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皇太孫看她一眼,乖巧地繼續吃烙餅。 太子妃將半塊烙餅撕碎,放在他面前,看向我。 “霓生,”她說,“你還未曾與我說,那兩個宮人是怎么回事?!彼龁?。 我將那時放火以及公子殺宮人的事簡要地說了說,太子妃頷首,少頃,露出感慨之色。 “桓侍郎平日文質彬彬,不想遇事之事,亦是果決?!彼f。 我頷首,心中不禁有些驕傲。 公子這般身份的人,總會讓人有些外表風光實則無用的錯覺,故而每當他做出事來,總會讓人驚異不已。自遮胡關以來的數次危機之事,他處理得都頗有急智,應變之敏銳妥當,便是我也并無更好的辦法。而我知道,他之所以會殺那兩個宮人,是因為他回來找我…… 每每想到此處,心底總像塞滿了柔軟而溫暖的東西,甜甜的,卻有些澀。 我想,我會因此而惦念一輩子,而其中的遺憾,或許也會讓我對他內疚上一輩子。所以,他最后在我走了以后,惱恨我恨得兇一些,最好立刻將我忘掉,轉身就去娶一房美婦,讓我得知以后也好陡然清醒過來,讓那些不切實際的情愫快快消散,各自過回該過的日子。 你會高興么?心里時常這么問。我當然不會高興,但我知道,這是最好的結果,無論對我,還是對他…… “她二人也是我初入東宮便跟隨在側的老人?!碧渝^續道,“不說恩義如山,情分總是有些。我被龐氏拘入慎思宮時,二人決意跟隨,我曾覺感動不已,不想……” 她說著,嘆口氣,“她二人這般下場,想來亦是報應?!?/br> “并非報應?!边@時,皇太孫道。 太子妃露出訝色,看向他。 皇太孫神色認真:“若是報應,外祖與外曾祖一家橫死于龐氏之手,又作何解釋?” 太子妃怔了怔,面色倏而發白,皺眉:“陵!” “母親?!被侍珜O道,“過往因果,皆利益交鋒使然;母親與我得以保全至今,亦乃眾人智謀之力。而篤信命數,必使人怯懦,母親切不可自傷自卑,沉溺逃避?!?/br> 太子妃驚詫不已地看著他,眼眶一紅。她嘴唇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片刻,轉過頭去。 我看著皇太孫,心底亦是吃驚,正待說話,忽然,遠處傳來些細微的聲音,似乎是車馬聲。 “太子妃和殿下在車上莫動?!蔽壹纯谭畔吕语?,放下車幃站起身,一邊摸了摸藏在厚衣服底下的刀一邊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是追兵?”車幃后面,太子妃問道。 “不知?!蔽艺f著,少頃,只見一輛馬車出現在視野之中。 它沿著窄小的道路往這邊飛馳,孤獨而突兀,在土路上揚起淡淡的塵埃。 我心中不禁嘆氣。 范景道和公子他們到底是沒親手做過壞事,到底是沉不住氣。若有人有心在后面跟著,恐怕早已起了疑。 那馬車漸漸近前,沒多久,已經能看清馭車的人,正是范景道。 太子妃和皇太孫都比我更熟悉他的樣子,不再躲藏,即刻從車中出來。 范景道雖是世家出身,趕起車來卻也像模像樣。不過看得出到底是初上手,對cao控韁繩不得要領,疾馳之后要停下,幾乎收不住。 一陣忙亂之后,馬車停在了十幾步外,未幾,公子和沈沖都從馬車中出來,如我先前交代,他們俱是穿著布衣,如鄉間耕讀的文士。 不過就長相而言,公子和沈沖還是與這鄉野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公子,生得太好看,難免惹人注目。 兩相見面,眾人臉上的擔憂之色終于消弭無蹤。 就連范景道這樣一直繃著臉的人,此時也終于有了輕松的神色。