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她出門前去了趟洗手間,因比方才急匆匆的多了些閑暇,是以才發現鏡前的擱板上,放著新的口杯、牙刷和牙膏;架子上,也掛著簇新的,吊牌都未拆下的毛巾和浴巾。 她略有幾分驚訝。 沈繼卿行動不便,還能想著替她準備這些。 沈漁往旁邊臥室走,沈繼卿的房門忽地打開了。 他對上沈漁沒甚表情的臉,指一指她房里,“床單被罩都是新的,也洗過了,找一位同事借的,原本也是為他讀高中的女兒過來住準備的。你自己鋪一下,要是被子不夠厚,你跟我說,我再找同事借一床?!?/br> 他語氣里,充滿了說得不清楚,唯恐她不放心,說得太繁瑣,又唯恐她不耐煩的小心翼翼。 沈漁說:“知道了?!?/br> “那我睡了,你出去要是找不到著路,給我打電話?!?/br> “有地圖呢?!?/br> “哦……也是?!彼α诵?。 除了出去買東西,沈漁幾乎不怎么往外跑。 這廠區在郊區,很是偏遠,往市區里還得開車。人生地不熟的,沒什么意思。 她帶了筆記本電腦來,看看視頻,玩玩手機,時間打發起來也快。 每天給爺爺去一個電話,催促他,雖然是一個人,也得好好過年,不然讓她兩頭都不放心。 除夕這天,沈漁多弄了幾個菜,湊滿一桌子。 電視里放點兒應景的節目,她跟沈繼卿吃一頓名不符實的團年飯。 這些年,她對過年不過年,沒什么熱衷的,別家的熱鬧,反而襯托她家里蕭索得很。 吃過飯,陸陸續續便有拜年短信發過來,群里小武起頭,暗示唐舜堯該發紅包了。 而這時候,通知欄里彈出一條“新年快樂”的紅包提示,沈漁想也沒想的點進去領了,結果發現是葛瑤發的,登時腸子悔青—— 葛瑤知道了陸明潼辭職的事,也知道了兩人有了一些實質的接觸,年前忙著沒空聚首,就纏著沈漁讓她在微信上聊清楚。 現在,她倆的對話停在葛瑤問陸明潼size的問題上。 沈漁裝了一天的死,結果沒想到葛瑤這廝陰險得很,發個紅包過來詐她。 此時此刻,葛瑤瘋狂追問:“快快快回答我,我好奇死了?!?/br> “和你有什么關系嗎葛小姐?!?/br> “沒關系啊,說出來讓姐妹見識一下不好嗎?我不讓你說具體多少了,我給你區間你自己選好伐?a:12以下;b:12~15;c:15~18;d:18以上?!?/br> 沈繼卿就坐在沙發的另一端。 沈漁窘迫到不敢抬眼,回復“我不知道”,打滿一排的感嘆號。 葛瑤:“弟弟中看不中用是吧?好了,我明白你維護他尊嚴的苦心了?!?/br> 沈漁:“葛小姐你放過我吧,我爸坐我旁邊呢!” 葛瑤:“哦?” 葛瑤:“那不是更刺激?!?/br> 這時候彈出來一條視頻請求,葉文琴發來的。 沈漁愣了下,拿著手機站起身。 沈繼卿投來詢問目光,沈漁匆匆解釋一句:“我媽打來的?!?/br> 她拿著手機,原本是要進臥室去,望見沈繼卿很是不自然地調轉了目光向著電視,又覺著這樣好像太過了,便只走到了餐桌那邊。 撥視頻的是秦正松,窗明幾凈的廚房里,葉文琴站在他身旁,正在煎蛋,“滋滋”的聲音里,她抬頭來看一眼,問吃過晚飯沒。 “吃了。您跟秦叔叔呢?” “時差呢,我們剛起床?!?/br> 秦正松笑說:“等會兒會有些朋友過來跟我們一起做飯,怕忙起來沒空,你們又得休息了,所以提前打個電話過來問候一聲。小漁,祝你和爺爺新年快樂,身體健康?!?/br> 沈漁笑著應下,回以同樣祝福。 視頻掛斷,沈漁在原地站立片刻,方揣著手機回到沙發那邊。 沈繼卿神情晦澀幾分,“你媽她現在好么?” 換做以前,沈漁一定回懟“她過得好不好關你屁事”,但他病容憔悴的樣子,讓她沒法如此刻薄。 “她要長居國外了,開年以后應該會回國一趟,召集兩方的親戚朋友一道吃頓飯?!?/br> 沈繼卿聽完,聲調艱澀地說了句,“也好?!?/br> 沈漁瞬間被他拱起些火氣,“你后悔嗎?” 沈繼卿愣了下,繼而苦笑,“有些事,說后悔不后悔的,沒有意義?!?/br> “不管有沒有意義,你后悔嗎?” 沈繼卿沉默了好久。 沈漁相信他絕對是想過這個問題的,現在這副諱莫如深的樣子,由衷令人生厭,“……結果都造成了,問你一句后悔不后悔,也要考慮這么久?” 電視里的喧囂熱鬧,將他們之間陡然冷凝的氣氛,襯得很滑稽、很不合時宜。 沈繼卿垂下眼去,摘了眼鏡,揉一揉眉心,“我只能說,我唯一后悔的是,這件事,我原本有更穩妥的處理方式?!?/br> “什么意思?”沈漁胸腔里一團心火在燒,“……你覺得你沒錯嗎?” “我當然錯了,小漁,”沈繼卿削瘦的面頰,一半隱于陰影之中,“我當然是錯的。只是,我不想否認那段好感是真實生發過的?!?/br> 沈漁張了張口,神色僵住了。 她突然發覺,沈繼卿說的這話,多么悖逆、多么罪該萬歲,可她……竟然聽明白了。 