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天色已是午時,一日已經過半。 方才我與公子說的那些話,自是實話,不過我趕回雒陽還有一事,便是曹叔。 今日我帶太子妃二人出城時遇到的那隊囂張的龐逢家奴,他們出城至今,已有兩個多時辰。那一長串車駕從我面前經過時,我很是仔細地觀察的一番,只見都是箱子,上面都掛著大鎖,且四周都綁得嚴嚴實實,一看就知道里面的物什絕非尋常,且十有**就是曹叔要的。 龐逢是個愛財如命的人,聽說他就算是去外地小住兩日,也必然會把珍愛的財寶帶在身邊。因得我對平原王說的那些鬼話,這些日子,龐圭、龐寬等人也跟隨皇后去了明秀宮,龐逢許是家大業大,如今還未聽到他離去的消息,但一旦離開,定然是輜重頗多。既然曹叔在他府中已經有了耳目,必然是將他的動向打聽得明明白白,動手不過遲早。 可惜我亦諸事纏身,不得去幫忙。龐逢的那些家奴雖惡行惡相,但看身形和與路人沖突時的舉動,當是蠻橫居多,打斗未必了得。但龐逢是養有死士的人,那些人卻是有些功夫,如果藏著其中,只怕不好對付。上次跟曹叔見面時,我與他說過此事,他當有所防備,只是結果如何卻不知。 我心里擔心著曹叔,幸好城門的守衛只查出不查入,進城時并未遇到阻礙。我一路趕著馬車,到了槐樹里。 果不其然,那宅前的門上掛著鎖,里面的人都不在。這是從未有過之事,我心中明了,他們必是去下手了。 這樣的事,無論成敗,只怕他們一時都不會回槐樹里,在此處久留卻是無益。我只得離開,回去等消息。 路上,我仍然留意了街上的人談論之事,路過一處閑人聚集的街口時,我故意將馬車停下,在路邊拴了,裝作去一處熱鬧的茶棚里買燒餅。只聽里面的人正說得興起,仔細聽來,卻是慎思宮之事。 一個專在茶棚里賣藝的俳優,一手抱鼓一手執槌,正滔滔不絕地說著故事,仔細一聽,卻是繪聲繪色地說著殺人。 “……那王孫雖年幼,亦是心高氣傲之人,如今雖困于囹圄,卻豈是任人擺布之輩。那匪徒還未近前,他已喊將起來?!辟絻炗瞄场斑恕钡負粢幌鹿?,雙目圓瞪,“我乃嫡傳世子,雖被jian人誣陷受拘至此,然若要定罪,唯圣上下詔!爾等何人,竟敢無事國法,弒君謀逆!”他又擊一下鼓,“那些匪徒豈聽他的話,未待說完,一人已箭步上前!只見白刃進紅刃出,那王孫捂住腹部口吐鮮血,須臾,即倒地不起!”他再敲一下鼓,長嘆,“可憐那王妃,白發人送黑發人,抱著尸首哭得肝腸寸斷,已是無力回天!” 眾人一片欷歔。 我放下心來,給了店主人兩個錢,拿著燒餅走開。 才到桓府門前,掃地的仆人看到我,即道:“霓生,你可回來了!長公主那邊遣人來問了好幾次,讓你一回府立即過去?!?/br> 這并不出我所料,我應了聲,進了門,往長公主院中而去。 長公主看上去甚為坐立不安,看到我,抱怨道:“你怎現在才回來?” 我賠著笑:“奴婢聞得慎思宮之事,往附近探聽了一圈才回來?!?/br> 長公主道:“如你所言,皇后真的殺了太子妃和皇太孫?!闭f罷,她冷笑,“這個蠢婦?!?/br> 從這話里,我知道桓瓖沒有給長公主透風。 我說:“此乃天意所示,如此一來,梁王動手亦乃定局。只是他不可再拖,否則皇后若是因慎思宮之事被逼急了先下手,大事要亂?!?/br> 長公主道:“此事我自有辦法?!?/br> 我又問:“不知豫章王那邊如何?” 長公主道:“豫章王率五千精兵,已在邙山中候命。一旦明秀宮動手,即可有子泉等內應接入內宮之中。留守內宮的殿中衛士約有二百,皆程斐舊部,可一道把守?!?/br> 我頷首。 “還有一事?!遍L公主道,“今晨,都安鄉侯董祿那邊也來了消息,說秦王率兵五萬,已在路上,不日可到雒陽?!?/br> “哦?”雖然此事在我意料之中,但乍一聽到,還是有些詫異。 遼東到雒陽的路程,不可謂不遠。這些日子,我留意打探遼東方向路上的消息,全無絲毫風吹草動。五萬人的行動,竟能做到如此悄無聲息,簡直細思極恐。 “不知秦王如今在何處?”我好奇地問。 “已至濮陽?!遍L公主道。 我想了想,瞬間了然。 “秦王自海路而來?” “正是?!