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方行簡領她去了成衣鋪,自己隨意選了件湖藍長衫,但遣老板娘給她尋套合身衣裙,緞料好的。 老板娘笑著應允,捉住小姑娘進去更衣。 除了方行簡,世間一切對玄龜而言都是生疏之物,她無法安之若素。 玄龜懼怕回眼,形色央求。他淡笑撫慰:“別怕,就是給你換身衣裳?!?/br> 他焦灼地等了會,老板娘領她出來了,還未見人,就聽女人尖聲:“你家小娘子打哪騙來的呀——對穿衣一竅不通,卻跟仙女兒一樣?!?/br> 方行簡轉眼,再難移目。 她一襲嫣紅羅裙,似輕云出岫。山花成了精,其間一朵剛巧墜來此處。 她局促立著,一時難以適應。 他腦中被她光芒耀得晝白,滿腹墨水在一刻間煙消云散,只得詞窮道:“好看?!?/br> 少女緊攥著裙擺,半垂著眉,拘謹扭捏到極點。 方行簡勾唇,也不知自己為何要笑。 付完錢,他們并排走出門去。 方行簡找到此地碼頭,只問去汴京的水路要多久。 船夫道一天一夜即可。 他吁了口氣,放下心來,回頭看頭一回穿成這樣一路上都走得別別扭扭的小姑娘:“可惜我箱籠都在原先那艘船上,書沒了便罷,就是還得再備筆墨紙硯?!?/br> 女孩跟著他跑了一下午,也蹭了不少小吃,口味各異,但都很好吃。 是夜,他們找了間客棧歇腳。 方行簡訂了兩間廂房,安頓好她,他特意叮囑:“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br> 等門一關,玄龜立馬在房內東摸西摸,跳上跳下,對人類的所有物品都無比新奇。 她瞥見一面銅鏡。 她一步步走近,里邊人影綽約,裙袂浮動,是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她想起方行簡驚愕的眼神,以及他的那句傻乎乎,木訥訥的“好看”,不禁掩嘴嗤嗤笑了半晌。 她躺到床上,回顧著今日一切,恍若一夢,還是好夢美夢,她沉湎其間,不想醒來。 她回憶著男人與她說過的每個字,每段話,視若珍寶。 碼頭邊,他講什么來著,說他有什么東西還落在原先那艘船上。 玄龜豁然起身,蹦下床,竄去隔壁敲他房門。 里面人也沒問是誰,就開了門。他似乎已經歇下,只合一身雪白中衣,頭發流云一般披在肩后。 庭院里月如積水,異常靜謐,偶有蟲鳴。 她愣了一下,問他:“你要睡了嗎?” 方行簡:“還沒?!?/br> “你是不是有東西還在船上?” 他頷首。 “我帶你去取,”她狡黠一笑:“你想不想報仇?想不想嚇嚇他們?” “嗯?” 他還沒反應過來,手已經被拽住,往院外狂奔。她手勁竟這么大,堪比十牛拉車,耳邊風嘯眼下是她發絲揮灑,裙袂飛揚,不自覺笑起來。 不知跑了多久,他們氣喘吁吁重回那片江灘,月牙高掛,漣漣隨波。 她目光炯炯看他:“你會怕嗎?” “怕什么?” “我待要變回去,變成我本來的樣子,載你回那艘船上,你莫要害怕,好嗎?我不會傷你,你盡管放心?!?/br> 他面色不驚,語氣也四平八穩:“你是我救命恩人,我為何要怕?” 女孩兒笑出一口貝齒,忽往前沖刺,矯健躍入水里。 他還沒來得及叫出聲,江面安靜片刻,突地有水潺響,一丘島嶼緩慢浮出,荇草密花遍布其上。須臾,水聲嘩啦,水下伸展出一只頭顱,她脖頸修長優雅,相貌似雀非雀,有赤鳳之態。她于高處睥睨,鱗羽若焰,在月下片片閃光。 方行簡不能言語,也無法動彈。 蔚為大觀,他于心底驚嘆,神跡不過如此。 她將頭搭來岸邊,玉目委委屈屈:“你為何不說話?嚇著你了嗎?” 方行簡胸口起伏,心緒難定,最終搖頭道:“沒有?!?/br> “那你敢摸我嗎?”