我明知道先前都是秦王下的套,公子其實并沒有事,但當我看到他安然無恙地站在我面前時,心底還是松了一口氣。 聽到我的聲音,公子回頭,看到我,眉間亦是一松。 “你去了何處?”他走過來,將我拉到邊上,壓低聲音詢問道。 我自然不能實話告訴他。一來,公子并不知曉長公主的那些事,我在他面前無從解釋秦王為什么會來了雒陽。其次,我是被秦王以公子名義誆走的,這聽起來實在太丟臉,要是他知道,我也就不剩什么尊嚴了。 我說:“我想去街上探聽探聽那些關于昨夜之事的流言,方才便出宮了一趟?!?/br> “流言?”公子露出疑惑之色,“你為何要為了打探流言特地出宮?” 我沒答話,卻從袖中掏出公子那玉佩,遞給他:“這可是公子的?” 公子接過來,訝然:“正是,怎在你手中?” 我說:“是有人撿到,看上面有公子的字,便給了我?!闭f著,我看著他,“公子在何處落下的?怎如此不小心?” 公子想了想,亦一臉茫然:“我也不知。今日我佩著它出門,還未出雒陽,便發現不見了?!?/br> 我問:“公子可曾被什么陌生人近身?” 公子頷首:“我出城前到淮陰侯府去找逸之,從車上下來之時,曾有一群乞兒突然圍上來?!?/br>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