他整了整衣冠,走到皇太孫和太子妃面前一禮:“臣等來遲,還請殿下與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忙道:“少傅快快請起,若非少傅、冼馬與侍郎三人全力相救,我母子二人皆殞命矣?!闭f罷,又看向沈沖,道,“不知諸位來此路上可順利?” 沈沖道:“一切如霓生所言,甚為順利。不知太子妃與殿下這邊如何?” 太子妃道:“若非霓生,妾與皇太孫只怕要有些曲折?!?/br> 沈沖訝然:“哦?” 太子妃將前后之事大約描述了一番,眾人皆露出驚異之色。 沈沖沉吟,道:“臣等出城之時,亦見得守衛查驗行人,那時便有些擔憂,然不愿生事,未及細問?!闭f罷,他看向我,問道,“霓生,可知那些守衛搜尋何人?” 我說:“當是先前服侍太子妃的那兩名東宮的宮人?!?/br> 這話出來,公子的目光一動,似乎明白了過來。 “那二人?”沈沖不解,“怎是她們?” 我將那二人之事又說了一遍,沈沖和范景道皆明白過來。 “多虧了霓生那假借送葬之計,幸而有驚無險?!碧渝?。 沈沖莞爾:“霓生一向足智多謀,故而我等可放心將太子妃和殿下交托于她?!?/br> 我聽得這話,受用不已,正想裝模作樣地謙虛兩句,公子道:“殿下,太子妃。事不宜遲,還是及早離開此處才是?!?/br> 眾人皆以為然。太子妃和皇太孫回到馬車上,由范景道親自為馭者。而我坐到了另一輛馬車的馭者位置上,才坐好,忽然發現公子也坐了上來。 “公子坐此處作甚?”我訝然。 公子神色自若:“自是來馭車?!?/br> “公子會馭車?”我更是訝然。 “不會?!?/br> 我:“……” 公子拿起韁繩,看著我,意味深長:“不過你既然光看便可看會,想來我亦可當此任?!?/br> 第90章 鴻鵠(下) 我啼笑皆非,他卻已經坐得端正,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公子還是坐到車里去吧?!蔽艺f。 “為何?”公子問。 “霓生的意思是,你的相貌不似馭者?!鄙驔_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道,“馭者豈有你這般精細之貌,走在路上,只怕要引人注目?!?/br> 沈沖就是沈沖,比公子這種向來我行我素的人更能覺察細微之處。 公子看了看我,有些疑惑:“果真?” 我說:“公子,你可曾見過馭者有生得像公子這般白凈的?” 公子不以為然:“你不也是生得白凈?” 這話聽得順耳,不過我仍反駁道:“可兩個相貌白凈之人同為馭者,定然非同尋常。且此地靠近雒陽,公子的相貌有許多人見過,若是萬一被認了出來,豈不麻煩?” 公子看著我,忽而道:“若是不像,那便無事了么?” 我一愣,正不知他何出此言,卻見他下了車去,走到路邊一處曾有人生火取暖留下的灰坑邊上,往坑里抓了一把灰。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將灰抹到了臉上,將一張漂亮的臉涂得像個賣炭的。未幾,他又走回來,看了看我,不由分說地將我臉上也抹了一把。未等我掙扎開,他已經涂好,并拉開我企圖將臉擦干凈的手,打量著我,露出滿意之色。 “這下都不白了,走吧?!彼f罷,心安理得地在我身旁坐下。 沈沖看著公子,訝然:“你便讓我一人乘車?” 公子笑了笑:“你如今是期思侯,比我這個小小的亭侯要高得多。你坐車我馭車,乃理所當然?!?/br> 沈沖有些無奈,卻將目光瞥向我:“如此說來,我還缺個侍婢,霓生隨我共乘,豈非上好?” 我一愣,哂然:“那不可。表公子,我家公子從未馭過車,他若將車趕到了雒水里可如何是好?” 沈沖看著我,目光似有些不明的意味。