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待我回頭,只覺心被撞了一下。 那是一個英俊的少年,眉目浸染陽光,看著我的時候,似乎也帶著陽光的溫熱。 “你的?”他微笑,把鞋子遞給我。 我應一聲,不知是因為他的聲音太好聽,還是太陽太曬,面頰和耳根皆一齊發燙。 我接過那鞋子,怔怔地看著他離去,連道謝都忘了。 直到我回到公子的院子,再度見到他,才從別的仆婢口中知道他的名字。 而后,我知道了他的名聲。 祖父曾說,君子之本,首要乃是博學,腹有千卷,方可胸懷廣博,氣韻自華。 我甚為贊同。從那以后,我每天都盼著能再見到沈沖。 雖然桓氏和沈氏是親戚,兩家時有來往,但不會總帶著兒女天天串門。公子病愈之后,重回國子學,我聞知沈沖也是國子學的學生,雖不是書僮,也自告奮勇地要跟隨公子侍奉。 幸而大長公主十分寶貝這個兒子,唯恐在桓府外再遭遇橫禍一命嗚呼,準許了我這不情之請。 說來,作為公子的貼身侍婢,不少人對我頗為妒忌。 沈沖院子里的惠風曾一臉花癡地對我說:“若我能與你換一換,讓我做十世奴婢我也愿意?!?/br> 我笑笑,說:“好啊,來換?!?/br> 惠風嗔怒地打我一下:“霓生,你取笑我?!?/br> 我著實冤枉,我說的是實話。 公子確實有才貌傾世,不過,那是對于外人而言。 至于我……我自是承認公子迷人,但常言遠香近臭,每日大魚大rou吃多了總要膩。公子雖人前不食煙火,但他終究是人。在私底下,他跟別家的那些紈绔沒什么兩樣,任性又自戀。何況,我還曾經有那么一兩個月,整日關在屋子里,只能看公子病得面目死灰瘦骨嶙峋的臉,還要時不時便要為他清理污穢……這事的后果,便是無論公子多么出眾,我也能做到心如止水。并且我以為,公子的那些擁躉,若與我有一樣的經歷,也并不會比我好到哪里去。 相比之下,沈沖真是無論何時都這般讓人順眼。 這并非是我不明就里胡加猜想?;父突搓幒罡畞硗芮?,仆人奴婢也互相熟識,主人們的任何一點小八卦,都逃不出一雙雙眼睛。但對于沈沖,仆婢們向來只有稱贊。 他溫文識禮,品性通達,從不打罵仆人……且難得的,他還生得十分好看。 唯一可惜的,是雖同為名士,但沈沖并不像公子那樣受人追捧。 究其原因,大約有兩個,一是沈沖向來不愛交游,名流的雅會甚少見到他的身影;二是公子出名早且名聲響,光環實在太大,任何人與他比較,皆黯然失色。 但這讓我十分滿意。最好誰也看不上沈沖,留我一人獨自欣賞。 世人喜好精致之物,多追崇公子那般無瑕美玉般的相貌,而對我而言,沈沖則更勝一籌。他帶些棱角,笑起來卻和煦如春風,就像我小時候在祖父藏室里看的那些君子的畫像一樣。更讓人著迷的,是他的聲音,低而醇厚,在耳畔震響,每每與他交談,總令人心神蕩漾。 沈沖喜好治園,他在院子里精心種滿了各式花卉和樹木,四季皆景致如畫。 惠風常抱怨說,她家公子好是好,就是每每得了新苗回來,她們都須得跟著他在園中親自勞作。 而我覺得她實在是不識寶玉。在祖父眼里,一個連勞作都不肯的男子必定與廢物無異,可經營一方田地者,方可經營一家。 我常想,如果我是沈沖的侍婢,定然每日都鼓勵他種植花木,哪里也不去,以成全我那獨霸……哦不,服侍主人的拳拳之心…… 我還癡心妄想著,等我拿回祖父田宅的時候,淮陰侯府要是能倒個大霉就好了。不必像袁氏倒得那么厲害,只需要讓沈沖身份盡失,流落街頭。那樣,我就能名正言順地把沈沖接到我那田宅里。祖父生前的心愿就是讓我繼承田產,再找一個體面的郎君入贅家中,從此過上逍遙自在的日子。他雖不在了,但以他的品位,沈沖這般才俊,他一定喜歡…… ***** 國子學課業冗長,巳時入學,直到申時才完畢。 太陽已經偏西,我和青玄收拾了書本和紙筆,跟隨公子離開。 國子學的學生都是未入仕的年輕貴族子弟,總是備受矚目。特別是公子這樣名聲在外的人,每每放學,總是會有些仰慕者在門外等候,只求看他一眼。 所以為免麻煩,我們會繞道,從后門出去。 當然,這是我的主意。 因為學堂后面,是國子祭酒、博士及助教的治學之所,往這里路過,很可能會遇到沈沖。 可惜今日,此處安靜得很,似乎無望。 我心中正失落,路過回廊下的一處岔口時,忽而瞥見一個人影朝這里走來,幾乎撞上。 “霓生?”他止步,將我扶住。 心中大慰。我尤其喜歡聽他喚我的名字,心底總是一陣蕩漾,泛著甜。 “表公子?!蔽倚卸Y道。 公子也看到了他,停住步子。 “你去何處?”沈沖問。 公子道:“回府?!?/br> 沈沖看看天色,道:“我亦回府,不若同行?!?/br> 公子笑了笑。 日光和煦,雖傍晚風涼,但甚是舒服。