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對于燈的最高榮譽,便是龍口城守官,從數百盞中,點選出十盞來,叫做點彩。凡被點彩選中的掛燈人家,據說來年運道無匹,而制作的人更是會工價翻倍。 崔mama雖早聽說了龍口燈樓的名頭,但還是第一次見。因此,將工匠們抬進來一個個大箱子,取出里面的各種構建開始組裝,成品堪比人高的時候,她還是被驚住了。 “你剛念那個啥?高什么堂,引什么水——”她問魏明。 魏明小聲,“是不是覺得奢靡太過了?” “確實過了?!?/br> 魏明喝一口茶水,長吁氣道,“此間年年風調雨順,百年間從未遭遇過大旱大澇,豪強們又善經營,自然戶戶都積累了萬貫家資。咱們青州說起來算是中原大地,土地豐饒,但也架不住連年征戰。兩相比較,是不是覺得不如人了?” 閑話間,有守衛來報,“夫人來了,想見先生?!?/br> 崔mama抬頭看魏明一眼,他似乎很開心,輕輕拍了桌面一下,露出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他這樣的表情,她見過好幾次。第一次是勸說十四歲的將軍離開萬州,投奔青州王;第二次是讓將軍拜青州王為義父;后面的無數次卻是每次戰前,苦心地排兵布陣。她道,“你在等夫人來?” 魏明點頭,“咱們夫人可是真聰明人,絕對不會在將軍那兒吃苦頭?!?/br> 崔mama呵一聲,信他鬼話。她和他想法不同,希望將軍能夠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那些恩怨情仇,驚天的功業和富貴,只不過是浮云而已。 “對了,將軍呢?”她問。 “早間收到志堅送來的一封信,他拿去校場那邊看了?!蔽好髌鹕?,對守衛道,“我親去接夫人,走吧?!?/br> 顧皎和柳丫兒只在前院門口等了不到兩分鐘,魏先生便笑著出來了。 “夫人來得好巧——”他樂呵呵道,“外面剛送了燈來,你崔mama看著挑,正準備找人請夫人也來瞧瞧?!?/br> “燈?”她很有興趣,“是要送去燈樓的嗎?” “是?!蔽合壬M院子。 “我還從未看過燈樓?!?/br> “怎么會?” 顧皎有點不好意思,“打小身體就不好,特別畏冷。父母親不愿我過年的時候來回奔波,怕著涼生病?!?/br> “顧兄實在疼愛夫人。也是巧了,我們也是將來第一年,到時候跟夫人一起賞燈,肯定別有一番滋味?!蔽合壬呛?,提高聲音,“清平,夫人來了?!?/br> 崔mama站在回廊下的臺階上,看著工匠們組裝燈籠。她側身,對顧皎行了一個禮,叫了一聲“夫人”。 顧皎看看魏先生,再看看崔mama,心中衡量一番??峙?,昨晚上影響到李恒的,是崔mama。她道,“崔mama,這些是燈嗎?怎么如此高大?” 魏先生解釋,“夫人年紀小,沒看過燈樓?!?/br> “是咧?!贝辪ama點頭,“剛送來的,我也嚇一大跳,怎么燈做得比房子還好看。你看這雕出來的仙桃,是不是很像?怪不得,匠人們要的工錢高高的?!?/br> 顧皎站到一盞燈前,抬手量了量身高,幾乎平她的頭頂。燈架最上是一輪明月,配了彩云和喜鵲,下方則是仙女捧桃仰望。她看了會兒,道,“我喜歡這一盞?!?/br> 崔mama翻了下賬本,道,“這盞叫追月?!?/br> 竟暗合了她的名字。 魏先生摸了摸下巴,自有了主意。 “夫人再看看,可還有喜歡的?”崔mama問。 顧皎心中有事,有些著急。她此番來,專程找魏先生,可不是選燈。然欲速則不達,眼角余光里,那老狐貍從沒放棄過打量她。她只好收心,認認真真地一盞盞看過去。 