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祖父的田莊在鐘離縣城三十里外。 每一條同往家中的路,我都識得。三年來,這里也從未改變。 縣府的人倒不是傻子,祖父的田地雖然一直不曾賣出,但他們也沒有讓它閑著。馬車從狹窄的道路上走過的時候,我望見田地里到處堆著新收的秸稈。一些勞作的人亦是面熟,都是我家從前的佃戶。 唯一變得破敗的,就是祖父的屋舍。 我走到院門前,只見上面貼著封條,雖已經殘破,門也曾被推開過,但殘紙仍貼在上面,封存的日期和官印仍清晰可見。 心中翻涌起一陣酸意,我沒有進去,又往墓地走去。 云氏的墓地在一處小山上,山形如兩臂環抱,前方開闊,有溪水潺潺,注入一片小湖之中。據說此地風水甚好,故而數世族人都葬在此處,山下還建有一處小祠。 我父母的墓和祖父的墓都在小山上。在小祠里祭拜了之后,我走到山上,熟門熟路地找到了我父母的墓地。 對于他們的記憶,我留下很少,只記得當年他們和我的外祖父住在城中,也是大宅子,每日都很是熱鬧。祖父告訴過我,我外祖父是個殷實人家,可惜那場大疫太過兇猛,他們整家人都去了,包括我的父親和母親,只剩下我。我祖父當年去得太遲,他們的尸首因無人收斂而被焚燒殆盡,如今這墓中的都是衣冠。 我祭拜以后,駐足了片刻,往山的另一邊走去。 祖父當年是因為一場急病而去的。起初我以為這是小事,祖父如從前一般吃吃藥就好了,但祖父如同未卜先知一般,找我來交代了后。于是按照他的遺愿,我將他葬在了山上的一棵老松下。據他說,那老松他小時候就有的,伴他成長多年,死后繼續作伴,可互不嫌棄。 雖然我一去三年,但幸好,那松樹仍在。毫不費勁地找到了祖父的墓。 無論是我父母還是祖父的墓地,都很干凈,沒有什么雜草,祖父的墓碑前還擺著幾顆果子。祖父生前待佃戶不錯,想來這些都是佃戶們所為。而我,在祖父下葬之后,來看過幾回,就再也沒有來過。 心中很是不好受,多年積壓的自責和內疚再也無法抑制,化作眼淚奔涌而出。我撫摸著祖父的墓碑,失聲痛哭起來。 “夫人?!焙靡粫?,老張忽而開口勸道,“莫哭了,還是主公交代的事要緊?!?/br> 他用的是荊州話,我回過神來,掩面轉頭,看到他身后不遠處,站在兩個人。 我認得他們,那是我家的佃戶。不過他們卻不認得我,荷著鋤頭,投來打量的目光,好奇不已。 我看看老張,老張了然,朝他們走去,用濃重的蜀中口音道:“我家夫人自益州而來,是云重云先公的遠房侄孫女?!?/br> 那二人露出了然之色,忙朝老張和我拱了拱手。 “我等正是云公的佃戶,”一人道,“不知夫人來此,有何事?” 我用巾帕拭了拭臉上的淚痕,將手中的紈扇半遮著臉,看了看老張。 老張旋即替我道:“我家夫人奉父命來為云公掃墓,敢問二位,可知如今云公的田產在何人名下?” 我最大的破綻便是聲音,怕一不小心就露了破綻,所以先前與老張商定,遇到佃戶等熟人時,便由他代為交談。反正大戶人家女眷的規矩多,并非怪事。 那兩人果然不僅毫無疑色,態度反而又恭敬了些。 “這田產如今在郡府手中,還未賣出?!币蝗说?。 “哦?”老張訝道:“為何?” “郡府開價太高,好些人來看過,都嫌貴。且此地有人卜算過,說是……”他話沒說完,被旁邊一人扯了扯袖子。 那人向我們笑道:“不知夫人緣何問起此事?” 老張嘆口氣,道:“我家主公臥病多年,一直念著要回來贖回云氏祖產。