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如今他已是大權在握的丞相,別說一個馮家,就是馮家那最大的靠山秦國公府都是他親自下令抄的,那靜王因為跟馮家沾了點親戚,堂堂一個親王天天在鳳閣堵他,各種做小伏低,恨不得跟馮家撇的一干二凈。 現在的他想要弄死區區一個馮元郎比捏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 他看向對方的目光愈加陰鷙。 馮元郎被他看得發毛,幾乎要將頭埋在了任瑾的脖頸里。 氣氛一度凝滯,任瑾輕咳了幾聲,正想說些緩和的話,卻見文旌盯著馮元郎看了一陣兒,便將視線收回來,一言不發,越過他們徑直走了。 身后的金明池心有七竅,自然看出些什么。而江憐和扶風卻是一臉茫然,默默地跟上了好像已在盛怒邊緣的丞相大人。 一直等文旌走遠了,馮元郎才從任瑾身后探出來,往任遙身邊靠,沒心沒肺道:“二公子可越來越嚇人了?!?/br> 任遙陡然上來氣,一把將他推了個趔趄,怒道:“你給我走!都怪你!” 說罷,不等眾人有什么反應,跑回了自己的閨房里。 任瑾自然不能讓馮元郎走,外面局勢危急,如今出去就是個死。他安撫了馮元郎一陣兒,讓下人將他安頓在府里不起眼的廂房里,便去看任遙。 剛伸出手要敲門,任遙就把門打開了。 她雙目紅腫,瑩白如玉的頰邊還掛著晶瑩的淚痕,抽噎道:“大哥,你快派人跟著南弦,他這一走了萬一再不肯回來了怎么辦?” 任瑾掏出錦帕,給她擦著眼淚,溫聲道:“他現在是丞相,出入宮門鳳閣,舉世矚目,就算他不肯回來,咱們也不至于像從前一樣無處去尋他,他不回來,咱去請他回來就是?!?/br> 任遙稍稍安定了下來,低頭扭著錦帕,囁嚅道:“都怪我?!?/br> 任瑾拖長了音調道:“可不,這事都怪你。你說剛才南弦沒走時你怎么不跟他解釋?你跟他說,自從他離開了長安你就跟馮元郎很少見面了,唯一的交集便是托了馮家的馬隊去北疆尋他……” 任遙靠在任瑾的懷里,將臉貼在他的襟前,啜泣道:“等他回來我就跟他說……” 任瑾低頭摸著她的鬢發,無奈地嘆了口氣。 任遙惱恨了自己一天,她明知道文旌不喜歡馮元郎,還要在這個時候出來見他,真是欠考量! 一直惱恨到遲暮時分,文旌還沒回來。 任遙便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打開正門出去張望,徘徊了半個時辰,沒等來文旌,卻等來一個穿湖水藍錦衣的少年。 他以白玉束冠,容顏俊秀,還隱隱透出雍貴的氣質。 站在任府前掃了一眼,看到了任遙,朝她招了招手。 氣勢洶洶地問:“文旌是不是住在這兒?” 任遙有些為難地道:“他昨晚住在這兒,今晚是不是還住這兒就不知道了?!?/br> “……” 那人正了正衣襟,惡狠狠道:“我就在這兒等他,他要是敢不回來,我……”他略顯顧忌地看了一眼任遙,吞下了后面的話。 任遙見他一副殺氣騰騰要找誰算賬的模樣,不禁有些心里犯嘀咕,試探著問:“你跟文旌有仇???怎么這么急著找他?” “有仇?對!有大仇!”那人氣道:“那缺德鬼逼著我娶妻,現如今那些人全堵在殿……堵在我家門口了,他倒不見人,撂挑子不管了,我今兒非得把他揪出來?!?/br> 任遙一愣,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疑惑道:“南弦為什么要逼你娶妻???你跟他什么關系?” 那人抬起折扇比劃,正要對著她大倒苦水,扇子抬到半截,驀然僵住了:“南弦?”他抬眼看了看任府的匾額,又看看任遙,目露精光,“你是不是任遙?” 任遙一驚,忙后退。 那人卻伸手箍住她的手腕,截斷了她的退路,語氣愈加篤定:“在任府門口,又長了一張這么漂亮的臉,你肯定是任遙!” 說話間,街衢上傳來馬車輪子轆轆的聲響。 是文旌的那匹紫鬃駿馬。 扶風放下墊階,將文旌扶了下來。 