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雖然只是一句,很普通的雞湯,可不知道為什么,老人說的時候卻讓湯豆感受到了他的篤定,就好像他說會這樣,那就必會實現。讓她原本的沉郁與沮喪也好像稍微被吹散了些。 “爺爺,剛才那個到底是什么呀?”她鼓氣勇氣又問。 “是天鐘啊?!崩先颂ь^看了看夜空。 兩人在樓下分開,湯豆很想追問天鐘是什么,但老人不想再多說樣子,她覺得自己堅持打破沙鍋問到底似乎不太禮貌,于是目送老人走進對面樓,看著對方上去后,樓梯間的燈一層層亮起來,在五樓停住,掏鑰匙開門的聲音響得她站在原地都聽得見。 聽到鐵門一聲巨響關上,湯豆才磨磨蹭蹭地回頭看向自己身后的樓梯間。 不知道幾樓在吵架,燈應聲亮起來,昏暗的燈光照亮黑暗的樓梯間。墻上過年貼的對聯已經褪色,松松垮垮地墜著。想到回家就要面對一切,她有調頭逃跑的沖動。 有一瞬間她想在,這里根本不是自己的家。 但過一會兒又拋開了這個想法,轉而有些擔心,上樓去的話會發生什么事? 這是她頭一次和mama吵架。 等她終于做好心里建設上樓,家里卻只剩明亮一個,門從外面鎖上,湯豆一打開門就看到他坐在地上哭嚎,其它人都不見了。 她過去想把明亮從地上抱起來,明亮死活不肯,殺豬一樣嚎叫著打滾,她耐著性子哄了一下,怎么也不行,火氣就上來, 怎么會有這么討人厭的小孩。 mama怎么會受得了? 鄰居阿姨聽到這邊的聲音打開門,見到湯豆,驚道“你可回來了。大家都都去找你了?!?/br> 正說著樓下就有一群人上樓的聲音傳來。她心里一驚,有些瑟縮。 打頭的王石安頭發亂糟糟的,臉上是一慣的陰沉,湯母紅著眼睛也不說話,葉子一臉怨氣,抬頭見到湯豆站在門口大叫“那她不是回來了嗎!”怒目圓瞪,就好像怪她沒有死在外面。 見到湯豆,王石安顯然松了口氣。 幫著找人的鄰居叔叔怕他們再罵孩子,立刻勸說“沒事沒事,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嫉谝幻呛檬掳?,有話好好說。實在不行咱們也給想想辦法。對吧。不要著急?!睒菍右稽c也不隔音,之前母女兩個吵架,上下幾層都聽得清清楚楚。 后面還有幾個出去幫忙找人的鄰居,也紛紛應聲“等將來豆豆出息了,咱們也好沾光嘛?!?/br> 湯母沉著臉,看也不看湯豆一眼,與她擦身而過,把明亮從地上抱起來,進廚房摔摔打打地做晚飯。葉子也瞪了她好幾眼,王石安留在最后一一謝過鄰居之后,讓湯豆和自己上天臺去。 王石安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一天到晚都沉著臉,一副不知道在生什么人氣的樣子,平常在家也沒什么話。湯豆一直以來,都盡量避開他。兩個人雖然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其實根本沒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湯豆不知道他把自己叫上天臺干什么,總之無法是罵一頓。如果他敢動手,她就拼了。 不在這個家呆了! 雖然她也不知道離開這個家要怎么生活…… 不知道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舅舅舅媽都不在了,以前過年過節大家總開開心心在一起,自己要是做錯事,舅媽總是會幫著從中調解??涩F在不會了。 她突然有些鼻酸。 站在一邊的王石安,少有地抽了根煙——現在煙很貴,他一個月才買一包。 他不說話,湯豆也不吱聲,站在他身邊,看著居住區域的燈火發呆。 這里沒有她曾經的家所在的城市繁華,一個腳指頭也比不上。 這個家也沒有她以前的家豪華舒適,曾經的家一個泳池都比現在整個家要大。 但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了。