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 文旌從祈康殿出來徑直就出了宮。 他心中十分肯定,對于十三年前的舊案,父汗和殷如眉的死,義父和兄長一定知道些什么,可無論他怎么旁敲側擊,怎么試探,他們就是三緘其口,半個字也不肯透漏。 文旌出了宮門,站在馬車前微微仰頭,看著那巍峨的宮墻,心道:魏太后……母親,你……會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嗎? 這一路他都是心事重重,江憐和扶風他們都會看他臉色,不去叨擾他。 馬車平緩而行,走到喧鬧街市里,隔著一道車幔,傳進喧沸叫喊聲。 倏然,馬車猛地一剎,驟然停住。 文旌穩住幾欲向前傾的身體,掀開車幔,隱有不快:“怎么回事?” 扶風湊過來,向前張望著,道:“那應該是姜國公家的馬車……” “文丞相,聽聞我父親幾次三番想與你結親,都被你回絕了,你可是擔心我相貌丑陋,配不上你?今兒可巧咱們當街遇上了,你出來看看我,到底能不能配得上你?!?/br> 對面傳過來女子清脆爽利的嗓音,如銀鈴般瀝瀝作響,沖破了周圍的喧囂,十分顯耳地落在街心,成功地招來了一群人觀望,沖著這兩輛當街對上的馬車指指點點。 文旌眉宇微皺,透出些不耐煩,挑著車幔沖扶風道:“繞道?!?/br> 扶風不甘地點了點頭,臉上頗有些好戲無法上演的遺憾,無奈摁著腰間佩劍指揮馬夫和護衛:“丞相有令,繞道?!?/br> 可對方既然是個敢當街阻攔丞相車駕的女中豪杰,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千辛萬苦攔下的人跑了,文旌的馬車剛轉了頭,只聽一聲哀戚戚的嘶鳴,連帶著后面車駕都向上傾斜,幾乎要翻倒。 文旌兩臂展開抵住車壁,暗中蓄力,才堪堪把馬車穩住。 外面嬉笑指點的聲音一波接著一波,那朵嬌花般的纖細身影就在文旌車前,與他隔著一道纖薄的車幔,全然不在乎周圍人的指點,只吟吟笑道:“聽聞丞相于千軍陣前都能鎮定自若,面不改色,如今,卻還怕見我這么一個小女子嗎?” 文旌心底的不快如怒浪翻滾到了頂峰,自然不會受她的激將法,只安穩坐在馬車里,冷聲道:“姜國公若是知道他的千金如此任性妄為,只怕是要氣暈過去了?!?/br> 聽到對方提及自己的父親,外面女子倒是難得的稍稍安靜了一會兒,但只是須臾,立馬嬌聲道:“父親若是要罰我,姬影甘愿領罰,只是今日就算要冒受家規責罰的風險,姬影也要見丞相一面?!?/br> 周圍人議論紛紛,多是說這女子磊落大方,反觀丞相大人倒扭扭捏捏,相較之下竟毫無風度。 扶風是個急性子,眼見輿論對文旌不利,忙勸道:“大人,你就掀開簾子看人家一眼,姬大小姐擋住了馬車,咱們也走不了啊?!?/br> 文旌內心愈加煩躁,手覆上車幔,剛掀開一角,卻見街邊擁擠的人群之外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定了心神仔細看出去,卻見果然是任遙。 她裹著一身銀白似雪的狐毛大氅,手里提著一串用麻繩綁好的油紙方包,身后跟著冷香,主仆二人站在人群之外的街邊,微微抻了頭,朝他這邊看。 文旌很想仔細看清楚,這個時候,任遙的臉上是何種表情,可奈何她站得太遠,猶如疏淡的墨跡勾勒出的一道虛影,眉眼神情皆是模糊的。 縱然是模糊的,可他知道,站在那里的就是任遙。 不管他們的中間隔了多少年離別,多少道俗世藩籬,這世上唯有一個阿遙,曾叩開他的心扉,深植其間,難以剖出。 若是這樣,那么于他而言,除了阿遙,旁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他凝著她望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心底的那點煩躁已于無聲中消散,心不自覺平靜沉定了下來。 他松開了車幔,剛剛掀動起來的簾子又軟軟的蕩了回去。 聲音平緩無波:“姬姑娘,你就算有傾城之貌,也與本相無關?!?/br> 嬌聲微冷:“為何?” “因本相已有心上人,此生非卿不娶?!?