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任遙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還是先默默給文旌披上外衣,寬慰道:“這怎么能怪你,你雖是丞相,可也不能隨意插手刑部內務。再說了,這件案子牽扯進了父親、兄長和外公,于情于理你都該避嫌的?!彼幌胱屛撵弘y受,可自己心里卻翻江倒海、五味陳雜,終于沒忍住,問:“現在證人死了,這個案子是不是沒法再查下去了?” 文旌握緊了她的手,道:“不,我還有辦法?!彼菑埥霙鲆癸@得過分平靜的臉上閃過決絕:“我本來不想走這一步,可他們把事做得太絕,就不能怪我無情了?!?/br> 第55章 春末的天總是易變的。 原本還是天朗氣清的,頃刻間便彤云密布,不一會兒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水如注嘩啦啦澆灌而下,宛如天垂淚,一遍遍洗刷著刑部那扇斑駁的厚重大門。 從昨晚出事到如今已六個時辰,刑部大門始終緊閉,偶有小股的神策軍從側門進出,鎧甲沐在雨中,泛出粼粼冷光。 肅靜到讓人膽顫。 文旌在刑部那間泛著血腥味與腐氣的天牢里連審了數十人,審到最后腦子都嗡嗡作響,但好歹審出了個頭緒。 負責看押內官的獄卒在人死后就失蹤了,根據其同僚供述,此人生前頻繁出入戶部,行跡甚是可疑。 文旌查了此人的戶籍和當時他入刑部的文書,發現是受人舉薦,才在刑部謀得了這個職缺,而舉薦他的人正是當時還是戶部典侍中的陳稷。 文旌將那一摞厚厚的、信息繁多又自有指向的文書扔到案牘上,微微向后仰了身體,眸中清光冷蘊,看向神策軍:“把戶部侍郎陳稷帶過來?!?/br> “大人?!苯鹈鞒厣锨耙徊?,止了神策軍,頗有顧慮道:“下官曾跟這位陳侍郎打過交道,此人心思縝密,滴水不漏,不是好對付的。況且我們手里的這些證據根本不能算是證據,獄卒有大嫌疑,可他已經失蹤了,憑什么能證明內官是死在他的手里?還有,陳侍郎僅僅只是舉薦了這獄卒謀個職缺,下官剛才看了獄卒的戶籍文書,他跟陳侍郎是同鄉,到時他大可說是看在同鄉之誼的份兒上才幫他。依如今這些僅有的證據,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內官這條命算到陳稷頭上?!?/br> “既然定不了罪,何必再出動神策軍去拿他?勞師動眾反倒容易授人以柄?!?/br> 文旌唇角微勾,溢出幾分冷笑。 阿遙說的還真是一點錯都沒有。這個人縱然看著他有千般可疑,萬般不妥,可僅僅也只是個‘疑’字,偏抓不到他的半分錯漏實證,他要不是完全無辜,就是個善謀深算、極富心機、極難對付的人。 可說到底,游走于危險邊緣仍舊不是陳稷的風格,若他發揮正常,這次內官的死應當半點線索也牽扯不上他,他該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才對。但最后是這種結果,只能說明他急于殺內官滅口,到了慌不擇路的地步。 雖然沒有從內官的口中聽到證詞,但文旌想,他與阿遙的分析應當無大差錯,延齡的失蹤與陳稷脫不了干系。 時至今日,文旌還是想不通,一個人怎么可以卑鄙無恥到這個地步!當年他們闖了大禍,是趙延齡不顧東宮幕僚的阻攔保下他們,就算趙延齡待陳稷不如待他親厚,可也從來沒有虧待過陳稷。 他怎么能反幫著自己的殺父仇人去害恩人? 文旌手指交錯,將指骨緊緊卡住抵在自己的下頜,在這暗不見天日的潮濕天牢里只覺脊背一陣陣發寒,他掠了一眼金明池,冷冷一笑:“不,你不了解他。他將名位顏面看得極重,我讓神策軍大張旗鼓地去拿人,就算最后沒有證據不得不放了他,這流言蜚語也少不了。