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次日一早,朱襄去了青州王的主營,參加了朝會。會場許多位謀士吵得不可開交,這位說要行那美人計,那位說要與京州諸士家說合,又有人牽連出自家先生和學生無數,更有人推薦某地奇才,得之可安天下。 她留心聽了一會兒,到后面沒甚進展后,便沒興趣了。 青州王只看著那些人吵鬧,也不加約束,偶爾有感興趣的,便問兩三句話。 待到下了會,已經過去半上午。 朱襄,得出發了。她自去向青州王辭行,魏先生卻交了她一封信。 “給延之,他一看便知?!蔽合壬?。 朱襄點頭,將信塞懷中,仰首出去了。 青州王看了她的背影許久,半晌才道,“先生,她怎就生成了女兒身?” 李恒在等魏先生的回信,躊躇的時候,也想過要不要給顧皎寫一封信。他走的時候太狠心,都沒多看她一眼。她必然又怨他,又想他,特別是天氣寒涼的時候。 這次回來,同先生講起顧皎,卻不知為何,先生的態度有些變化。原本的欣賞和贊賞,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復雜和晦暗。特別是當他敘述她為了擴大紅薯的影響力,故意將世子和郡主弄過去作保,忽悠了那些地主的種子錢的時候。先生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里還帶著一點冷意。 李恒當即便住了口,沒再繼續往下說。顧皎究竟做了什么,居然將先生得罪得那般深? 然思來想去,竟一無頭緒。 顧皎和魏先生,自二月分開后,再無見面。甚至,自六月后,也未有通信。 他一遍遍回想顧皎的反應,她應是完全不知先生對她生了偏見。 那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先生最后一次主動提及顧皎,是——仿佛是六月,自己為藏顧皎的那些信頭痛,去尋先生。那會子先生剛收了顧皎來的信,夸張她花樣百出,弄出許多酒精來。 酒精? 李恒隨身帶的囊里,便有酒精。有這物在,可隨時自行處理傷口,著實管用。他依稀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爬樹摔下來,胳膊被劃傷了。母親雖笑他不夠堅強,但卻也說,如果有酒精就能幫他消毒。他問酒精是甚?是爹喝的酒中精華嗎?母親就笑,卻點頭,是啊,是酒中的精華,是天外天才有的神物。 李恒想得入了神,不料一只手在眼前晃。 “嘿!”朱襄揚揚手中的信,“想什么呢?我來了都不知道?” 他一抬頭,卻是朱襄的笑臉,這才回了神。 “眼睛都沒神了,想小嫂子,也不至于吧?” 李恒沒說話,伸手扯了信。 “謝都不謝一聲?我堂堂郡主,幫你跑腿?!?/br> “多謝?!彼_信封,一目十行,看完后合攏,丟在火盆中。 “如何?是好消息吧?咱趕緊打完這一場,你也好早些回去見嫂子?!敝煜逍Φ?,“你放心,我回去又教訓郡馬了,一定不讓柴文茂胡來?!?/br> 李恒擔憂的,從來不是柴文茂。能讓顧皎吃虧的,從來不是陰謀詭計。 “我出去收拾安排,你守好這處營帳?!彼鹕?,出帳。 朱襄見他高高的后背,挺得溜直的腰,說了一聲,“早去,早回?!?/br> 早回?只怕是早回不了了。 許星,但愿你不負重托。 許星火得要死,他一個堂堂高手,不僅要偽裝成病弱的孤兒流民,竟然還要挖紅薯。 他一邊咳嗽著,一邊將紅薯拔出沙地,偶爾對著手指吹口熱氣。 天越來越冷,紅薯已經不長,藤也大面積枯死。得趕在下霜之前,將地里的紅薯全掏出來,然后給郡城送出去。莊子里男女老幼全動員起來,天不亮就干活,直到天黑了夜不手工。 因此,跟他一起干這活了,是莊上的諸多婦女,老者和兒童。 他蹲在地溝里,將紅薯一個個往竹筐里面裝。 “趕著賣了這一茬,做一身新衣裳給我家老大?!币粋€中年嬸子道,“校場那邊日日訓練辛苦得很,我上回去瞧了,說這月底就要走了。應該能趕得上趟——” “你且別做了,夫人讓工坊里做了好幾千套。搞的流水線,幾十個人,一天能縫出來許多?!?/br> “夫人給的是夫人,娘給的是娘給?!?/br> “夫人這回是真挖家底了,城里的生鐵都被她和顧老爺買光了?!?/br> “沒辦法,一個是為將軍,一個是為二少爺?!?/br> “聽說這批紅薯除了留種,全都要送出去?!?/br> “地窖里存的呢?” “說是預防萬一,今年冷得太早了些?!?/br> “是吶,這一季的紅薯,長得沒上一季的好?!?/br> “也有二三千斤,比種稻子好哪兒去了?這老多的,怕是夠吃了。我家吃這個多了,胃燒得慌,還是要配米的?!?/br> “但愿。咱們這塊兒都還是好的,夫人租子收得一般,還可以寬免。