/br> 第28章 私奔 此言一落,天地皆靜。 外面寂然了片刻,姬影道:“我不信,若是有,長安早就傳開了,父親也不可能不知道!” 文旌歪了頭,隔著一道車??聪蛩?,神情淺淡:“我為何要騙你?” 姬影一噎,無話可說了。 是呀,他堂堂丞相,就算看不上她,隨意敷衍過去就是,何苦要拿自己的姻緣來作偽? 她站在街心,仰頭看著那垂幔上映出的疏影,只覺一腔大無畏的熱情驟然受挫,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里面的文旌臉色也不好看,因他將車幔掀起一角,再看向街邊,發覺任遙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開了。 那幡巾搖曳的糕餅鋪子前已是空空蕩蕩。 他將車幔甩了回去:“回府?!?/br> 扶風親自來牽韁繩,含著幾分同情小心翼翼地繞開擋在前面的姬影,將馬車牽引著走出了擁堵的人群間。 文旌滿懷心事地回了府,正要向曾曦打聽打聽任遙回來了沒有,卻見金明池神色慌張地跑到前院來找他。 “大人,不好了,舒城在荒村遇刺,身受重傷,性命垂危?!?/br> 文旌心里一咯噔,問:“何人指使?”他略微停頓,輕聲猜測:“魏太后?” 金明池道:“不好說……派去保護他的千牛衛回稟,刺殺他的人稱自己是鐵勒可汗哥舒耶奇的舊部,殺舒城是替蒙冤的哥舒耶奇報仇?!?/br> “不過也有可能是魏太后的人,假借了哥舒耶奇的名號來掩人耳目……” 文旌搖頭:“不會是她的人?!彼娊鹈鞒孛媛痘笊?,耐心地解釋道:“方才她還要我勸義父放棄對當年舊案的追查,殷如眉也好,哥舒耶奇也罷,都是她不愿意提起的人。若是她派人去殺舒城滅口,那悄悄地殺了就是,何苦要把哥舒耶奇的名號祭出來,這不等于告訴旁人,舒城與當年的鐵勒舊案脫不了干系嗎?” 金明池恍然,可隨即便陷入更深的迷惑里:“不是魏太后……那是誰?”他靈機閃過,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除了魏太后,除了大人,還有第三方勢力對當年的舊案感興趣,且……勢力不小?!?/br> 能打退押送欽犯的官差和文旌派去隨行保護的千牛衛,勢力自然不容小覷。 而且這些人隱在暗處,卻又好像對案情的走向和脈絡格外清楚,總能在恰當的時候冒出來,把本已幾乎風平浪靜的水面再度攪渾。 文旌視線微垂,眸中神色深邃難辨,思忖片刻,沖江憐道:“你去找找曾曦,問問他阿遙回來了沒有,若是回來了,帶她來義父的臥房?!?/br> 文旌想,不管這些陳年舊事有多少不曾見天日的須棱枝節,今日,他定要問個究竟出來。 …… 徘徊在街衢茶肆的任遙對家中即將上演的狂風驟雨絲毫無覺。她本是領著冷香出來閑逛,從糕餅店里買了糖漬梅子,正要慢慢走回家,卻在街上遇見了姜國公千金路攔丞相大人的那一出好戲。 那時候人實在太多,將文旌的馬車圍得水泄不通,又有姜國公府的護衛隱沒在人群暗中保護著姬影,在那四周立起了一道人形屏障,任遙嘗試過往里擠,可根本擠不進去,只有遠遠站在街邊,等著好戲落幕,人都散開,她好蹭一蹭文旌的馬車,跟他一起回家。 其實街市里人聲如浪,又離得遠,姬影和文旌各自都說了什么,她根本就聽不清楚。 只是遠遠看著原本明媚張揚的姬大小姐突然如霜打了的茄子,頹然低下了頭,還覺得奇怪,突然,自拐角里冒出來一個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任遙一怔,回頭:“陳大哥?” 她原本不愿意隨陳稷走的,畢竟文旌就在這里,眼瞧著就可以走了,她在外逛了一個時辰,已有些累了,只想快些回家烤著爐火吃她剛買的糖漬梅子。 可陳稷說他要外出公干,這一走只怕連除夕都要在外面過了,想托她替他照應照應家里老母。 任遙想起之前陳稷為了馮家的事跑前跑后,這個人情還沒填,這又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母親,不太好意思一口回絕,便只有隨著他去了街邊的茶肆。 