遍L公主說著,冷笑,“只怕東海太守謝瞻亦是秦王的人?!?/br> 這自是明擺的事。自荀尚倒了之后,他那東??さ姆庖乇闶諝w朝廷,重新設郡,自然要有新太守上任。謝瞻原是河東太守,河東乃是富庶之地,且緊鄰雒陽,乃是北來的咽喉?;屎笳茩嗔艘院?,將皇后的族弟龐汶任為河東太守,而把謝瞻踢去了偏遠邊鄙的東???。想想也知道,謝瞻不會毫無怨言。加上謝氏江夏郡公族滅之事,以及謝浚是謝瞻的堂侄,謝瞻會讓秦王悄無聲息地借道東???,簡直理所當然。 我素知秦王甚有本事,但一直覺得不過爾爾,如今這意外之舉,倒是讓我不得不將他重新審視。 許是見我皺眉,長公主問:“可是有甚不妥之處?” 我斂起神色,道:“無事。不知圣上那邊如何?” 長公主嘆口氣,道:“我憂心的就是此事。圣上服藥之后,確實有了起色,可恢復緩慢,連蔡太醫亦無法說清往后會如何。就算他可恢復康健,若不得及時,恐怕亦只有下策……”長公主說著,神色深深憂慮,靠在憑幾上,閉目揉著額角,“秦王一旦入宮,豈會留圣上?!?/br> 這自然是實情,當初議定下策之時,我就已經與長公主言明,讓她早做取舍。 不過我看她此時說這話,似乎另還有別的意思。 等了等,果然,長公主睜開眼,看著我:“霓生,你到太極宮去?!?/br> 我一愣。 “你既然可為元初與逸之輔佐,圣上面前當亦可有些用處?!彼f,“雖圣上乃天子,其命有定數,不為凡人左右。然如今已是危急之時,你既有通天之能,想來亦可為尋常人不可為之事?!?/br> 我忙道:“公主明鑒,奴婢雖可輔佐公子和表公子,然不過命格相符,萬一奴婢與圣上相沖,豈非……” 長公主冷冷道:“就算相沖,最壞之事亦是龍御歸天。橫也是死,豎也是死,不若拼上一拼?!?/br> 說實話,我覺得長公主有這般破釜沉舟的魄力,著實可嘉。 要是不用我來破就好了。 正待再說,長公主揮揮手:“此事我意已決,你去不必多言?!闭f罷,她神色和緩了些,對我道,“你放心,無論圣上如何,你都是有功之人。我從前說過,桓府必不會虧待于你。此事你自去做便是,不必憂慮?!?/br> 我當然知道她這般說不過是空頭許諾,好讓我安心賣命,而皇帝萬一不好,我會如何,那便是不好說了。 “奴婢遵命?!蔽易龀鲰槒闹畱B,行禮道。 第92章 入宮(下) 長公主令我即刻收拾行囊, 隨她入宮去。 其實我對于去太極宮之事, 并不十分為難。 那里實際上已經被長公主的人掌握,內宮的各處宮門乃是出名的堅固, 一旦出了什么事, 在里面倒是比桓府還要安穩。并且, 我猜測皇后那邊惹了這身腥,雖然看上去是應了先前血光之災的讖言, 但無論平原王還是皇后, 必然心有疑惑, 大概會找我問緣由。 我自然不打算去, 如今長公主將我派到宮里,正好可以躲開他們,以免被打擾。就算萬一出了個天降災星的意外,我這計謀全泡了湯, 事情失控宮中大亂, 憑我自己的本事,也可以從里面脫身。 只是這樣一來, 我就看不到公子了。 自從那景明寺橋的事發生之后, 我有時會夢見重返當時的情景, 那焦心憂慮的感覺,每每都能讓我一身冷汗地驚醒。 如果公子遭遇了什么意外,而我一點也不知道, 那般后果, 我無法想象……心中嘆口氣, 幸好那里面還有桓鑲,至少可以靠他打探消息,只求他像樣些,莫與我?;ㄕ?。 我收拾了幾身衣服以及可能會用到的各色物什,收在包袱里,包好。然后趁著無人,我去了一趟后院。 那棵我與曹叔打暗號的石榴樹下,有一個貓洞。 上次見面之后,我就與他約定,若有事又不能見面告知,便將事情用暗語寫在紙條上,放在那貓洞里。雙方早晚去查看,以免遺漏。 昨日我隨公子去那別院之前,在這貓洞里發現了曹叔給我遞了信。在信里,他說龐逢那邊的事已經安排穩妥,不日便會動手。 隨后,我則也將一張字條留在里面,請曹叔幫一個忙。我在信中告訴他,只要昨夜看到慎思宮中火起,今日一早就讓人到鬧市中傳播消息,說皇后謀害皇太孫,在慎思宮中將太子妃和皇太孫放火燒死。 皇后的人不是傻子,慎思宮中出了那樣的事,自是知曉厲害,就算被人看到了著火,也必然要封鎖消息,不讓死訊傳出去。