沒有大學、沒有未來,只有可預見的無意義的人生軌跡,像這里的每個平凡的女孩一樣,生一大堆兒子,殺一大堆女兒,到死也并不會在這世界上留下任何自己存在過的痕跡。 她感到一陣失落,巨大的空虛籠罩著她,令她的鼻尖更加酸澀起來。 爸爸以前總是會和她討論很多事,比如人生規劃之類,父女兩個說得很多,甚至已經準備好,以后她會去上爸爸和爺爺都上過的大學。 爸爸開玩笑說“如果你在大學交男朋友,那以后我們家每個都是校友?!?/br> 其實,她根本也不知道什么樣的人生,才叫有意義。 未必災難不發生,自己的人生就一定會更有意義嗎? 似乎也并不是。 可她還是在和mama爭吵時,被這種懵懂的挫敗擊倒了,甚至不明白人努力活著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受苦嗎? 抽完煙的王石安咳了幾聲,打斷少女的胡思亂想。 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上學的事你也不要急?!彼聪驕?,拍拍她的肩膀:“我會想辦法?!?/br> 伸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一塊錫紙巧克力放到她手里“過了今天,又長了一歲,是大姑娘了。以后就是大人了。生日要高興一點,不要哭,再難的事,咱們一家人在一起總是會有辦法的?!?/br> 湯豆拿著糖,低著頭,終于忍不住,眼淚一滴一滴濺落在地上。 【其實我也沒有做對什么?!可踔梁茉愀?。她想著。 王石安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一時手足無措,最后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沒關系?!?/br> 過了很久,湯豆情緒平復些,兩個人一前一后下去,湯母已經做好了飯,沉著臉,只照顧明亮不理人。 湯豆走到她身邊,她也只當看不見。 王石安說“好啦。她和你吵架不對,但你也是脾氣太躁。她是孩子,你是大人,她講什么不對,你好好和她說?!?/br> 湯母沒有回頭,只是紅著眼眶,努力地扭頭看著外面。 王石安推推她“沒事了??嫉谝幻呛檬隆,F在大學在哪兒都不知道,明天我先去學校,見見老師,問問清楚情況。行不行咱們先試試。對吧。第一名是很容易考的?說不定學校還有各種獎學金。家里根本也不用負擔什么?!?/br> 湯母抹了抹眼淚,說“吃飯吧?!?/br> “好了。好了?!蓖跏残χ泻簟俺燥??!?/br> 湯豆在餐桌邊坐下來。 湯母盛了一份菜和飯出來,溫在灶上。晚上永昭要回來吃飯。 他一個月總會在月底發薪的時候回來吃個晚飯,順便把薪水拿回來給家里。 所以月底晚飯家里總是會吃得好一點。 一家人吃完飯,王石安想打聽大學的事,便串門去了,葉子又搶了第一個洗澡,她總愛把熱水用掉一大半叫人煩。 湯豆回房間把課本都整理收拾裝起來,書本里到處都貼著便利貼。湯母跟著走進來,但站在門口沒有說話。 湯豆回頭看她,因為逆光也看不清她臉上是什么表情。只聽到她干巴巴地說:“mama從來沒有覺得你是多余的?!?/br> “你說假話”湯豆低頭看著手里的書,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扣著書皮上的破洞“爸爸說言行一致的話才可以相信……所以” “你怎么講話的?”湯母走到她面前,雖然想忍耐,可還是無法控制怒火大聲打斷她,也很想在孩子面前表現得持重些,沉穩一些,但還是忍不住暴怒,轉身猛地摔上門,再不理會她了。 “所以你以后要言行一致”這句話湯豆根本沒有機會說完。她垂頭看著手里的舊書良久,外面有吵鬧聲驚醒了她。 樓下不知道是什么事,不一會兒就有汽車的聲音,小區里很少有汽車。 她跑到陽臺,看到有幾個穿制服的人從破吉普車上下來,是工廠的人,找樓下的人問“王永昭是哪一家?” 不一會兒就聽到敲門的聲音。 湯母不知道是什么事,開門一臉疑問。 工廠的人說“工廠那邊出了些事故,需要親屬立刻過去?!?