他膝下唯夫人一個女兒,夫人亦至孝,為了給主公完愿,特地從益州而來cao辦此事,只是如今到了此地,卻無門路,也不知先問何人?!?/br> 兩人聞言,皆露出感慨之色。 “原來如此?!币蝗说?,“這些年,云公留下的田土倒仍是由我等耕種,只是田賦都交給了郡府?!?/br> “不知郡府誰人專管此事?” “自是太守馬韜?!?/br> 老張露出難色:“可我等自外鄉而來,貿然而去,只怕太守不喜?!?/br> “這有何難?!币蝗思吹?,“平日來收田賦的,是縣中的戶曹何密,他與縣長馬韜甚為相熟,夫人請他引見,乃是再好不過。我等方才來時,還見他車馬停在田邊,想來亦是為了收田賦而來,夫人若現在出去,定然還能遇到?!?/br> 老張目光一動,看向我。 我微笑,向二人頷首:“如此,多謝二位?!闭f罷,讓老張給他們一人打賞十錢,二人皆滿面喜色,即引著我們往田間而去。 ***** 在來之前,我已經將縣府中的人打聽了一遍,馬韜和何密我都知道。 縣長馬韜,是前年才到任的新官,據說曾是先帝征戰時,帳下的一個裨將。但因得朝中的爭斗之事站錯了邊,被發落到了這般小縣里來。 而戶曹何密,我則一直認得。他出身當地,在我沒有離開之前,就已經在任上干了多年。鄉里本不似雒陽,各種官吏走馬燈一般換;而鐘離這樣的小縣,一個人在同一個位置上干十幾二十年不升不降,乃是稀松平常。 從前,祖父因田賦之事,與何密打過幾次交道。故而他雖不認得我,我卻知道他是個愛財之人。 如佃戶所言,何密正在田埂上與人說著話,一臉不耐煩。那正向他作揖的人從前也是我家佃戶,叫伍祥,木工甚拿手,常來我家幫傭。三年不見,他看上去過得不太好,跟方才那兩人一樣,已經秋涼了,身上還穿著薄衫,身形也比以前瘦。 老張確實盡責,全然似一個忠仆,事事皆走在面前。他在那兩個佃戶的引薦下,上前拜會了何密。何密顯然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外鄉人很是詫異,聽老張說完之后,眉間微微一動。他看向我,當即扔下了伍祥,朝我走了過來。 我仍舊紈扇半掩,向他行了禮。 何密還了禮,打量著我,含笑道:“方才這位老丈說,夫人是云重的侄孫女?” 我仍是那副蜀中腔調:“正是。妾云氏,拜見何戶曹?!?/br> 何密一臉和氣:“來問云重這田產之事?” 我欲言欲止,看了看旁邊的佃戶和閑人。他們都好奇地看著這邊,還有人在交頭接耳。 何密露出了然之色,回頭對眾人揮揮手:“爾等都散了,有事明日再說?!?/br> 幾個佃戶不敢忤逆,行了禮,各自扛著農具走開。 “夫人看到了,都是些刁民,一點田賦都不肯交?!焙蚊軗u頭道。 方才那情形一看便知,哪里是佃戶不肯交。近年淮南年景差,這縣府定然也不會像祖父那樣精于學問,以天文水利安排農事,只知道來收田賦了事。從前祖父在的時候,佃戶從不須cao心與官府打交道,現在卻是變了樣,何密這樣的人,只怕不好相與。 我說:“戶曹辛苦。不想貴縣竟要戶曹來做這等差使,豈非大材小用?!?/br> 何密嘆口氣:“領朝廷俸祿便是如此,再苦再累亦不得推辭?!?/br> 我笑了笑,見那些佃戶走遠了,對何密道:“不瞞何戶曹,妾此來,乃是奉父命,想贖回數組的田宅?!?/br> “哦?”何密目光轉了轉,道,“聽夫人口音,是益州人士?” 我說:“正是?!?/br> “不知益州何地?” “益州漢嘉郡徙陽縣,不知戶曹可聽說過?” 何密的神色有一瞬茫然。 