兩人寒暄了一陣兒,陳稷狀若無意地提道:“方才那當街攔下文相的是姜國公的千金吧,姜國公近來待文相很是親近,一心想促成他和愛女的婚事,瞧方才那架勢,姬大小姐也很是中意文相,這門婚事看來八成是要成了?!?/br> 任遙將手搭在茶甌的杯壁上,有一搭無一搭地用指腹摩挲著上面凸糙的釉花,只覺得有些別扭,還有些難以言說的酸澀,悶悶道:“那也得看我二哥同不同意?!?/br> “他為何不同意???”陳稷笑容若清風,在俊朗的面上輕輕漾開:“文相如今乃朝中權臣,自然得是勛貴官宦之女才能與之匹配。姬氏出身高貴,家中又有世襲的爵位,這門婚事瞧上去再般配不過?!?/br> “可……”任遙捧著茶甌,郁郁道:“怎能只看門第?怎么著也得是兩情相悅吧……” 陳稷看向她的目光突然微妙了起來:“娶妻娶賢,納妾納色?!彼皟A了身體,微微靠近任遙,笑道:“阿遙該不會覺得憑如今文相的身份,只能娶一門妻室吧?這娶妻……自然是要娶門第尊貴的官女,納妾就無所謂了,凡是姿容佳,看中眼的都可以納進后院,文相如今正當盛寵,哪怕是給他做妾,想必一般門第的女子都得搶著去呢?!?/br> 任遙的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她實在無法想象,向來清冷寡淡的文旌流連于花叢,左擁右抱是何種模樣…… 陳稷看著任遙的反應,唇角微勾,浮掠起幾分得色。 任遙是垂頭喪氣地回家的。 冷香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小姐,你以后還是不要跟陳大人談論咱家二公子了,每次過后你都是這么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何苦呢?!?/br> 她是無心之言,任遙卻是一怔,腦中一道激靈閃過,她拉過冷香,揣摩道:“你說……他會不會是故意的?” 冷香一頭霧水:“什么故意的?誰故意?” 任遙又搖了搖頭:“他應該不是這樣的人吧……” 糾結間,大門敞開,曾曦從里面探出頭來,一眼瞧見任遙,忙將她拽進去,道:“小姐,你可回來了,快去老爺房里吧,二公子方才還找你呢?!?/br> 任遙忙隨曾曦去。 剛走到門外,便聽里面傳出父親虛弱的聲音:“南弦,如眉的案子不是交給刑部了嗎?你不要插手,也不要多過問,只管置身事外,你聽義父的話,我是不會害你的?!?/br> “可事情牽扯父汗,我如何能做到置身事外?查清真相,為父伸冤明志是南弦多年來的心愿?!?/br> “你相信義父,所有的事情遲早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br> 里面突然靜默下來。 任遙在心底嘆了口氣,輕輕推開門進去,剛走到屏風前,隔著水墨繪就的折枝疏影,見文旌彎身跪到了父親跟前,鄭重道:“南弦還有一事請義父成全?!?/br> “我……想與阿遙成親?!?/br> 任遙愣住了。 那一瞬她腦子里空蕩蕩的,像是被驟然抽走了所有的意識。 里面也是一片長久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伴著銅漏里流沙陷落的窸窣碎響,父親的聲音傳出來:“不行?!?/br> 任瑾本坐在任廣賢身邊,聞言站起了身,道:“父親,此事是不是再……” “我說了,不行!”任廣賢臉色漲紅,遽然咳嗽起來,任瑾忙去給他倒水,輕拍著他的背,道:“今天就先到這兒吧,這些事以后再商量。南弦,你先回去吧?!?/br> 文旌想再為自己和任遙爭取一番,可看看義父滿面的病容,這些話梗在喉間,怎么也說不出來了。 他默了默,頹然起身,沖任廣賢揖禮:“義父好好休息,南弦先告退了?!?/br> 文旌走出來,繞過屏風,正與屏風后的任遙迎面而對。 腳步戛然而止,目光深雋地凝睇著她,緘然不語。 羅斛香淡雅的氣息迎面撲來,任遙只覺腕上一緊,被文旌拽了出來。 黃昏已近,天光垂暗,如蒙了層深灰的幕布,唯有俏麗在枝頭的夕陽,愈加絢爛。 任遙被拽得踉踉蹌蹌,幾次險些絆倒,好容易跟著文旌回了靜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