因為陸明潼的存在,讓她知道,世間有些事,明知不應該、不正確,可它就是會生發、會存在,甚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然而,明白不代表可以理解,更侈談諒解。 “……人是論跡不論心的,隨你心里生發些什么念頭,你就該讓它爛死在心里!你和許萼華單獨相處的時候,就沒有一刻哪怕想過我們嗎?”其實這問題憋在沈漁心里好久了,她此前一直覺著,這樣的叛徒,不值當她的一句質問。 “所以我做錯了,小漁。我不該放任自己去越過心里的那道防線,忘記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如果,這樣說能讓你好受點——我跟她,從未彼此挑明過心跡。我們唯一的越界便是,那天一起去看了一場電影。但錯誤是一種性質,錯便是錯,不存在錯一點,或是錯很多?!?/br> 沈漁聽得沉默下去。 那天的決裂將她的生活橫劈作兩半,所以她一直記得,那時的沈繼卿怎樣的沉默懦弱,許萼華又是怎樣的寡廉鮮恥。 “……你們既然沒有挑明,為什么不否認?至少,事情不至于發展到這個地步?!?/br> 沈繼卿一手撐住了額頭,“我這樣說,你一定更恨我——因為她沒否認,所以我不否認?!?/br> “我不懂?!鄙驖O咬緊牙關。 “你不用懂,也不值得你去懂。就這樣吧小漁,說這些平白擾亂你的心情。你這回愿意過來,爸爸已經很高興了?!?/br> “你說得這樣輕飄飄……”沈漁驀地站起身,這樣居高臨下俯視喪家犬般的沈繼卿,給了她一些勇氣,“……就因為你,我可能一輩子都沒法去追尋自己的幸福?!?/br> 沈繼卿投以困惑的神色。 沈漁被一陣豁出去的恨意裹挾,脫口而出:“我愛上陸明潼了?!?/br> 沈繼卿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她。 “就因為你,我邁不出這一步,即便邁出去,一輩子跟他沒個清清白白的名聲。什么你已經很高興了,你高興什么???我被責任綁架,不能不顧你,不能不顧我媽,還有外公、爺爺……這該是你挑的擔子,你扔給我了!”她話趕話的,越說越激動。 “你輕飄飄一句我不用懂,你們這點男盜女娼有那么難懂嗎?你和許萼華惺惺相惜,你憐憫她的處境,你覺得我媽太強勢,家里沒人愿意聽你那些風花雪月,所以你到外面去找你的知己。你覺得自己可了不起了,士為知己者死,你甚至不用付出生命,不過是放棄了婚姻和家庭。你保全了你和許萼華那點心有靈犀,你們是一對被世俗阻撓,此生不復相見的怨侶!你是不是這么覺得!” 沈漁一口氣說完,心里是鮮血淋漓的暢快。 她看著沈繼卿神色愕然轉為漠然,最后肩膀塌下去,目光死寂,一把枯灰。 “你把自己過得慘兮兮的,覺得自己是在贖罪。你丟下我和爺爺,只顧求自己內心的平靜……你怎么這樣自私?你從前教我寫字讀書,你喜歡蘇聯文學,你說,因為有一種犧牲的美感。你真的懂犧牲是什么意思嗎?” 沈繼卿沙啞聲音:“……小漁,對不起?!?/br> “你是對不起我,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了?!?/br> 電視里一個歌曲大聯唱,明星璀璨,唱家庭和滿,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大紅大綠布景,喜慶祥和氛圍。 沈漁別過臉去深深吸氣,生生忍著,沒叫自己落下淚來。 沈繼卿沉默良久,只說:“我知道自己沒這個立場勸你,但是小漁,你跟小陸的事,謹慎些吧。眾叛親離,不是那么好受的……” “輪不到你來教育我?!?/br> 沈漁一把抓起放在沙發上的羽絨外套,抄上手機朝門口走去,“嗙”一下摔上門。 風寒露重。 這兒遠離市區,天色黑沉,能望見幾顆疏寒的星星。 沈漁抽了抽鼻子,出門以后右轉,走出幾百米,瞧見一家小超市還開著。店主拿手機播放春晚,一人守著店。 她想起陸明潼心情不好總要抽兩支煙,得此啟示也想試試。 問店主拿了一包萬寶路和一只打火機,走出店門,在路燈下把煙點著。 不得其法,除了讓自己嗆得咳到肺疼,半點用處也無。 她將整一包的煙盒捏扁,連同火機一起扔進了垃圾桶里。 走一段路,碰見路邊有條長椅,在上面坐下。 大約半小時過去,她始終心緒難平,雖被風吹得手腳發涼,仍然不打算折返。 這時候手機響起來。 沈漁以為是沈繼卿打的,沒理。 再響。 響了第三次,沈漁不耐煩了,摸出來看,卻是陸明潼。 接通以后,他懶散聲音說道:“jiejie,發紅包你也不領???” 沈漁一下就讓翻涌的情緒梗住了喉嚨,緩了一下才說,“……跟我爸吵架,沒看見?!?/br> “你沒在沈爺爺那兒?” “我爸做了個手術,我來印城看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