他自然不會知道,因為我從前曾在蜀中住過一段時日,就連我也沒有聽過這個地方。 何密沒有回答,卻笑笑:“如此,夫人遠道而來,想來一路辛苦?!?/br> 我嘆口氣:“妾老父臥病,唯此心愿,再辛苦也要來看一看?!?/br> 何密好奇道:“夫人說是云重侄孫,不知令尊在益州這般遙遠之地,如何識得了云重?” 我說:“戶曹想來也知曉,妾叔祖從前曾游歷四方,晚年才回到了鄉中。當年他外出游歷,心愿之一便是尋找云氏散落四方的族支。他聞知益州亦有云氏族人,便親自去尋,最后尋到了妾父,不僅相認,還成了莫逆之交??上Ш髞硎遄骐x開了益州之后,一度失了音訊,妾父去年才得知叔祖身故。他總惦念著淮南這邊,說叔祖田產乃云氏祖傳,落入他人手上,恐將來無顏面對先人??上眢w已大為不好,出不得院門,家中又無兄弟,便只好由妾來走一趟?!?/br> 何密聽罷,頷首嘆道:“原來如此,夫人至孝,令尊以至義?!?/br> 我說:“妾欲成全父親心愿,不遠千里至此。只是妾一介婦人,不知要贖回田產該往何去處,今日幸遇得戶曹,還請戶曹不吝賜教?!?/br> 何密道:“夫人乃是問對了人,不瞞夫人,這田產雖是郡府抄沒,可三年來,都是縣中管轄,文書官契,亦在縣中?!?/br> 這我也早打聽到了,自不必他說,不過樣子還是要做一做。 “哦?”我露出喜悅之色,念了聲佛,“妾實幸也?!?/br> 何密笑笑,卻露出難色:“不過話雖如此,只怕不易?!?/br> 我一驚,忙道:“如何不易?” 何密道:“這田產有許多人來問,縣長昨日才見了一家,照我看,甚有成數?!?/br> 鬼扯他爺爺。 我心底冷笑。就算我從前未打聽過,這話也是一聽就知道誆人。先前三年都不曾賣出,正好我來贖地便要賣出了? “如此……”我知道這必有后招,露出哀愁之色,看了看老張,“莫非妾只好空手回去?” 老張見狀,忙上前道:“戶曹,我家夫人遠行不易,不知那買者出價多少?” 何密伸出手指,比了個一。 我佯裝不知:“一萬錢?” 何密“嘖”一聲,道:“夫人甚愛玩笑,這般大的田產,怎會賣一萬?這乃是一百金!” 我露出驚詫之色,睜大了眼睛。 這jian人,先前縣府開價一直是八十金,他報的價比我先前打聽的還多了二十金。千刀殺的,也不怕兒孫報應。 我看看老張:“這可如何是好,我等并未帶許多錢來?!?/br> 何密道:“夫人帶了多少?!?/br> 我一臉為難:“妾家資單薄,只湊了六十金?!?/br> 何密和老張聞言,皆是一愣。 老張看著我,沒說話。 何密皺眉,擺手:“六十金,斷然不行?!?/br> 我嘆一口氣:“如此,便是無法了。此事既然不成,妾明日也只好回益州去?!?/br> 何密訝然:“夫人明日就走?” 我說:“不瞞戶曹。妾父為了此事,賣地借錢,連妾亡夫的田產也拿去押與了別人。妾本是不愿如此,但礙于父命,也不得不為。從益州到此地,路上便要兩月余,唯恐家中無人照應。如今事情不成,自是要快快回去?!?/br> 說罷,我向何密道了謝,又一禮,離開了田上。 第59章 地契(上) 祖父的房子自是不能住, 為防鄉人認出來,我也不打算在附近的農戶里借宿。 跟何密說完話之后,我就回到馬車上, 讓老張去鐘離縣城。當夜, 我們宿在了城里的客舍之中。 這當然還有另一個用意, 縣府和何密等人也在這縣城里,他們若有事尋我,甚為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