他也算年少得志,升遷神速,想必嫉恨者不在少數,這樣一來,自有人會等不及來落井下石?!?/br> 金明池倒吸了口涼氣,心道文旌就是文旌,手段又狠又陰,還專會挑準了人的軟肋刺下去,誰要是被他盯上,可真是倒了大霉。 金明池攤了攤手:“這我就不明白了,你這樣做,除了讓他恨透了你之外,還有什么用處?” 文旌眸光流轉,精明內蘊,似笑非笑道:“就是讓他恨我,他越恨我,就會越克制不住自己,會有進一步的動作。這人的把柄太難抓,非得這么逼一逼?!?/br> 說罷,他推開椅子站起了身,刺繡麒麟的褚色襕袍裾底垂落在腳邊,文旌靈巧地將闊袖往后一攬,沖金明池道:“等會人帶來了,你審?!?/br> 金明池剛想問這又是為什么,猛地反應過來,哦,意思就是審他一個小小的戶部侍郎還輪不到丞相大人紆尊降貴。他只是隨口一說要抓人,抓了人卻懶得審,審不出什么放了就是,反正那就只是個小螻蟻,都不值當得要丞相多費一點點心。 金明池心想,若他是陳稷,恐怕要活活掐死文旌的心都有了。 出了刑部,外面雨勢依然不見弱。 雨水順著廊檐淌下來,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個接一個的水坑,珠落玉碎,襯著暗沉沉灰靄彌漫的天色,看得人心里發悶。 文旌在廊前站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當年在國子監念書時,好像也是這么個雨天,他下了學出來,發覺自己沒帶傘,徘徊在監舍門口不知該如何,忽聽身后有人叫自己,陳稷舉著把碎了幾個窟窿的油紙傘追過來,在雨聲滔滔里道:“傘給你吧,我家離得近?!?/br> 文旌當然推辭,可推來推去陳稷惱了:“你莫不是嫌我的傘破?” 國子監的學生都非富即貴,只有極少數貧寒學子,是靠著數年寒窗苦讀才能擠進這扇門,陳稷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個。 文旌知道陳稷過得很拮據,偶有一次聽他說起,繼父死后,叔叔伯伯把他和母親趕了出來,半點家貲都沒有分給他們,他和母親一路到長安,吃了很多苦。 大概越是這樣,陳稷的自尊心才格外的強。 文旌知道他的脾氣,自然不能再推辭,將傘接過來,道了謝,正想走,家中來人尋他了。 任府的馬車穩穩當當地停在國子監門前。 任遙掀開車幔跳下來,舉著一把傘,手里還拿了一把折起來的傘,踩飛了一地水花,奔過來,“二哥,你哪來的傘?”她盯著那破舊灰敗的傘面,突然注意到一旁的陳稷正很是局促地小心翼翼看向她,順帶把袖口破碎的絲絮不著痕跡地捻回來。 任遙當即明白了,眼珠轉了轉,臉上陡然升起一抹焦色,催促文旌:“你還不快跟我回家,父親要等急了!”邊說著,邊催促文旌把傘還給人家,瞧著文旌斯斯文文地要把傘遞出去,又仿佛當真不耐煩了,隨手把自己手里那把折起來的、簇新的油紙傘塞給陳稷。 她不由分說地把文旌推上了馬車,頭也不回地跟著上去。 馬車伴著銅鈴聲漸漸行遠,而陳稷站在雨中,許久未動。他掐著那蓬潤松軟的油紙傘面,將傘攥緊扣在掌心,那厚實且質地精良的油紙上繪著嫣紅的折枝桃花,燦燦盛開,將他那一身泛著灰色的青衫也映得鮮亮起來。 文旌有時會想,那時他還不是丞相,僅僅一介白衣,縱然家境殷實,可陳稷從來沒有想著在錢財上占他半分便宜。 那時陳稷是真心對他好,無半分私心圖謀,可后來,為什么就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第56章 這一場雨下得酣暢淋漓,乍暖還寒的天里伴著淅瀝雨聲,勾起人許多追憶惘思。 文旌到了家門口時,雨勢已漸漸收住了,仍有細細涼涼的雨絲朦朧落下,他從江憐手里接過傘,見大門敞開,有穿著蓑衣的三五人匆匆從府里出來,上了馬離去。 