我跟在公子后面,看著沈沖的背影,心滿意足。 年紀相仿的人之中,公子看得上的人不多,沈沖是其中之一。且二人是表親,比別人熟識,說起話來從不拘于小節。 托公子的福,沈沖也認識我,知道我的名字。 從前他還是學生的時候,我時常趁著課間閑暇到他那邊的院子去,與他偶然遇見。 我假裝出神地賞花或者觀鳥,或者捧著一本書在廊下看。他經過時,總能認出我。 我抓緊時機,問他這是什么花木,或者談起書中某句經典的釋義,沈沖總是耐心地解答,似乎在對待一個勤奮的學生。 一次在桓氏和沈氏兩家的聚宴上,我聽沈沖向大長公主說,想不到公子身旁的侍婢也這般愛好學問,實乃桓府幸事。 公子聞言,露出詫異之色,而我則一臉平靜,心里美滋滋的。 可惜兩年前他當上助教之后,身邊總有陳昱這樣一臉嚴肅的老叟,我就算再強行與他見面,也說不上話,甚是無趣。 如桓瓖一般,沈沖也問起了公子與謝浚會面的事。 如我所料,公子對謝浚稱贊不已。 而沈沖聽罷,一笑。 “聽聞謝公子父親身體不好,他此番回京,當是要逗留許久。不過秦王那邊如今也閑了下來,他離去無妨?!?/br> 公子聞言,露出訝色:“閑下來?秦王不是正在平叛?” 沈沖亦露出訝色:“你不知么?” “知道什么?” “陛下要將秦王調往羌部,河西的戰事,恐怕要交給秣陵侯荀尚?!?/br> 公子聞言,目光定住。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文原本是按3000字左右一章的量寫的,為了分章自然些,以后還是每天分兩次更新吧,早八點和晚八點各一次。 另外,謝謝各位熱心捉蟲的大大!這個文大修過幾次,留下很多蟲子,鵝眼昏花有時實在是捉不過來…… 第4章 沈沖(下) 沈沖的父親與眾多重臣來往密切,且時常在沈太后面前轉悠,消息自是靈通。 當然,大長公主是皇帝的親姊,宮中的事更沒有她不知道的道理。我想了想,大約是她了解自己的兒子,故意不讓公子得知。 事情須得從秦王平叛說起。 河西的戰事,秦王本打得十分順手,眼看著便要將叛黨剿清??稍谶@時,朝廷突然令秦王向西南抵御羌人,另封新到任的涼州刺史荀尚為征西將軍,假黃鉞,都督涼州諸軍事,率涼州之兵繼續征討禿發磐。 桓府的奴婢們都是見過世面的,這個消息當了好幾天的談資。 西南羌部,幾年前已被驅出八百里外,何來抵御,說到底,是朝廷不想將功勞給秦王。 秦王是先帝最小的兒子,今上的幼弟,年方二十四。雖是年輕,但在一眾宗室之中,秦王最為善戰,曾在征越滅楚的諸多大戰中屢立奇功。 這并非好事。 當朝重宗室,高祖仿效古制,將天下分封給兄弟兒子,藩衛京畿,以防大權旁落??傻搅私裆系腔畷r,各地藩王已勢大,漸成朝廷心病。如秦王這般,朝廷雖是倚重,可防范之心更甚。故而,在他將要再立大功之時,及時換了人。 此事發生之時,堪堪就在公子與謝浚見面之后的第二日。雖然詔令還未下,但許多重臣貴胄已經知道了原委。 “臨陣換將,兵家大忌?!惫影櫭?,道,“只怕殘匪得以喘息,前功盡棄?!?/br> 這日天氣晴好,放學之后,公子和桓瓖來到城陽王府中,在他的園子里賞玉蘭。 “怎會盡棄?!被腑嵅灰詾槿?,“在朝廷眼中,秦王可比殘匪要緊得多?!?/br> “這便是不妥?!惫拥?,“若論養兵自重,梁王、趙王、豫章王、會稽王等比秦王更甚,而朝廷只患秦王?!?/br> 桓瓖道:“你也知秦王功勞最大但兵馬最少,不動他動誰?” 正在畫蘭花的城陽王不緊不慢道:“還有一事,你們三人想來不知?!?/br> “何事?”公子問。 城陽王不答,卻忽而轉頭,看向我:“霓生,你看這蘭葉是濃些好還是淡些好?” 我看了看他的畫,道:“殿下畫的既是玉蘭,自是淡些好看?!?/br> 城陽王頷首,提筆在蘭葉上添了色,對公子道:“我看霓生甚是懂畫,不若你將她給我,我另賜你兩個美婢,如何?” 公子無動于衷:“殿下還是先說說宮中何事?!?/br> 城陽王道:“父皇還未定下人選之時,太子曾向圣上請戰,圣上未應許。而后,太子回宮飲酒,將寢宮砸了一遍?!?/br> 公子和桓瓖皆詫異。 “哦?”桓瓖笑了笑,“太子么,這也不是頭一遭?!?/br> “這還不止,第二日,太子與三皇兄到苑中騎馬,太子教三皇兄去父皇面前替他求戰,你們猜如何?他竟也真去了?!?/br> 公子問:“而后呢?” “自是被父皇訓斥了一頓?!?/br> 我在一旁研著丹青,聽到此處,忍不住看了他們一眼。 這個太子,說起來,跟我還能扯上一點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