幾乎每一盞燈,都有不同的主題。 有祈愿來年風調雨順的云中君,有保佑五谷豐登的谷神,也有求功名利祿的富貴滿堂。 她來回走了幾遍,伸出白生生的手指,點在了五谷豐登上。 魏先生笑了,“夫人選得好?!?/br> 顧皎也就笑,“先生,我有些不懂的事,需向你請教?!?/br> “誒,請教談不上。聊聊,大家聊聊而已?!彼麤_著正房,做了個請的姿勢。 崔mama曉得魏明又要鬼把戲,只對柳丫兒道,“小柳兒,在外面幫mama收東西,好不好?” 顧皎第二次進正書房,感覺又不同。 和第一次的新鮮肅穆不同,這次里面竟有了幾分肅殺之氣。 她坐在巨大的書桌前,看著幾個大肚瓶中許多毛筆叢立,如同刀兵一般。 魏先生捧了茶來,“龍茶,借花獻佛了?!?/br> 她謝了一聲。 魏先生坐到對面去,“不知道夫人想聊什么?” 裝模作樣。 顧皎現代時候的導師,看起來頗有些儒雅的氣質,在理工類學校里,算是難得的好容貌。 她剛考上的時候,滿心歡喜,只以為選著了個帥哥好老師,學習時光定然十分愉快。哪兒知道,老師看著和氣,其實十分鬼畜。關起門來罵學生,那用詞兒既文雅含蓄又直指靈魂,被罵的人一邊懷疑自己是文盲,一邊懷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走錯了路。她被折磨了三年,對如此類型的男人怕得不行。 現下,魏明那笑,那溫潤眼睛里的光,和導師幾乎一模一樣。特別是看她的樣子,都跟看待宰的羊羔一般。 顧皎清了清嗓子,從懷中摸出那本田冊來。展開,鋪在桌上,占了一小半的面積。 “這是,夫人的田冊?”魏先生湊近了看。 她點頭,“昨日來找先生,本就是要談這事,只被打斷了。我回去后琢磨了許久,有諸多不解,還要先生賜教?!?/br> “夫人不必客氣,請直說?!?/br> “少時,爹愛騎馬帶我在外奔馳,好幾次去過此間。此間既有最肥的一片黑土地,也有最旱的一片山地,臨河更有一片不能計入耕地的灘涂。他說,山地和灘涂自不必管,只要種好那片黑土,盡夠我的脂粉和衫裙;若是日后有機緣,將灘涂開出來做水淹田,能令土地倍增?!彼⑽⑵^,“若要增產,咱們在兩個點上卡住了。一乃良種,二則是土地多少。良種短時日內不可得,但土地——” 魏先生沉吟一下,“你想土地倍增?” “年初二回平地,想請先生同我去灘涂那邊走一遭,應是有法子修堤的?!?/br> “這乃小事,沒什么不可說的?!?/br> 顧皎微微一笑,“先生,修堤筑渠非一日之工,還需要大量的銀錢?!?/br> 錢的問題,你得解決了吧? “夫人,可有什么好辦法?”魏先生溫和地看著她。 顧皎心塞了一下,這老狐貍,早等著呢。 她有種入套的感覺,但不得不說,道,“不敢說好辦法,只是一些粗淺的天真想法。乃是將軍,為龍口辛苦剿匪,保一方平安。不如——”她深吸一口氣,“與其放任關口,再令土匪困擾,不如在那處命一二十兵丁維持秩序。來往民眾如常,但商隊和貨物則根據多少收取一些費用。收來的錢,一部分用于兵丁的糧餉,一部分用于補貼修筑。此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過路費啊。 第22章 好看嗎? 顧皎本科和研究所, 讀的電氣工程。 家長和老師都說好就業,能掙錢,必定過上小康生活。 穿書后, 她夜夜哀嘆, 自己的專業在這兒簡直就是廢。怎么就沒多看點兒雜書,學習作肥皂,做□□, 燒紅磚,制玻璃,基礎建設搞起來??蛇@地兒農業生產力低下, 無法保障吃飽的前提, 那些掙錢的法子都事空中樓閣。 因此, 她只好略學點兒現代取巧的模式。