那些人在經過文旌身邊時被風吹起了蓑衣一角,露出里面煞白的縞素麻襟,文旌回身凝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曾曦迎出來了。 “出什么事了?那些人是誰?” 曾曦嘆道:“是殷家的人,殷家老太爺今早走了?!?/br> 文旌心里一咯噔,聽曾曦繼續說:“聽說是知道了他送進京的內官被殺,一口氣沒上來,等郎中趕到時已來不及了……” 文旌心里說不出是何滋味。 按理說,他是阿遙嫡親的外公,是正兒八經的長輩,但十幾年來關系疏離,彼此之間也不見得有多少感情,到了他這兒更是跟路人無異。 但那個可做關鍵證人的內官畢竟是他費心尋來,又跋涉千里給送進了京,最終還因這內官而死。 不管殷天樞本身含著多少算計私心,可終歸他是為延齡和父汗出了力,還折了一條命在這上面…… 文旌并不喜歡欠別人的情,哪怕是死人的。 他們走到了廊廡下,雨水順著廊檐絲絲縷縷落下,伴著綿延不歇的落雨聲,文旌朝江憐招了招手,道:“你替我去一趟北疆殷家吧。殷老太爺這次來京身邊跟了個殷家的后輩少年,叫殷……殷漸離,聽他生前的意思,想讓殷漸離繼任家主。殷家的情況我有所耳聞,那些不成器的后輩倒是窩里橫的好手,殷漸離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你跟在殷漸離身邊,就說是受了本相的指派,幫他服眾立威,順利繼任家主?!?/br> 說罷,文旌將腰間的思寤解下遞給江憐:“若實在不好料理,就殺幾個出頭冒尖的,殺一殺他們的銳氣?!?/br> 江憐遲疑著未接,道:“這劍……大人從來不離身的?!?/br> 文旌握劍的手一滯,隨即溫和笑開了:“現在跟在北疆的時候不一樣了,我在自己的家里,身邊都是我的家人,我并不是時時刻刻離不開它了?!?/br> 他的笑容便如這檐瓦之外的和風細雨,清淡澹靜,卻好似能將人的心化開。 江憐躑躅片刻,上前去把思寤接了過來。 “去了殷家之后,幫殷漸離順利繼任家主你就回來,至于以后能不能坐穩,那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跟咱們再無干系?!?/br> 江憐一一應下,倏然偏頭看向文旌身后,微微躬身喊了聲“夫人”。 任遙換了件素凈的雪緞交襟紗衣,只在裙裾處繡了幾支不甚惹眼的紫藤花,她洗凈了脂粉,素著一張臉,看上去精神尚可,并不見憔悴,只疑道:“江憐要去哪兒?” 文旌握住任遙的手,溫聲道:“我讓他跟著殷漸離去一趟北疆?!?/br> 任遙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睫宇微微垂下,緘默了許久,才道:“這樣……也好?!?/br> 任瑾扶著任廣賢從內院里出來,兩人同任遙差不多的打扮,素衫皂靴,卸去了絲絳佩飾,干凈凈的一身長衫到底。 文旌隨口問:“父親和兄長要出去?” 任瑾道:“我們打算去一趟殷家在長安的宅子,大概過幾天殷老太爺的遺體就要被送去北疆了,臨行前再見最后一面?!?/br> 他說得爽朗干脆,但任廣賢卻是眼底閃過一片晦色,不太自然地看向文旌,道:“南弦,我帶著阿遙和阿瑾去便可,你在外忙了半天,在家里好好歇息吧?!?/br> 任瑾立刻向父親投去質疑的眼神,但被對方眼風一掃,像是立刻想到了什么,訕訕地將視線收回來,輕咳了幾聲,附和道:“是是,南弦你在家歇著吧?!?/br> 文旌像是沒注意到他們的小動作,果真流露出幾分疲色,十分應景地打了個哈欠,道:“好,兄長和父親慢走?!?/br> 任瑾扶著任廣賢走在前頭,任遙估摸著他們大約聽不到這邊的動靜了,湊到文旌跟前,仰頭沖他小聲道:“等我回來就告訴你為什么不想讓你去……” 文旌不置可否,飛快地勾了任遙的腰把她拉進自己懷里,輕啄了一下她的唇,又覺不夠,忙又撈回來深深吻下去,這一糾纏親熱便覺又生出許多黏黏膩膩的心思,愈加舍不得放手,俯了身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任遙登時臉頰紅透,羞赧嗔怪地將他推開,頭也不回地追父親兄長去了。 