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我一愣,道:“公子想見謝浚?” 公子喝一口茶,一臉淡然:“也不十分想,只是聽說他回來了,見一見也好?!?/br> 我了然。他越是擺出這副不在乎的模樣,其實便越是上心。 ***** 謝浚,字子懷,是大儒謝襄之后。 在雒陽,若說有哪位少年成名的公子在風評上能跟我家公子一較高下,那么應該就是謝浚了。 他長公子五歲,以書法見長,七歲作賦,在公子童年之時,已是名噪一時。但與公子不一樣,他十五歲時離開了雒陽游學,各種聚宴雅集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 公子與謝浚皆出身高門,自然見過面。論起來,兩人還有些親戚關系,謝浚是公子的叔父的妻舅的親家的侄兒。只不過謝浚離開雒陽的時候公子還小,并無深交。 我更是從沒有見過謝浚,不過關于他的各種消息,我時常能聽到。比如,他在什么地方與什么人見面,留下了精辟的玄談之言;或者在什么地方題詩一首,不出一個月,那書法的摹本便會在雒陽流傳開來。他最近的消息,是幾個月前,西鮮卑禿發磐叛亂,他在前往平叛的秦王司馬胤帳下做了長史,近來得勝,他還受了封賞。近來謝浚的父親謝匡臥病,想來他突然回雒陽,當是與此事有關。 我聽許多人說過,如果謝浚與公子同齡,又不曾離開雒陽,公子怕是要有對手。 對此,我很是不以為然。 管他謝浚還是王浚,在我看來,論風靡出眾,這世間不會有別人能比得上公子。 不過,公子并非活在世外,這些言語,自然也有耳聞。 人總有比較之心,公子對謝浚一向好奇。我知道他書房里收著幾幅字,都是謝浚親手所書。 既然是公子所愿,我自然也不好提回府之事。沒多久,青玄走回來,稟報說謝浚的車馬已經到了。 公子聞言,眼睛微亮,即從榻上起身,讓我替他整理了衣冠,不緊不慢地走出門去。 鶴園中,弦歌繚繞,白鶴起舞,果然熱鬧。 公子剛入內,身邊就圍上了一大群人。我跟在公子身后,亦步亦趨,青玄領著幾個仆從,熟稔地護在左右。正待往里面走,忽而聞得后方又是一陣sao動之聲。望去,只見高蟠和眾多賓客簇擁著二人走來。一人錦衣玉冠,我認得,那是四皇子城陽王;而另一人,身著長衣,步履款款。雖看不清面容,舉手投足只見卻自有一股非凡之氣。 城陽王的母親沈貴妃,是皇帝和大長公主的生母沈太后的侄女,在宮中頗有地位。在諸多后妃之中,大長公主與沈貴妃最是要好,公子也與城陽王年紀相仿,自幼相熟。 “元初?!背顷柾蹩吹焦?,走了過來。待到跟前,他對旁邊那人道,“我記得謝公子當年在雒陽時,曾與元初見過,不知今日可還記得?” 謝??粗?,露出微笑,“豈敢忘懷?!闭f罷,與公子見禮,“多年不見,元初別來無恙?” 他比公子高半個頭,聲音溫和。一雙劍眉如畫筆描繪,目光明亮。 公子亦莞爾,還禮,“不知謝兄在此,有失遠迎?!?/br> ***** 高蟠這宴席辦得不虧,我敢打賭一個月之后,還會有人說起今日的盛況。 鶴園中最受矚目的,不是鶴舞,也不是城陽王,而是同坐一席的公子與謝浚。不斷有人走過來見禮,周圍里三層外三層,困得水泄不通。 謝浚多年不曾在雒陽的宴席中現身,人們對他的好奇更甚于公子。 京中的世家紈绔,所謂從軍大多不過是掛個羊頭,就當是換了個去處游玩,回來仍然白白胖胖。 可謝??瓷先ゲ⒉灰粯?。他皮膚略黑,一看便知收過日曬風吹,腰間佩著長劍,舉手投足也比別人多出一分利落。 當然,作為一個能與公子相提并論的名士,他容貌俊雅姿態出眾,自是不在話下,與公子坐在一起,竟不曾被比下去,實教人驚奇。 這般雅集,自是少不了清談。坐下不久,就有人拋出了談端。 除了書法,謝浚當年以談易聞名,這自是為他準備的。 謝浚亦不負眾望,談笑之間,從容道來。與公子言少而達意不同,謝浚的論言規整而穩健。雖是談易,卻并無故弄玄虛,旁征博引,頗有豪邁之氣。在場眾人聽得專心致志,一時鴉雀無聲。 一番結束,無人可對,眾人心悅誠服,贊嘆不已。 就連公子也不例外。 這讓我有些詫異。 往日他出席這種白日里的雅集,無論公宴私宴,他總是最早離開。而這今日,他逗留得比往常都要久。甚至城陽王邀他回王府賞春蘭,他也回絕,自顧留下。 亭中,謝浚正與賓客閑談。 說來,此人的確有些意思。 當今的士人,以縹緲深奧的玄談為追求,視時政孔孟為俗物。若是誰敢在這般雅集上抒發治國理政之感破壞氣氛,那必然是要被人嘲笑。 謝浚卻似乎全然不在意,聊了許久,天南海北,多是時政之事。不過他見識廣博又言談風趣,眾人聽得很是津津有味。且謝浚究竟聲名卓著,即便犯了規矩也無傷大雅,不會有人敢當面指責。 “……如此說來,秦王此番出兵,十分順利了?”有人問道。 謝浚道:“秦王先前鎮守遼東數年,頗有謀略。此番若非他親自出征,恐不可輕易得勝?!?