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第42章 新年過后兩個月,任府就熱鬧了起來,車馬如流,賓客不斷,各個面含喜色,備著厚禮上門,來為文丞相與任家姑娘定親道賀。 文旌公務繁忙,鳳閣瑣事應付不斷,自然不能日日在家。而任廣賢大病過一場,如今雖全好了,但難免體虛、精力不濟,所以也無法周全賓客。 因此只能由任瑾扛起了家中迎來送往的重擔,日日忙得腳不沾地,瞅著空隙回內堂稍要喝口茶歇息,剛抿一口,便聽院子里傳來曾曦中氣十足的聲音:“大公子,來客了……” 任瑾灰頭喪臉地放下茶出來,心想,就是秦樓楚館里最當紅的姑娘也沒有這么個用法的,再這么下去,他怕是挨不到文旌和任遙成親那天了。 饒是心里抱怨滿滿,可一出門迎上客,還得堆砌起最熱情洋溢的笑。 笑一天下來,臉都要笑僵了。 夜間,任瑾邊揉著僵硬的臉頰,邊去找任遙,剛走進那糊著茜紗的菱格窗前,便聽里面傳出任遙那嬌軟儂儂的聲音。 “南弦,父親那晚跟你說什么了,你告訴我吧……” 任瑾的腳步頓住,站在窗前斂起了心神側耳細聽。 里面安靜了一陣兒,便聽文旌道:“并沒有什么要緊事,不過是囑咐我好好待你,不能讓你受委屈?!?/br> 任瑾在窗外癟了癟嘴,心道:胡扯。 “胡扯!”任遙陡然拔高了音調:“就這么簡單,那還有什么可避人的!父親向來不會瞞著我和兄長什么,可那晚那么奇怪,分明是有不可告人的事要跟你說?!?/br> 她傾過身去,把文旌手里的筆奪過,抱住他的胳膊搖啊搖,撒著嬌膩聲道:“南弦……你就告訴我吧……” 被搖得東歪西晃的文旌面色淡如水,十分鎮定地歪頭看向任遙:“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任遙:嗯? 文旌道:“是不是覺得猶如五爪撓著小心肝,奇癢難耐,好生難受?!?/br> 任遙咬住了下唇,雙眼瑩瑩如清波,可憐巴巴地沖文旌點了點頭。 文旌摸了摸她的頭頂,微微一笑,又道:“這明知道對方有秘密,可怎么問就是問不出來,滋味是不是不好受?” 任遙眼波越發瑩潤,泫然若泣。 文旌越發和風如煦,溫柔似水:“現在,你知道當初你有事瞞著我,可我怎么問你都問不出來,是何滋味了吧?” 任遙:……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出來混遲早要還…… 授人以柄的任遙頓時失了追問的底氣,低頭耷腦地坐回來,兀自郁悶。文旌瞧她這模樣,白皙如凝脂的臉頰微微鼓起,飽滿而桃紅的唇瓣被幾顆小貝齒咬住,像一只粉雕玉琢的偶娃娃。 文旌只覺心尖顫啊顫,再沒心思寫什么奏疏,手臂環過任遙的腰一把將她攏到自己懷里。 摸摸下巴,再捏捏鼻子,正當文旌覺得手感不錯時,聽任遙甕聲甕氣道:“丞相大人,你可能誤會了,我不是布娃娃……” 文旌訕訕地把手收回來,指腹猶存著那細膩肌膚留在上面的溫潤觸感,一下著了空,只覺心里癢癢的。 他仰頭思索了一會兒,低頭在任遙耳邊道:“你也可以來摸我,來捏我,把我當布娃娃?!?/br> 任遙冷哼了一聲,一下咬住了他又不安分的手。 “啊啊??!阿遙你怎么咬人!” 任遙呲開牙,緊咬住他的手指,把剛才問而不得的怨氣全加在齒間,狠狠地咬了下去。 此時,門被從外面推開了。 任遙一晃神,被文旌掙脫開,他甩著手,抬頭看去。 任瑾極為隨意地把大氅扔到椅子上,大咧咧彎身坐到繡榻上,朝任遙點了點:“去,給為兄倒杯茶?!?/br> 任遙頗為靈敏地從文旌的腿上起來,屁顛顛地去給她大哥倒水。 文旌看在眼里,又泛上幾許酸氣,再加上剛才被打擾的怨氣,一通全發了出來,沒好氣道:“你自己不會倒啊,干什么指使阿遙?” 任瑾掠了一眼meimei的閨房,因天氣轉暖,新換了芙蓉紗帳,如煙似霧的輕攏著,案幾上擺著紫檀木茶盤,上面的紫砂壺都是簇新的,綠鯢銅爐里徐徐冒出香霧,仔細一嗅,正是文旌最喜歡的羅斛香。 