江憐和扶風早就沒眼看了,從文旌把任遙摟進懷里時,兩人就十分默契地退到廊柱前背過身去,聽著后面沒了動靜,兩人才回來,扶風不由得嗟嘆:“難怪人家都說紅顏禍水,原來不管多不可一世的英雄,最后都避免不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結局?!?/br> 這本是一句調侃,文旌卻眼一橫:“說誰是禍水?” 扶風向來口齒伶俐,立刻道:“您呀,人家任小姐原本好好的一個干干凈凈的小姑娘,落到了您的魔爪里,整天下流來下流去,臉都不知道一天要紅多少回。我都有點想念您從前那高冷寡言的模樣了,這一變怎么就變得這么徹底!” 文旌當即揚起胳膊要抽他,被扶風靈敏一閃落了空,文旌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以后本相跟夫人說話的時候你們兩個回避?!?/br> 扶風閃到江憐身后,探出個頭來:“我們不想聽,可我和江憐都是習武之人,耳力本就比旁人強,剛才已經退得夠遠了,還是……” 兩人一陣風似得歪身閃開,文旌的凌厲拳風再度落了空,扶風唯恐氣不死他一樣,一蹦老遠繼續添油加醋:“不對啊,北疆再厲害的高手也不能讓大人連續兩招落空,您的身手退步得太厲害,這溫柔鄉果然不是好泡的……” 文旌徹底惱了,習慣性得去拔劍,但思寤剛才被他給江憐了,自然無劍可拔,于是他挽了挽袖子徒手上前,三五計狠招下去,把扶風逮過來,摁住了狠一頓揍,直揍得他“嗷嗷”求饒,才放開。 勝得毫無懸念的文丞相雍容地理了理自己略顯凌亂的衣衫,風輕云淡地給扶風上了一堂課,那就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他沉溺于美色荒廢了習武,可揍他也是綽綽有余的。 理好了衣衫,文旌掃了一眼被打得垂頭喪腦的扶風和遠遠站著唯恐成了被殃及的池魚的江憐,正色道:“通知門房備車,我們也出去,去赤隱巷?!?/br> 兩人曾跟著任遙和文旌去那里見過殷天樞,知道殷家在長安的宅子就在赤隱巷,不禁奇道:“這會兒任老爺他們大概走遠了,估計追不上,大人怎么不早點和他們一起去?” 文旌神色幽深,緩緩道:“就是要等他們走遠了,發現不了我們。我們不進殷宅,只遠遠看著,我……大約知道父親他們為什么不想讓我去了?!?/br> 若金明池替他查出來的那些東西沒有錯,若他的猜測沒有錯,這恐怕是父親為了保護他的一片苦心。 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如何能安心地縮在父親用脊背和苦心為他筑起的殼子里? 第57章 赤隱巷地處幽僻,墻垣勾連呈合掎之勢,人在其中,只覺入了深潭,被重重高墻擋住了視線。 所幸這巷子外有一家茶肆,是二層小筑,在二樓憑窗而坐,正好能將巷中景致盡收眼底。 殷宅已懸起了縞素白幡,吊唁的人零星進出,并不多。 殷家勢力主要是遍布于北疆,在長安并無交際,來探望的人少這也沒什么稀奇。 文旌端起茶甌,抿了一口,隨即皺眉:“這是什么茶?太澀了?!?/br> 小二倒實誠,合手于衣襟前,老實回道:“這小店平日里也沒什么客人,自然也沒什么本錢買好茶葉,都是些陳年舊貨,喝著可不發澀嗎?” 扶風道:“我嘗著也不好喝,喝慣了任府的好茶葉,把嘴都給養刁了……”說罷,他和江憐都把茶甌推了出去,看那架勢是不準備再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