/br> 湯母有些慌:“但不知道他爸爸去哪一家了?!迸艿綐翘蓍g叫,但沒叫到人。 湯母想去找人,叫他們等等,但領頭的說“認識他就行了。等不了?!弊詈鬀]法子湯母只好說“那我去吧?!睖古艹鰜怼拔液湍阋黄鹑??!?/br> 湯母本來想拒絕,但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扯下圍裙,大聲對衛生間叫“葉子,明亮一會兒要洗澡,灶上還在燒水。你爸要回來了,記得和你爸說,叫他快去工廠?!边@才跟著工廠的人一起下樓。 她看著顯然看著鎮定,但手微微發抖,腳下也不太穩當。湯豆扶住她,發現她手都是冰涼的。 湯豆問工廠來的人“到底是什么事?永昭怎么了嗎?” 但工廠的人沒有回答。 坐在副駕駛的人從視后鏡看了她一眼,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湯豆很久沒有坐過車,速度太快,又顛簸,狹小的空間充斥著汽油的味道。車內的皮飾都很破舊了,有各種拼接修理的痕跡,車子兩側的視后鏡一只是白漆,一只是黃漆。方向盤也高度也并不太匹配。 車子很快就達到了工廠,但進廠之后卻并沒有停下來,一路穿過廠區,一直向內。再穿過一個守備森嚴的門崗才停在一排辦公樓前。 這里是廢棄的學校改建。二樓以上,窗戶都封閉著,一樓大廳大開,有人坐在里面值班,上二樓的樓梯很干凈,像是長期有人使用的樣子。 工廠兩個人帶著母女兩個進了大廳,直接從樓梯往負一樓去。 下面沒人,非常安靜。 但才剛走幾步,就有一股濃郁的消毒藥水味道撲面而來。 湯母腳下停了停站定,湯豆以為她有什么不舒服,但她搖搖頭,深呼吸一口,又扶著肚子繼續向下去。 領路的工廠人員帶著兩個走到負一樓最深的房間才停下來,湯豆扶著湯母跟著他們進去,房間中間有一個不銹鋼平臺,上面的人用白布蓋著。 帶路人請兩個站到臺邊,然后掀開了蓋著頭的白布。 湯母只看了一眼,就沖出去嘔吐起來。 一個工作人員跟上她,一個留在原地陪同湯豆。 湯豆以為自己會很害怕死人。 災難發生的時候,她一直被父母關在地下室里,從來沒有出去過,災難結束之后,走在路上她連眼睛都不敢睜開,驚鴻一瞥也十分模糊。 但現在直視著臺上的人,她發現并不是那么恐怖的事。 人死了以后,明明五官樣貌也沒有變化,卻不知道為什么,讓人覺得陌生。臉上也并不是她想像的鐵青,而是難以容易的灰白。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能辨認出來“是王永昭?!?/br> 其實他長得很帥,五官帶著英氣和相貌普通的王石安一點也不像,葉子和明亮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王石安的子女。脾氣也不像葉子那么差。 湯豆和湯母來13區時,居住樓還有好幾棟沒蓋完,現有住房根本分派不出來,新來的只能領了帳篷住在廣場上,一個帳篷發一個桶用來上廁所。 那時候湯豆就常??吹接勒?,他每天會路過廣場去工廠工作。雖然環境已經與災難前不同,但他的衣服永遠是干干凈凈,頭發也梳得服服貼貼,走在人群里鶴立雞群,讓人很難不看到他。 后來湯母和王石安成了,母女兩個有了地方住,而永昭從家里搬了出去,湯豆與永昭見面的次數反而少了。 但永昭每次回來,都會給家里的孩子帶點什么,對湯豆也一視同仁。 湯豆手腕上的用紅繩穿的玻璃珠吊墜就是永昭給的。為這個葉子當場就大吵起來,雖然她也有一顆,但她就是不愿意湯豆也能得一顆。 湯母立刻叫湯豆把玻璃珠給葉子“葉子年紀小。你給meimei,乖?!睂故寡凵?,叫她快拿出來別剛來沒多久兩母女就惹得家里生事。 但永昭沒同意,他讓湯豆拿著“給誰的就是誰的。三顆一人一顆?!辈⒉焕頃鰸姷娜~子。 葉子氣得之后好長時間不和湯豆說話。 現在玻璃珠兒湯豆還戴在手上,葉子的卻不知道弄丟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