任遙只覺一陣大力拖著她上前走,身旁的人聲音清朗,擲地有聲:“文南弦,你不是逼朕立后嗎?好,朕今兒跟你說,不用費心選什么名門閨秀了,朕已自己選定皇后了,就是朕手里握著的這個?!?/br> 第5章 姻緣 這大半夜找上門,一臉官司沖文旌喊打喊殺的正是新冕登基,嘉熙皇帝趙煦。 文旌下墊階的腳步滯了滯,邁下最后一階,冷眸掃了一眼趙煦握著任遙的手,“松開?!?/br> 聲音如冰雪清雨,一點溫度都沒有。 趙煦一哆嗦,下意識就要松開??商ь^掃了一圈,見文旌身后跟了金明池等人,正齊刷刷地看著,再看了看自己身邊一臉發懵的任遙,那點微妙的天子尊嚴竄上來,將要松開的手倏然又緊握住任遙,抻脖子:“不……不松,朕乃天子,九五至尊,金口玉……” 還未說完,就被文旌劈手掀到了一邊。 趙煦趔趄著連連后退,勉強站穩了,卻見文旌已自然地伸手拉住了任遙的手,要和她一起進府。 “大人……”江憐在身后低低叫了他一聲,站在原地,有些為難地看向馬車。 馬車的幔子輕輕顫動,自縫隙里伸出一只纖纖玉手,半挑起幔子,露出一張秀致的素面,她梳著極簡單的發髻,點綴著茉莉簪子,眉梢眼角透出清新冷艷的氣質。 文旌飛快地偷掠了任遙一眼,見她臉上除了好奇再無其他情緒,心中不快,臉色略沉,松開了她的手,沖江憐道:“愣著干什么,還不扶著舒姑娘下馬車,請她入府?!?/br> 她口中的舒姑娘只低頭看了看江憐的手,便略過,徑直撩起前袂動作伶俐地自己跳下了馬車。 趙煦悄悄地靠近,在文旌身后探出個腦袋,低聲問:“這又是誰???南弦,你才回來幾天,就要左擁右抱了,可以啊你……” 被文旌冷然斜睨了一眼,他訕訕住口。 趙煦和文旌當年也是在北疆共患過難的,在寒風凜冽里歷盡艱辛才拉扯起一支隊伍,文旌總攬全局,兼當主帥和軍師,趙煦則以龍嗣皇子的身份當這隊伍的招牌幡旗。 后來在多方的打壓下辛苦壯大,再熬到代王謀逆,康帝薨逝,兩人入主長安,短短三年之間,經歷了旁人一生都未必會經歷的風浪波折。 在這些風浪里兩人自然形成了一種不必言說的默契,及十分固定的相處模式。 那就是,趙煦怕文旌,怕得要死。 趙煦隨著文旌他們去了任府后院的梅園,一進書房,便頗具氣勢地占了主座,十分威嚴、神情冷淡地上下掃了文旌一圈,默默地把江憐拖到身邊擋住自己。 江憐:…… 趙煦從江憐身側探出個頭來,道:“姜國公的夫人,鎮遠將軍的夫人領著各自的千金現下都在魏太后的祈康殿里等著,魏太后把朕的母后也叫去了,兩人達成了一致,非逼著朕在那兩位千金里選一個當朕的正宮皇后。南弦,這事是你挑起的頭兒,你不能不管吧?!?/br> 趙煦口中的魏太后就是已故康帝的生母。 當年趙煦的父皇世宗皇帝在位時,已冊立了魏氏為繼后,故而趙煦一登位,便理所應當地要奉嫡母魏氏為東宮太后,而自己的生母林氏只能為西宮太后。 魏氏當了一朝皇后,兩朝太后,又善玩弄權術,在長安的根基不可謂不深,文武朝臣中幾乎半數都是她的心腹。 這次趙煦要立后,最熱門的兩戶,姜國公和鎮遠將軍便都是魏太后的人。 文旌斂過冗長的衣袖,斟了兩杯茶,讓扶風遞給趙煦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抿了一口,道:“咱們初來乍到,時局不明,總得想個法兒摸一摸各方各派的脈絡,有什么比立后更直接有效的?” 趙煦眨了眨眼,垂頭喪氣道:“你的法子是好用,這不,各路牛鬼蛇神都出來了,可……”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襟,羞澀且幽怨地看著文旌:“總不能假戲真做,把朕賣了吧?” 文旌面不改色道:“我看也沒什么不好,你這年歲若是正常的皇家子弟孩子都該有好幾個了?!?/br> 趙煦聽他一副事不關己的腔調,怒從心來,咬了牙瞪他:“好呀,朕立后就立后。什么姜國公千金,鎮遠將軍千金,朕統統都不喜歡,朕喜歡的可是任家大小姐,朕對任遙一見傾心,非她不娶,朕想和文丞相親上加親?!?/br> 文旌清冷冷道:“你做夢?!?