他睨了一眼文旌:“你們兩在這兒歲月靜好,小日子過得舒心,我為了你們的婚事都快累脫了,倒杯茶怎么了?”他分神瞅了眼更漏,提醒:“快到亥時了,你得趕緊回靜齋,一天沒成親就得守規矩?!?/br> 那邊文旌早就開始收整他的筆墨紙硯和寫到一半的奏疏,聞言連頭都沒抬:“我知道?!?/br> 任瑾從任遙手里接過茶甌,抿了一口,繼續道:“還有啊,明天你抽空替一替我,這人來人往,十之六七都是沖著你來的,父親說了,那些商人自有他來招待,可官場上的同僚你總不能把人都晾著,傳出去該說你架子大了?!?/br> 文旌心想,本身名聲就不好,他還差一個架子大的污名? 但兄長既然一本正經地跟他說了,他也就一本正經地應下,但應下之后,突然想起什么,動作一滯,道:“明天不行,后天吧,我告兩天假,后天在家招待賓客?!?/br> 任瑾問:“那你明天要干什么?” 文旌抿了抿唇,罕見得微赧,視線不自覺地看向任遙,道:“我要帶阿遙去買首飾?!?/br> “你買什么首飾?家里從頭面釵環到鐲子衣裳備了一屋子了,都是精挑細選定制的,外頭能有什么好貨色,比家里的還好?” 文旌的臉更紅,看向兄長還有些別扭:“我就要自己買,我又不是入贅,怎么能……能只用家里的?” 任瑾愣了愣,隨即仰頭哈哈大笑。 他邊笑邊手指打顫地指著文旌,笑得前仰后合,在文旌面無表情地瞪視下,才堪堪停住,道:“南弦啊南弦,沒想到你還有這種小心思,你早說,前邊結賬的時候讓你來,不過……”任瑾想起什么,神色轉肅,問:“你那皇帝陛下如此器重你,想來在財帛方面應當沒有虧待過你吧,你跟阿遙都要成親了,總可以給我們看看你的家底吧?!?/br> 任遙心道,文旌是個伴著圣賢書長大的,家里事從來沒讓他cao過心,他向來在錢財方面沒什么概念,大約不會主動問趙煦要什么,兄長這么問,萬一沒有,文旌豈不是要尷尬。 她想到此,便抻了頭正想說些什么把這事繞過去,卻見文旌斂眉沉目很是嚴肅地思索了一番,而后點頭:“好,給你們看?!?/br> 哈?還真有? 任遙跟著文旌回靜齋的一路心里都在犯嘀咕,他能有什么???這丞相大人的俸祿是高,可是再高也只是俸祿,還能高到哪兒去? 再者說,文旌又向來廉潔,從沒見他私下里收過誰的禮,就這么幾個月他能攢下什么啊。 任遙越想越覺得不妙,萬一待會兒這‘家底’亮出來撐不住場面,身邊又有個使慣了算盤,在銅臭間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的任瑾,想打哈哈都沒得打,那文旌還要不要面子了! 想到這兒,任遙又趁文旌不注意狠狠剜了任瑾一眼,任瑾察覺到了,挪到她身邊低聲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再說了,都是自家人,他也是我弟弟啊,我還能笑他不成?咱們家什么情況你還不知道,這家產要不都是你一人的,但凡有我一份,就絕不會少了南弦的,我憑什么笑他?” 任遙聽他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只有算了。 走在前面的文旌對這兩人的小心思渾然未覺,只推開自己臥室的門,想了想,又退出來去了江憐和扶風的屋。 文旌的臥室在中間,年前任遙張羅著在東西各建了一間抱廈,江憐和扶風住西邊,金明池住東邊。 三人浩浩蕩蕩進了西邊的抱廈,江憐和扶風正守著爐火吃烤栗子,一見他們全都來了,忙起身,抖落干凈身上的栗子皮和碎屑,迎上來:“大人有事?” 文旌點頭:“咱們進太極宮的第一天,陛下給了我幾個箱子,你們找找看放哪兒了?” 扶風自是一臉茫然,他大大咧咧慣了,從來不會留心這些邊邊角角的小事。 倒是江憐,低頭思忖了一番,“哦”了一聲,繞過屏風,去開里面的櫥柜。 櫥柜里果真堆了好幾個黑檀木的大箱子,江憐把橫在上面的靴子拿開,和扶風一個個地搬出來。 整整齊齊擺開,正好十二個。 