她用快跟他人一般大小的腦袋往前一湊,險些將他拱倒:“你敢摸我就證明你不怕?!?/br> 方行簡握了下拳,深吸口氣,抬起臂膀。他手在半空懸停少刻,而后輕輕覆在了她頭上。 第45章 第四十五枚銅幣 方行簡出生迄今,從未見過如此奇觀, 心中唯有難以言喻的震撼。 可當這只龐大艷麗的妖獸, 將喙輕輕蹭過來時,她仿佛又變回那位個頭僅及他胸口的小姑娘, 低眉順目,惹人憐惜。 掌心手感甚好,毛茸細膩,仿佛撫在一叢早春的草芽上。 方行簡微不可查地勾唇,又揉了兩下。 玄龜被他摸得很舒服,赤色的眼微微瞇起。 她腦門在他懷里磨了好一會, 才重新仰頭問:“你能背過身嗎?” 方行簡不明其意,但仍舊轉了個身。 他雙腿忽然離地懸空,只能見腳下江水滾滾,漣漪蕩月。 失重片刻, 他被她銜坐進一片花草叢中。 那是玄龜的背脊,花草雖恣意盎然,雜亂無章,卻同樣賞心悅目, 色彩斑斕,不愧為自然之手鑄就的園林。 “走罷,我帶你回那船上,你可坐穩了?!毙敾剡^頭, 潛入水下。 “島嶼”悠然浮動, 較之船舶馬車都要穩當, 然而方行簡的心依舊怦動不停。 江水往后延展,似幾條亮緞。 “他們為何將你扔下水?”水下忽有聲傳出,甕聲甕氣的。 方行簡回神,自信不疑道:“我若活著,他們便無法高中?!?/br> 玄龜問:“你文章寫得很好?” “總比那些獐頭鼠目之輩要好?!彼跉鈶崙?。 玄龜道:“你詩文我未讀過,但你的字是極好看的?!?/br> 方行簡笑:“你見過幾人寫字,就知曉甚么是好?” 她不管,腦袋把水拍的啪啪響:“就你一個,也是好的?!?/br> 方行簡會心一笑。 玄龜靜默少刻,低聲道:“其實……昨晚,我在船上?!?/br> “我知?!?/br> “嗯嗯?” “昨日廚房門外可是你?” “你瞧見了哇?” “只隱約看到個人,不知男女,現下想來也許是你。不過那會我并未奢求有人相救。他們人多勢眾,我心想死了倒罷?!?/br> 玄龜愧疚害臊到極點:“嗚,我……平素不過問人間之事,只是上船偷吃東西?!?/br> 方行簡目光一肅:“你不必自責,是我得謝你。如若沒遇見你,此刻我早已魂斷異鄉,尸骨無存,哪還能跟你月下閑談?!?/br> 他道:“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報返?!?/br> “不……不用,”玄龜長頸緩緩埋入水里,似是赧顏:“我也只是順便……” 水浪翻涌,兩人間安靜須臾。 方行簡啟唇道:“現下帶我回船也是順便嗎?” 玄龜聞言,猛一下扎進江水,一寸腦殼也不外露。 她只字未言,只是□□速度越發迅疾。 —— 時以至夜,兩人重新回到船上。玄龜變回女兒身,悄然行走在他身側。 大廳燭火通明,似有人設宴斗文,酒香四溢。 他們停在窗邊,只聽人扼腕感慨:“昨夜方家兒郎居然墜水不知所蹤,不然今夕還能聽聽他滿腹錦繡?!?/br> “那小子五歲知讀書,習讀句、屬對、聲律,十歲就能寫詩了,可惜,有王勃之命卻無王勃早年之幸,恐怕已魂歸九天,無緣殿試?!?/br> “不知他為何半夜要去船邊……” “怕是見月色甚美,不想船身顛簸……唉——” 言辭間,無不痛心疾首,還有人抬袖涕零。 玄龜氣音道:“他們講的是你嗎?” 方行簡面色沉晦:“是我?!?/br> 玄龜不明:“可他們當中幾個不是昨兒才拋你進海,為何今日又這般心痛?” 方行簡聞言,眉間舒緩一些:“你傻不傻,一群惺惺作態的偽君子罷了,在這邊假仁假義,想撇清關系?!?/br> 玄龜問:“那你打算作甚?可有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