/br> “朕還就做了!任遙是你的義妹,又不是你的夫人,你憑什么霸著她不讓旁人喜歡?” 文旌心里被他撩撥起幾許火星,正想發作,但見趙煦一臉得色,好像是要故意激怒他,便強自按捺下火氣,沉冷道:“不用擔心,他們都不會如愿,我是不會讓魏太后的親信成為大端皇后的?!?/br> 只要是文旌的保證,便定會做到。 趙煦長舒了口氣,默了默,瞳眸中又漾開了意味不明的柔雋淺光,他試探著問:“那……能不能讓朕自己選?” 文旌到了這會兒才品出些味來。 他將手中茶甌放下,饒有興致地看向趙煦:“哦?你是心里有人了?” “沒有!”趙煦霍得站起身。 然而皇帝陛下的否認顯得很沒有說服力,因為他那俊秀的臉頰悄悄爬上了可以的紅暈,且一雙明眸目光閃爍,再也不敢直視文旌。 文旌好奇心大盛,調整了坐姿正要刨根問底,趙煦先一步道:“天色已晚,朕要回去了,朕知道丞相盛情,想留朕吃飯,但朕吃不慣外面的飯,所以,不必客氣了?!?/br> 聽他這樣說,江憐和扶風默默對視了一眼,各自在對方的眼睛里覓到了鄙夷的神色。 還吃不慣外面的飯?從前在北疆時,他比誰吃得都多,吃得都香,才入京幾天,就飄得不成樣子了。 然而他們只敢自己偷著腹誹,不敢明著諷刺,因他們誰也不是文旌…… 文旌哪肯放過他,早一個眼神讓金明池堵住門,正想嚴詞逼供,扇窗外飄進侍女的聲音:“二公子,晚膳好了,大公子請您去前堂?!?/br> 文旌蓬勃的求知欲只得暫且收起來,囑咐了金明池親自送趙煦回宮,他整理了衣襟,領著江憐和扶風去前堂。 那位被文旌帶回來的姑娘早早地托付給了任瑾,任瑾極周到地讓侍女帶姑娘下去沐浴更衣,又以上賓之禮把她請去了前堂。 任廣賢知道是文旌帶回來的,頗為新奇,因那小子在他眼里就是個冰山鐵壁,拿刀子都未必能鑿出花來,更別說能帶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回來。 因此他拿出了cao碎心老父親的慈祥,跟這位舒姑娘聊起了家常。 被冷落到一邊的任瑾和任遙對視了一眼,挪到屏風后,開始商議。 任瑾偷瞄了一眼任遙,故作凝重道:“南弦不會隨便把姑娘帶回家的,此舉定有隱情?!?/br> 任遙極為認同地點了點頭,驀得,眼睛一亮:“沒準兒是心上人……” 任瑾怪異地看看她:“是心上人……你不擔心?” 任遙眉梢滿溢著喜色,雀躍道:“如果是心上人就太好了!咱們這就給南弦修園子,讓他成親、生子,等他安頓下來,就不會再走了?!?/br> “等等……”任瑾道:“三年前,你不是和南弦……和他……”他被話憋紅了臉,但終是說不出口,唯有頗為含蓄道:“我以為你心里念著南弦,想和他再續秦晉之好?!?/br> 任遙聞言一怔,臉上的笑意緩慢收斂起來,默默低下了頭。 三年前她還小,凡事都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地和文旌逾越了兄妹的底線,發展出來那么一段似是而非的男女之情。 可這段情的結果卻并不美妙。 兩人鬧翻了,文旌一氣之下遠走北疆,整整三年杳無音訊,甚至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任遙的心里很亂,如團絮,但唯一能分辨清楚的,就是她不想讓文旌走了,不想再過那種為他牽腸掛肚的日子。天知道,這三年里她既盼著馬隊能帶回他的消息,又害怕,怕帶回來的是不好的消息…… 若是可以重新選擇,她寧愿跟他繼續做兄妹,安安穩穩,長長久久…… 任遙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我想我們還是做兄妹比較好,別把事情弄復雜了?!?/br> 任瑾側著頭凝睇著她的面頰,許久,嘆了口氣:“可憐的南弦……” 話音剛落,便嗅到了一股清冽的羅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