他淡淡一笑,沒有多言,自顧坐到車廂中去。 待得他坐好,公子像平日桓府的馭者那樣,神氣地將手中的長鞭抽了一下。 不料,那鞭子沒有在空中響起來,卻打在了馬的背上,那馬一驚,即刻跑了起來,連帶我也猝不及防,被摜了一下,撞在了公子的身上。 “慢些!”我忙抓好車軾,只覺心肝都要被顛了出來。 “不可?!惫訁s似乎十分樂得如此,道,“你看范少傅的車馬已經要看不到了,再不快些,我等便要趕不上?!?/br> 說罷,他一邊放著韁繩,一邊大聲道:“逸之,坐好!”話音未落,又抽了兩鞭。 馬跑得更快,我只得用力抓住車軾,以免自己真的被顛了下去。 風從雒水那邊迎面而來,疾勁而冷冽。公子卻轉頭看著我,笑起來,就算是那臉上臟兮兮的,也不掩得意之色,仿佛一個擺脫了大人管束的孩童。 公子頭一回駕車,的確甚為教人頭疼。顛簸了一段路之后,我終于受不了,將鞭子搶奪過來,只許公子cao縱韁繩。 他甚為不滿,但沒有堅持。將鞭子讓給我的時候,他那似笑非笑地睨著我的神色,仿佛他自己才是真正懂得駕馭的人,而我,則是那個非要顯示自己比他能耐的無理取鬧的人,在他的大度忍讓之下,得了逞。 不過說實話,公子雖是初上手,除了分寸差些,卻是頗有章法。不久之后,馬車跟上了前面的范景道,一前一后,徑自往遠處的鄉野而去。 范景道的田莊離雒陽不遠,但的確偏僻,周圍并無多少人家,倒是適合藏人。主人家的宅院并不太大,不過佃戶們住的地方離此地有些距離,比我見過的田莊都遠。范景道果然是個讀書人,有所有讀書人的清高毛病,以為遠離俗事便有了超然品格,也不知被佃戶們占了多少便宜。 當然,好處則是佃戶們不來打擾,則皇太子和太子妃則可安然住上些日子。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我給他們編了身份。范景道給他那啞仆人交代的時候,告訴他,太子妃和皇太孫是他的遠房侄女侄孫,近來家中遭難,過來投奔于他,要在這田莊中住上些日子,讓啞仆好好伺候。 啞仆“啊啊”地連連點頭,向太子妃和皇太孫行禮,自去給他們收拾住處。 范景道對二人歉然道:“臣實慚愧,敝舍寒陋,只怕要委屈殿下與太子妃忍耐些時日?!?/br> 太子妃道:“此處甚好,少傅何愧之有,萬莫再出此見外之言?!?/br> 終于落下腳來,眾人皆有了些釋然之色。然而雒陽危機重重,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如今是暫且安穩,只不知往后,殿下與太子妃如何打算?”公子率先問道。 這話出來,太子妃露出些不定之色,與范景道相覷,一時默然。 我知道公子的想法。先前顧著逃命,走一步算一步,誰也沒有功夫多加思考。而如今終于定下來,此事便成了首要之事。 沈沖道:“如今雒陽局勢未定,日后之計,可容再議?!?/br> 公子卻搖頭:“只怕可想之日無多?!?/br> 太子妃和范景道皆訝然。 “侍郎何出此言?”太子妃道。 “太子妃或許不知,梁王一直在籌劃扳倒皇后之事,在北軍和明秀宮戍衛之中,皆已布下內應?!惫拥?,“如今皇后坐實了謀害儲君之事,梁王動手,只怕就在不遠。若無意外,梁王當可得手,到時儲君之事便又成頑疾,為日后計,殿下與太子妃當早做打算?!?/br> 眾人皆愕然,看著公子,堂上一時安靜。沈沖聞得此言,亦露出訝色。 公子這話,比昨晚桓瓖對他和沈沖所說的要全然許多,我想了想,當是他回府之后,即刻去找了長公主問明情勢。梁王的事已是近在眼前,長公主大約覺得也沒必要接著瞞公子,索性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