王家那邊實在太不是人了,莊戶除了日常交稅,他還給加租子了?!?/br> “還加?他家的地本就賃得比別家貴了一分,怎么還加?” “說是世子在前面打仗辛苦得很,大家都要出一分力?!?/br> “不要臉。誰不辛苦了?他女兒陪世子睡覺也辛苦!可他自個兒和柴大人天天大酒大rou,管過下面人死活嗎?連賣身銀都要吃的,斷子絕孫的貨?!?/br> “聽說,我是聽說哈——”有人悄悄兒的,“隔壁縣的,因為交不出那多軍糧,被柴大人派人圍了。挨家挨戶的搜,米缸子全空了?!?/br> “當真?” “當真。我一妹子嫁在那邊,實在過不下去,跑回來借錢??赡膬河绣X借呢?當初就說了,整個河西只看著龍口富裕些,起碼能吃口飽飯。她不信,偏嫁。這回可好了吧?” “是吶!” 許星裝滿一大筐子,單手拎起來,可想了想,還是做出艱難的模樣。 只他太高,彎腰駝背,便如一只蝦米。 竹筐上路,路上一溜兒擺開了許多大車,鋪了滿滿的稻草緩沖,一層層的紅薯壓上去?,F下收軍糧,已經不是從庫中出了,而是直接從田地里走。別處的路不好,需得莊戶家收了送官道上去;小莊因顧皎修的路好,大車可直接進來,省了許多事。 因此,一路上都是人在說。 “還是夫人修的路好,省了多少事?” “可惜只得這一段兒,往關口去的官道因為車過得太多,路也被壓壞了?!?/br> “以前官道也就那樣,只不過巡邏隊的人天天到處看,碰見壞的地方會修好?,F在巡邏隊也沒了,路就沒人管了?!?/br> “說不得,說不得?!?/br> 許星將紅薯裝出完畢,柳丫兒便出來叫。 他便又咳了幾聲,慢吞吞地走回去。 柳丫兒走過去,翻了個白眼,“夫人叫你裝得弱些,可沒叫你裝成要死的樣子呀。你也太夸張了吧?” “你懂甚?周圍都是老人和莊婦,就我一個年輕人,怎好意思?”他也是要臉的。 兩人遮掩著,在人和車的群中穿行,便經過了工坊。 現工坊里開著兩班,日夜不停地做工。外間的各種布料源源不斷地來,這邊各樣軍衣源源不斷地走。每日車來車往,如同坊市一般。 顧皎還嫌不足,讓工匠在旁邊砌了個巨大的土燒窯,說要將一部分紅薯烤成紅薯干。只因新鮮紅薯難以保存很長時日,為著兵士的身體著想。便砍了許多雜木,日日點火燒著呢。因此,每到工坊旁邊,首先聞見的便是紅薯的甜香氣。 許星上臺階,見路邊晾曬的薯干,趁人不備,摸了一根塞口中。 柳丫兒揚手要打,他便又咳得要斷氣的模樣。 過路大嬸便道,“柳丫兒,人都病成這樣了,你還打?” 許星便沖他做了鬼臉。 柳丫兒氣結,悶頭往坡上走。 顧皎正在坡上和長庚算銀錢,算得頭暈腦脹。她見許星來,問了一聲,“如何?” 許星走過去,“四面人都恨王家,怨氣重得很呢?!?/br> 恨?那邊是民怨還不夠了。 “告訴大家,過冬的存糧和明年的種都留夠。家中事情忙完,咱們得選一些稍微精壯些的阿叔進山,把那些野菜和野果子什么的,都收起來。這些事,得在第一場雪之前,都做完了?!?/br> “夫人,等這幾日紅薯收完就去?!遍L庚見她累得兩眼黑圈,道,“阿叔們都安排好了,分好幾隊呢。你就別cao心,多歇幾日?!?/br> “歇?”顧皎眼皮輕抬,瞥一眼坡下邊守著點軍衣數的王家少爺,“王家人就等著收完紅薯動手了,我可不能歇?!?/br> 第106章 跑 柴文茂騎在馬上, 慢悠悠地甩著馬鞭。旁邊的運糧車,首尾擺出去一兩里地。 車輪在路面上壓出深深的痕跡,牛馬也喘著粗氣。 世子給的差事,在別處雖然很是不順, 但龍口居然將缺口全補上了。 紅薯啊紅薯, 吃口是差了些,關鍵在能保命啊。 大營里那些兵哥,今冬不必如去歲那般挨餓了。 他心情挺好, 準備回城,去花樓享受一番溫香軟玉, 犒勞自己。 不想走得半道, 王家父子追了上來。 王家,也是好用。只那種趨利的急不可耐, 著實討厭??赊D念一想, 逐利之人,用倒是好用。他們既等不得要對顧家下手了,他便也不攔著,只撿現成的好處便是。 畢竟, 能在數月間產出幾百萬糧食的能力, 著實令人眼紅,怎么都是要捏在手上的。 這般想著,自然而然露出笑來。 龍口校場。 一列列新兵, 堆滿了平地。 兩月前雜亂無章的農夫, 土匪, 浪人,現學會了行走坐臥,實屬不易。 受訓后的第一個任務,便是從龍口出發,跟著郡城來的管帶去郡城。順便的,和押糧車一道,幫忙運糧和防備山匪或者有可能出現的小股京州軍。 周志堅果然帶了幾個穿著鮮亮衣甲的官來,那些人挑著眉眼,似乎很不滿意。確實不滿意,現時的這些人,根本還算不上兵,個個穿著自家帶來的衣裳,手里也混無兵器,寒酸得很。不過,對方也未多抱怨,收了周志堅遞來的名錄后,便要帶隊出發。 辜大收著號,跟在顧瓊后面往左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