譬如說, 收過路費。先將發展生產的費用解決點兒。 主意是她婉轉提出, 但如何落實和執行, 卻要魏先生和李恒去干。畢竟吧, 人家手握重兵,又實實在在幫忙剿匪了。論如何收拾本地豪強,跟惡人打交道, 比她經驗豐富。 買路錢,意思意思,出點兒。 魏先生當即便稱贊她, “夫人秀外慧中, 真乃將軍的福氣?!?/br> “先生才是將軍的福氣?!鳖欚ǔ脛菔竞? “顧皎若能得先生指點一二,受用終生?!?/br> 那老狐貍,就笑,完全不接著話茬。 顧皎十分想呸他一聲,這種王八蛋,若要是碰上個更適合李恒的女子,他能立刻面不改色勸他娶二房。 顧皎領著柳丫兒回家,路上問,“你和崔mama怎么玩的?” “mama帶我點燈籠,數錢給那些匠人。我數錯了一回,少給了人家一千錢,mama發現后追上去補了。我嚇死了,以為要挨罵,結果mama給了我一把糖?!绷緝毫两o她看,“這是珰珰糖?!?/br> 珰珰糖,一大整塊,需要貨郎用刀敲散,發出玎珰的聲音。因此而得名。 顧皎選了塊小的放口中,比麥芽糖清甜好吃許多。這崔mama,確是個正派人,比魏先生實誠太多了。 “崔mama真好?!彼?,“又周到,又和氣,連對咱們柳丫兒都很大方,對不對?” 柳丫兒點頭,自己也吃了一塊糖,“剩下的和jiejie們分著吃?!?/br> 入得院子,海婆在門邊觀望,急切地問,“夫人,如何?” 她擺手,道,“夫人出馬,當然沒問題了?!?/br> 柳丫兒驕傲道,“崔mama和魏先生對夫人可好了,用了夫人選的燈去點彩,本來還要留我們吃午食的?!?/br> “怎么沒留下來?”海婆忙問。 “回來讓勺兒做好吃的啊?!鳖欚ǖ?,“身體好了,胃口好了,趁過年的功夫多做些吃的。我看先生那處陳設,看起來十分簡單,其實全都是好東西。如此想來,他對吃應該也頗有心得,琢磨琢磨給他做點好吃的——” 海婆略有點遺憾,但明顯放松了很多。她愧疚道,“夫人,老婆子知道錯了,以后定不擅作主張?!?/br> “含煙呢?”她看了看回廊,問道。楊丫兒和勺兒在廚房里忙,含煙不見蹤影。 海婆面色難堪,答不出來。 “怎么了?”顧皎拉開披風的繩索,“她沒事吧?” 海婆罵了一聲,半晌才道,“夫人和柳丫兒剛走,她就要死要活的。一錯眼沒注意,吊窗戶上了?!?/br> 顧皎驚得半死,上吊了?她‘啊’了一聲,立刻道,“救回來沒?” “當然救回來了?!焙F趴纯床诲e眼盯著她的柳丫兒,道,“柳丫兒,我和夫人說話,你去那邊吃糖?!?/br> 柳丫兒吃得臉鼓鼓的,又擔憂又好奇,但還是跑走了。 海婆這才道,“將軍那個事,我私下提點了她。她只垂頭說聽我安排,怎么都可以。今晨將軍惱了老婆子,她在外面也聽著了,曉得攀附將軍無望,立刻躲被子里哭起來。她就是故意的,其實不敢死,曉得將軍那邊靠不上了,來討好你。也是仗著年輕好看,不鬧騰一番,顯不出她高潔來?!?/br> 顧皎沒吭聲,也沒阻止海婆往下說。她在此間生活了近五十年,本就是當做下人培養,也早習慣了這般生存模式。 “夫人,你睬她,是給她臉了。不知天高地厚,不曉得自己身份的東西。且先晾著她,若過了今兒還不起來干活,干脆就送走。反正,將軍也厭惡她——” “生來的下賤胎子,還癡心妄想起來。當自己是個人?” 這就有點刺耳了,顧皎覺得難受。 含煙年紀還小,沒徹底成逆來順受的樣子,內心還有些或許叫做“貪念”的美好希望,也還有殘存的自尊。她這般,即便是故意上吊做個姿態,只怕也是給自己求個生存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