雖然不知道他們封鎖的成效如何,但我必須放著這一手,自己在外頭給他們加加料。就今日我在外面所見,曹叔做事甚為得力,只要市井中的人議論起來,這天下就已經沒有了秘密。 現在,我來這里,自然也是為了看看有無新消息。 我伸手往貓洞里掏了掏,空空如也。想來曹叔那邊并未打算讓我參與,故而不曾留只言片語。不過我此去宮中,不知何時能出來,自然須得告知一聲。我將一張字條放入貓洞之中,寫清了原委,讓他不要擔心。 一切安排妥當之后,我帶著包袱,登上了馬車,雖長公主一道入宮而去。 皇帝的太極宮,就在宮城正中,進入內宮之后,最顯眼的就是太極宮巨大的殿頂。因得長公主的尊貴身份,不必在內宮之外下馬,馬車轔轔穿過宮道,一直到了太極宮前,方才停下。 太極宮比太后的永壽宮和皇后的昭陽宮更為寬敞,而長公主每每來到,亦有乘攆而行的優待。早有內侍等候在宮前,長公主下車后,用步攆接了長公主,將她抬入宮中。 皇帝的寢殿里,溫暖如暮春。屋子里被暖爐烘得甚為舒適,里面的人不必像在外面那樣穿著厚厚的裘衣。 長公主進門之后,宮正潘寔與內侍杜良迎上前來,兩名宮人上前,將她身上的狐裘寬下。 “圣上今日如何?”長公主問道。 潘寔與杜良相視一眼,嘆口氣,低聲道:“與昨日一樣?!?/br> 長公主不語,走到皇帝的榻前,坐下來,一面對他露出笑容,一面將他仔細端詳。 “陛下,今日可覺得好些了?”她拉過皇帝的手,溫聲問道。 雖然從倒荀之事開始,我的所有計謀都離不開皇帝,但自從他臥病之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 只見他坐在榻上,后面靠著隱枕,身上覆著褥子。 “姊……”他看著長公主,嘴唇動著,費力地說,“姊……” 長公主倏而眼底發紅,看著皇帝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柔和之色。 “是,正是?!遍L公主替他捂了捂褥子,安慰道,“陛下放心,過不得多時,陛下便會康復如初,妾還等著隨陛下去華林園行獵賞景?!?/br> 皇帝看著她,片刻,“嗯”一聲。 長公主又軟語與他說了兩句,起身來,走到一邊。 “這就是我說的侍婢?!彼龑ε藢伒?,“從今日起,她便是殿內的宮人,宮正務必將她安排在圣上榻前,可有裨益?!?/br> 潘寔的目光毫無波瀾地將我打量一番,對長公主道:“公主放心?!?/br> “蔡太醫今日可來了?”長公主道。 “不曾來。今日太醫署有太醫來輪值,蔡太醫不便露面?!迸藢佌f著,嘆口氣,“總這般偷偷來偷偷去,恐怕終有被人察覺之時?!?/br> 長公主道:“放心,過不得多久,他便可光明正大地進來?!?/br> 潘寔頷首,眉間微微蹙起,道:“公主,臣聞得太子妃和皇太孫被燒死在了慎思宮中?!?/br> 長公主頷首,嘆口氣,卻全然沒有悲痛之色:“是啊,不想皇后竟這般狠毒?!?/br> 潘寔猶豫地朝皇帝那邊看一眼:“圣上……” “暫不可告知圣上?!遍L公主即刻道,“圣上病體未愈,最忌心神震撼,務必讓其靜養?!?/br> 潘寔頷首:“臣知曉?!?/br> 長公主又到皇帝面前,跟他溫聲軟語地說了一會話,沒多久,起身來。她走到一邊,對等候在那里的潘寔和杜良正色道:“二位亦知曉,如今已是緊要之時,我須得回府應對宮外之事,圣上這邊交與二位,還望勠力同心?!?/br> 二人皆鄭重,向長公主一禮:“公主放心?!?/br> 長公主頷首,看我一眼,轉身而去。 潘寔年過半百,一看那張臉就知道這是個行事認真的人。 他對長公主的交托甚為盡心,在她離去之后,即讓人去去了宮人的衣服來,給我換上?;实鄣膶嫷罾锷跏菧嘏?,宮人們穿著裙裳無妨,我亦與她們一樣。潘寔還讓人將我的頭發拆了,梳成宮人的樣式,待得妝扮好,給我梳妝的宮人打量著,滿意頷首:“你一個女子家,打扮成兒郎做甚??纯催@樣,可是好看多了?” 我左看右看,是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