扶風撓著頭道:“這些黑咕隆咚的東西,大人又找它們干什么?” 黑咕隆咚? 任遙擰了眉,歪頭看向任瑾,見任瑾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文旌朝他們兩人擺了擺手,親自上前,把箱子一一打開,只見里面密密匝匝堆積著瓶瓶罐罐,字畫鼎爐,一眼看過去,確實沒點鮮亮顏色,連瓷瓶都是發暗的青釉。 任遙沒抱希望地看了一眼,視線突然定住了。 身邊兄長的眼力和見識遠勝于她,已撒腿奔上前,蹲在箱子邊,視線發愣:“定窯大肚瓶,紫金雕壺,墨硯……”他把字畫展開,瞠目道:“柳巖勝的真跡?!?/br> 文旌旁的不認得,柳巖勝是如雷貫耳,他是前朝丹青圣手,聽說還給魏文帝畫過畫像,因其善工筆,畫作經年不得成,故而所留于世極少,往往千金不得求。 他將頭湊過去,一臉納罕,這要不是趙煦給他的,都得懷疑是否是真的。 任瑾察覺到文旌的驚訝,回頭:“這是你的東西啊,你不知道?” 文旌收回視線,開始回憶數月前他是如何擁有這幾個裝滿了寶貝的箱子。 那時勤王之軍入京,忠義的老臣們將趙煦迎進了宣室殿,一扣三請,只道逆王將天下攪得大亂,而北邊北狄又虎視眈眈,國不可一日無君,懇請雁北王早日登基。 趙煦假模假樣地推辭了一番,才不得不在老臣們的盛情之下應了。 老臣們退下后,趙煦幾乎一刻也等不及,忙讓人開庫房。 處理善后完畢,匆匆趕來的文旌就是在庫房里找到了趙煦。 內侍們都在庫房外站著,大門緊閉,道:陛下不準他們伺候。 文旌推開庫房門,獨自進去,繞了好幾道彎,終于找到了趙煦。 他挽著袖子,蹲在地上,粗氣喘得吭哧吭哧,手腳麻利地把一件件珍玩古藏往箱子里堆,見文旌進來,擦了一把汗,招呼他:“快快快,都是些值錢的好寶貝,裝箱子里你拿回去哈?!?/br> 文旌垂眸睨了他一眼,站著沒動,看著趙煦那大汗淋漓、裝箱倒柜的模樣兒,有點嫌棄…… 他們是勤王義軍,是為了天下安定才率軍平亂,匡衛帝都的。 他趙煦是天家血脈,是先帝皇子,是即將登位掃平亂世的新君,不是占山為王的土匪,攻下一個山頭就知道忙不迭搶金子,搶銀子,搶寶貝…… 這在回長安的路上文旌就不知道提點過趙煦多少回了。 他們是野路子召集起來的軍隊,自然沒有軍餉一說,可日常得維持,只能在回京的路上順道平幾個山頭,收繳些土匪窩里的金銀細軟。 文旌是讀書人,向來清風高潔慣了,不屑于沾染銅臭。 那些細碎的活兒他向來不沾,都交給屬下去辦,可很快他就發現,排兵布陣打仗時趙煦這廝就會躲在他身后,一旦對方被攻克,他即刻就像吸滿了精氣的小鬼兒,精神百倍地躥出來,領著人生龍活虎地往土匪窩子里鉆,邊鉆邊喊:“拆房子!拆墻!一個銅子兒都不能留下,全搬上!” 文旌心想,這要是他父皇天上有靈,看見自己的皇子成了這幅德行,得氣得出來扇他…… 別人這副樣子文旌還能忍,但趙煦身為雁北王,身為他們這支隊伍的靈魂人物,得保持他雍容高貴的體面,得高豎他皇子的威風,他得是心懷天下、悲憫蒼生的模樣,不能跟個黑吃黑的土匪似得,瞅見土匪窩里有頭老母豬就為自己有rou吃了高興得嗷嗷叫。 因此文旌揪著機會,很是語重心長地跟趙煦談了一次話。 “殿下,咱們是勤王之師,是懷著匡扶亂世、平定山河的宏愿的,您……”他說到一半,被趙煦塞了只大雞腿。 這雞是剛從土匪窩子的籠子里逮出來,抹了蜜烤,烤得油滋滋,香噴噴,趙煦占了一只雞腿,特意把另一只留給文旌。 “吃吃,邊吃邊說?!?/br> 文旌把雞腿從嘴里拿開,看了看吃得滿嘴是油、直喘粗氣的趙煦,嘆了口氣,把說到一半的話兒收回來,把雞腿塞了他手里,好聲好氣道:“你吃吧,都給你?!?/br> 好好的皇子淪落成這樣兒,也怪可憐的。 事情到這里還沒什么,而后面的事才讓文旌知道,這一時心軟,導致錯失了把趙煦引回正路的大好時機,導致他在歪路上越走越遠,遠到他都不忍直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