/br> “此乃天罰!”另一人不無豪邁地說:“叛賊竟敢殺我刺史,如今伏誅,罪有應得?!?/br> 謝浚聞言,卻淡淡一笑。 “先前馬巍為涼州刺史時,與羌、鮮卑為善,西北本無亂事。后程靖接任,為人獨斷,積怨漸生。此番作亂,便是叛黨借嫌隙生事,若非平叛及時,只怕河西斷絕割據,回轉難矣?!彼痪o不慢道,“若說罪有應得,只怕不止叛黨?!?/br> 那人一愣,神色尷尬。 周圍眾人亦訕然,面面相覷。 “謝公子怎說這些……”青玄忍不住小聲嘀咕。 我沒說話,心里盤算著如何早點把公子哄回家。 這時,高蟠輕咳一聲,舉杯笑道,“謝公子游歷天下,果見多識廣。今日雅集,有良辰美景,又有高朋故友,豈可辜負?諸公,我等當縱情歡飲,一醉方休!” 他這番圓場打得不錯,眾人紛紛舉杯,重歸言笑。 謝浚亦不再多言,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公子不飲別人斟的酒,我從侯府的僮仆手中接過酒壺,親手給他斟上。 “霓生,”他忽而轉過頭來,低聲道,“我宴后要再會一會謝公子?!?/br> 他眼睛里微光閃動。 我一愣,忽然間,心底有些不好的預感。 ***** 公子雖看上去是個膏粱子弟,但我知道,他其實頗有游俠之志,總幻想著有一天能像陳王詩篇中的少年俊才那樣,縱橫闖蕩,建功立業。 所以,他對游歷過天下的人,總會高看一眼。 果不其然,夕陽西下,賓客散盡,公子和謝浚仍留在亭中。二人果然聊得投機,以兄弟相稱。眼見著天色要暗了,公子也遲遲不提離開的事,還讓我在旁邊烹茶。 “元初看新安侯這富春園,可算得好?”謝浚斜倚憑幾,對公子道。 公子四下里望了望,道:“新安侯為造此園,極盡豪奢,自然是好?!?/br> 茶湯在釜中翻滾,我盛出來,端到案上。 謝浚將茶盞接過,往上面輕吹一口氣。 “你看那樓臺,名玉露閣?!彼?,“傳聞其中沉香鋪地,珠玉飾壁,新安侯將最美的婢妾置于此閣之中,每日錦衣玉食,聲色娛情?!闭f罷,他看著公子:“元初看來,那婢妾享盡榮華,可算得人生之幸?” 公子思索片刻,道:“便是享盡榮華,也不過婢妾?!?/br> “你我亦如此?!敝x浚意味深長,“若安然其中,也不過籠中雀鳥,一世碌碌,徒有聲名?!?/br> 公子道:“子懷兄當年遠游,便是因此么?” 謝浚笑了笑:“其實非也,我當年遠游,實為尋一人?!?/br> 公子好奇:“哦?何人?” 謝浚淺抿一口茶,道:“元初可知璇璣先生?” 我聽到這幾個字,一怔。 “璇璣先生?”公子道,“那個曾為高祖作讖的異人?” “正是?!?/br> 公子更是驚奇:“子懷兄莫非是去尋他?” 謝浚笑了笑:“璇璣先生名震天下,可惜蹤跡難尋,現身之期亦不定,短則數年,長則數十年。那年我聽聞他在會稽山中作讖,便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何等人物??上П閷げ灰?,頗為遺憾?!?/br> 公子道:“朝廷毀禁讖緯,璇璣先生或許是為避禍?!?/br> 謝浚道:“元初有所不知,朝廷毀禁讖緯,正是因那年璇璣生所作讖語而起?!?/br> 公子看著他,訝然。 謝浚喝一口茶,道:“那年,璇璣先生現身,作讖言曰‘天下三世而亂’。此言出后,天下震動,朝廷隨后便下令禁絕讖緯。我當年去會稽山中尋璇璣先生,亦是因為此事,可惜去得太晚,他已不見蹤影?!?/br> 公子了然,眉頭凝起:“如此緣由,弟竟不曾聽聞?!闭f罷,他想了想,道,“不過既無人見過璇璣先生,這讖言或許是傳聞,不過無中生有?!?/br> 謝浚頷首:“若無人為證,我亦是此想。不過璇璣先生作讖時,在場的人之中,有一人為我所識?!?/br> “哦?”公子問,“何人?” “秦王?!敝x浚莞爾,“我正在其帳下效力?!?/br> ***** 回府的路上,公子很是興奮,跟我巴拉巴拉地跟我說著“謝公子”說了一路。 “謝公子如我這般年紀時,已出了陽關?!彼麌@道。 他又嘆道:“他連嶺南都去過?!?/br> 他仰躺在隱枕上,以臂枕頭,喃喃不已:“謝公子如今已有了功勛,聽說陛下要給他賜爵?!?/br> 最后,公子坐起來,轉向我,目光認真:“霓生,若以我比謝公子,如何?” 我一直在走神,聽得此言,只得看向他。 這個問題有且只有一個答案。 我說:“公子何出此言?公子雖不似謝公子般游歷天下,但在我看來,論才情人品,公子皆在謝公子之上?!?/br> 公子搖搖頭,文縐縐道:“汝雖美我,實私我也?!?/br> 話雖如此,但我知道他受用得很。 “霓生,”過了會,公子忽而問,“那個璇璣先生的讖言,你信么?” 我愣了愣。 “公子信么?”我不答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