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青玄望著那邊,一臉傾倒。 “大將之風,當是如斯!”他激動道。 我指指不遠處,提醒他:“公子回來了?!?/br> 青玄回神,忙去準備侍應之物。 馬射既已結束,眾人亦紛紛散去,大群陪在場邊的仆從們即刻忙碌起來,紛紛迎上前去為主人牽馬,奉茶的奉茶,遞巾帕的遞巾帕。 公子看上去已經沒有了方才的不快之色,下了馬,一邊擦汗一邊對我道,“霓生,你方才可看了秦王射馬?” 我說:“看了?!?/br> “如何?” “不如何,”我說,“不及公子?!?/br> “嗯?”公子道,“怎講?” “秦王雖全中,亦不過比公子多中一馬蹄?!蔽谊种杆愕?,“公子今年十八,而秦王已二十四;公子平日不過在苑囿中習射,而秦王常年置身行伍練兵無數。兩相比較,自是秦王不及公子?!?/br> 公子:“……” 桓瓖在一旁聽著,笑出聲來。 “元初,我早說你這侍婢難得?!彼袊@道,“不像我院子里那些,只知道夸公子好,問好在何處又半天說不出來?!?/br> 我聽他這話,有些得意。到了公子身邊之后,我拍馬屁的功力的確一日千里,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公子看他一眼:“你有甚好不滿?誰教你挑人只挑長相?” “挑長相又如何?”桓瓖反問:“依你所言,霓生長相不好?” 公子冷哼:“霓生長相好不好與你無干?!?/br> 二人如往常一般斗起嘴來,我雖覺得他們無聊,卻并不覺生氣。坦白說,我也覺得我的臉生得不賴,不過從別人嘴里聽到,即便是為了抬杠,也不禁有些受用。不自覺地,我又瞥向沈沖。他一邊喝著水一邊看著公子和桓瓖,神色無奈。 不期然地,目光相遇。 沈沖看著我,笑了笑。陽光下,他的笑意溫暖又明凈,我臉上沒來由地燙了一下,回過頭來時,覺得那兩人再斗久一些就好了,最好能在沈沖面前為我有多美對罵到天黑。 在我想入非非之時,三人說著話,到宮中的湯殿去沐浴。 湯殿的回廊下,聚集著好些宮娥,都是為看公子他們而來。經過的時候,引起一陣竊竊的聲音。 公子仿若未覺,徑自向前。沈沖察覺了動靜,轉過頭來。 宮娥們旋即紅了臉,以袖掩面。 妖孽。我瞅著那些宮娥們,心中長嘆。原以為有公子擋箭,沈沖可為我一人欣賞,如今看來,卻是不保險…… 湯殿中早已備好了沐浴的香湯,以屏風和繡帳隔開內外。 公子照例不要人服侍,入室之后,自顧走進了殿內,將我和青玄留在了外間。 沈沖和桓瓖則走到屏風前,伸開手臂,任由侍從將汗濕的衣服寬下。 我假裝為公子準備干衣,目光偷偷掃去,欣賞沈沖的胸膛和臂膀。 “霓生,”入殿之時,桓瓖忽而回頭,道,“我正好少了個女婢。你要是閑得無事,便來與我更衣,如何?” “霓生?!惫拥穆曇魪牡顑染従弬鞒?,“你且出去,不必管他?!?/br> 來湯殿里沐浴的都是皇家貴戚,除了公子等三人之外,寥寥無幾。我在廊下等候著公子,百無聊賴。外面很安靜,能偶爾聽到湯殿里說話的聲音。說得響亮些的是桓瓖,低沉些的是沈沖,而不緊不慢的則是公子。 每到此時,我都特別羨慕青玄。我肖想著,他現在大概就站在湯池邊服侍,或許正正站在沈沖身后,為他遞巾帕,再為他搓背,咳咳…… 正在我神游之時,回廊那邊忽而傳來些腳步聲。我看去,一人正朝著殿前走來。 待得看清那容貌,我愣了愣,是秦王。 殿前的內侍見到他,忙上前行禮。我不料會在此處見到他,站到一處偏僻的柱子下,跟著垂手低頭。 “何人在殿中?”只聽秦王問道。 內侍答道:“是桓氏與沈氏的三位公子?!?/br> 秦王沒答話,忽然,那腳步聲踱了過來,未幾,一雙腳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聽聞這湯殿附近有一處涼亭,乃前朝時留下,你可知在何處?” 我說:“奴婢不知?!?/br> 秦王道:“孤知曉,帶你去看?!?/br> 我:“……” 他沒有等我應許的意思,說罷,便往另一頭走去。 我并不打算跟從,道,“殿下,奴婢正服侍主人,恐不得走開?!?/br> “嗯?”秦王看著我,毫無慍色,卻道,“有一事,你想來還不知?!?/br> “何事?”我問。 “那日凌霄觀上的璇璣先生讖言,乃是偽作?!?/br> “哦?”我毫不意外。 “京兆尹當日即在城中搜尋馴鶴之人,在慈孝里查到一個近日新到的養鶴人,口音是南方人士,舉止甚為古怪,只有一人一鶴來京,平日也不到街上雜耍?!?/br> 我點頭:“確實古怪?!?/br> “可惜在府吏去到之前,他就不見了,房中物什雜亂,當是聞風而逃?!鼻赝醯?,“雒陽馴鶴之人大多住在大市周圍,當日,京兆尹在周圍布下重圍,攜帶貨物活禽之人,一律細搜,然一無所獲?!?/br> 我說:“百密一疏,亦是常情?!?/br> 秦王笑了笑:“不過有一事甚是有趣。據一個搜人的伍長說,當日,一位大長公主府上的內侍從慈孝里駕車出來,被攔下時甚為張狂,硬是不許搜查,闖了過去。孤聽他所述,覺得你興許認得,若讓那伍長與你見一面,興許有所收獲?!?/br> 我看著他,只覺此人像個鬼魂。 “不想殿下這般熱心,竟還插手京兆府之事?!蔽艺f。 秦王神色自若:“孤從前曾在長水校尉營,趙綰乃司馬,尚算熟識?!?/br> 我瞅一眼湯殿,心中嘆口氣。原想著就坐在這里,聽著沈沖洗澡的聲音想入非非也甚為愉快?,F下看來,不跟秦王走一趟,他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第26章 遠遁(下) 湯殿附近確有一處涼亭, 就在十幾步外的園子里。 秦王腳步緩慢, 仿佛真的是在賞景。我跟在他的后面, 一語不發。 “此亭的來歷, 你可知曉?”秦王忽然道。 我心如亂麻,對他的花招毫無興趣:“不知?!?/br> “此亭乃前朝時,章帝為竇后所建?!鼻赝醯? “傳聞當年武陵侯云晁曾在此勸竇憲領兵外出,莫回雒陽?!?/br> 聽到這個名字,我一怔。 “竇憲聽了他的話, 不久即領兵外出。和帝欲鏟除竇憲黨羽,然忌憚竇憲身在兵營, 遲遲未敢動手??蓵r日久些,竇憲終舍棄不得雒陽榮華,班師回朝。待其入城之后, 和帝即發詔拘捕,云晁身為黨羽, 亦下獄誅死?!鼻赝蹩粗?,“此事乃幼時, 宮中老人所述。孤在外多年, 每思及此事,皆以自省?!?/br> “哦?”我笑了笑,“不知殿下為何自???自比竇憲么?” 秦王道:“竇憲乃死于麻痹自大, 雖有賢人提點, 亦難免覆滅, 此乃你我之鑒?!?/br> 我說:“殿下可是糊涂了?璇璣先生前幾日已重現,而奴婢的祖父早已去世,奴婢與璇璣先生毫無干系?!?/br> “璇璣先生?”秦王看我一眼,反問,“與他何干?孤與你說的只有云氏?!?/br> 我氣結。 事到如今,我只得見招拆招:“殿下所言,奴婢實糊涂,不知何鑒之有?” “于孤,乃危墻之鑒?!鼻赝醯?,“于你,則錯投之鑒?!?/br> 我說:“奴婢錯投何處?” 秦王反問:“元初連你是何人都不知曉,使你埋沒于奴婢之屬,怎非錯投?” 我不想與他糾纏這些,道,“殿下所言危墻,不知危墻在何處?” 秦王眉頭微微揚起:“天下最大的危墻,不正在雒陽?” “殿下明知此乃危墻,不也是回來了?” “彼時非此時。風雨未至,仍可一立;而當下之患,乃眾人不見罷了?!?/br> 我狐疑地看著他,不解其意。 “殿下此番離京,想來不曾告知朝廷,殿下不怕奴婢去揭發?”過了會,我說。 秦王的神色毫無波瀾,唇角彎了彎:“你大可試試,看看消息能否傳到廷尉署十步之前?!?/br> 我知道這并非玩笑之言。秦王這樣殺伐多年鮮有敗績的人,必不會一時頭腦發熱來與我說這些。 “與你說這些,不過是告知你,孤上回所言,仍未過時?!鼻赝踅又?,“今日酉時三刻,孤在西南門外雒水渡口,過時不候?!?/br> 說罷,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轉身離去。 ***** 回到湯殿的時候,我心事重重,以至于差點與走出殿門的沈沖迎面撞上。 他看著我,有些詫異:“霓生,你面色甚查,可是身體不適?” 若在平時,我大概會借機胡謅一番頭疼腦熱,蹭一點他的關懷。但是如今,我興致缺缺。 “霓生,”這時,青玄看到我,招呼道,“霓生,怎到處不見你?公子要回府了!” 我應一聲,忙謝過沈沖,快步走回去。 回府的路上,公子一直跟我說秦王。他在別人面前不多話,卻喜歡在我面前念叨不停。今日,秦王兩個字總在他口中出來,特別讓人厭煩。 “霓生,今日之事還未說完?!彼麑ξ艺f,“不想秦王竟對太子這般不客氣?!?/br> 我說:“嗯?!?/br> 心里仍想著秦王剛才的話。 “……風雨未至,仍可一立;而當下之患,乃眾人不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