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頭的謊言不是為避難所準備的，它只需要騙過‘張亞哲’自己?！?/br>
    阮閑緩慢地繼續：“根據丁澤鵬今天的說法，除非受了重傷，張亞哲不可能隨便做出丟失罐頭這種事。而要保證張亞哲能獨自回到避難所，他的傷勢又不能太重?！?/br>
    “另一方面，偽造者應該無法完美復現罐頭的細節，以張亞哲的經驗可能發現蹊蹺。那么為了解決這些矛盾，讓張亞哲以為自己‘吃掉了罐頭’是最合適的選擇。那個罐頭能提供遠遠多于一日的口糧，把吃不完的部分帶回避難所，也最符合張亞哲本人邏輯?！?/br>
    唐亦步用手指在他的背后畫起來圈：“所以你把這件事交給人類的領袖判斷?！?/br>
    “是，我的情報終究不足。至少我現在還想不通，這位‘張亞哲’來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以及他是整個人被換掉了，還是單純的記憶置換……田鶴比我更有能力做出判斷?！?/br>
    “無所謂?！碧埔嗖绞诸D了頓，“我說過，我有自信保證你的安全?！?/br>
    阮閑翻了個身，直視那張讓人很難生出怒火的臉：“對我來說有所謂。田鶴的第一反應是銷毀證據，他很清楚發生了什么。這個避難所有問題?！?/br>
    “我不能理解?！?/br>
    唐亦步收回手指，改戳起阮閑的耳垂。

    “你放棄自己的信息優勢，直接跳出來和我談判。又在有退路的情況下，堅持接受這枚可能致命的耳釘。如今你急著知道真相，人類避難所有沒有問題明明和你無關——我本可以為你安排好一切，從安全的環境到優渥的生活，而你只要配合我就好，不需要做任何無謂的擔憂?！?/br>
    “作為代價，情報要通過你取得，救人要由你批準，行動要受你監視?！比铋e嘆了口氣?！爸澳墙酗曫B，不叫合作?！?/br>
    唐亦步唔了一聲，指尖順著阮閑的耳垂移動到眉心。他臉上的困惑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濃了幾分。

    “……我原以為阮閑只會給你最基本的生存機能，然后啟動銷毀程序。沒想到他會給你灌注人類記憶，甚至高于人類的智能。你對人類如此熱心，是因為他給你安排了‘救助人類’的使命嗎？”

    “或許吧?！比铋e繃緊身體?！澳愫芰私馊铋e？”

    “接觸過?！?/br>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唐亦步收回手指，這一回他沉默了很久。

    “綜合人類那邊的評價，他是一個殘酷的人?！蹦欠律苏Z速緩慢?！拔彝膺@個看法?！?/br>
    第18章 魚缸

    就算側躺在硬板床上，阮閑也能感受到這個小房間的黑暗逼仄。他身下的硬板床散發著木頭朽爛的味道，空氣像泡了鐵屑的水，冰冷粘稠，滿是銹腥氣。小房間里沒有假窗，除了換氣裝置還在房間角落隆隆作響，它十分接近一具被深埋的棺材。

    泥土和樹根的味道來自于四面八方。而最接近他的活物，正用不怎么贊同的口吻評價“阮閑”這個人。

    阮閑眼下的感覺很是奇妙。凝視著那雙金色的眼睛，恍惚間，他只覺得自己正同一只猛獸共處一室，它此時并不饑餓，甚至愿意翻個身子，露出毛茸茸的柔軟肚皮。

    然而他無法像讀取人類那樣讀取這只名為“唐亦步”的野獸心思。這一秒它乖順可愛，可阮閑很確定——一旦讓這只野獸感覺到危險，下一秒它就會抬起爪子，用爪尖撕開自己的喉嚨。

    “池磊和關海明都對他評價挺高?！比铋e小心翼翼地繼續這個危險的話題。

    “池磊是機械師，關海明是科研人員。這些人對他評價高不奇怪。阮閑畢竟具有和mul01比肩的智能，在他們的眼中，他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神’。而就立場而言，阮閑也一直致力于幫助人類對付mul01?！碧埔嗖街讣庖宦芬苿?，從眉心劃過臉頰，最終停在阮閑脖頸?！啊阍诰o張?！?/br>
    “是。按照你的說法，我是被阮閑設置好的道具。而你似乎不喜歡阮閑?！比铋e沒有動彈。他挑選著語句，避免直接說謊。

    “不算。我不在意他的為人，只是做出最接近事實的評價?！碧埔嗖綋u搖頭，“合作就是合作。至少阮閑不會為你設置‘協助主腦’的任務，我們沒有根本上的利益沖突?！?/br>
    阮閑悄悄松了口氣。

    一串冰冷的嘀聲突然劃破黑暗，唐亦步擼開袖口，露出手腕上的金屬腕帶。一個小小的光屏投射在空氣中，簡單的通訊符號在光屏正中旋轉。

    “231，來我辦公室一下。臨時數據校正?！标P海明的聲音從光屏中傳來，還沒等唐亦步回答，通話就被單方面切斷。

    “正好，再從他那邊弄點零件，你要求的黑客終端就能完成?！碧埔嗖秸酒鹕??！啊贿^不少數據被限制在了關海明的辦公室內，如果你想要接入完整的數據庫，最好在他辦公室附近下手?！?/br>
    “……你知道這里正在發生什么?！比铋e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說道。

    唐亦步停住門口。

    “畢竟你很確定自己能確保我的安全，也不擔心我從數據中發現什么蹊蹺?！?/br>
    “我的確知道真相?！碧埔嗖桨验T拉開一個小縫，昏黃的光從門縫透出，照亮了他半邊臉?！拔蚁肽阋舶l現了，這里不是人類所想的桃源鄉。近期我會帶你離開這個避難所?！?/br>
    “如果我不想走呢？”阮閑捏緊手中的被單，坐起身來。

    “你會跟我離開的。無論你是想救助人類，還是想救助自己?！?/br>
    唐亦步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那不是他慣例使用的燦爛假笑，可其中也沒有多少溫度?！皠e那樣看著我，我不想成為傳達壞消息的人。況且我們彼此都明白，你不可能對我的話照單全收?！?/br>
    “……”的確如此。阮閑挪開目光。

    “你給出了你的價碼，我也會展示我的誠意。既然你執意要搞清楚張亞哲的事情，接下來無論你的計劃是什么，我都會全力配合你——以你的才能，發現真相不會耗費太久?！?/br>
    那仿生人從門口挨近，雙手搭上阮閑的雙肩，金色的雙眼帶著一絲可怖的純粹感。

    “讓我們好好相處吧，阮先生?！?/br>
    唐亦步一整晚沒回來，阮閑半宿沒有合眼。象征天已亮的鈴聲響起時，他才迷迷糊糊睡著一會兒。

    強行把自己拖下床，擰開屋子里的燈，鏡子上早已顯示出今天的安排。這點倒是和之前住的觀察室一樣。

    【阮立杰請在避難所內反省24小時，其余隊員正常執行任務。今天13:00在野墳地附近的虎牙丘集合，預計19:00集合并返回。每人至少回收4片六邊形護甲。野墳地內是信號盲區，請各位成員提高體內輔助芯片的濃度，協助避難所縮小定位范圍、保證記憶備份完整?！?/br>
    亮藍色的文字在鏡面上閃爍，指令后是張亞哲龍飛鳳舞的簽名。

    自己這是劈頭吃了個禁閉。阮閑關閉鏡子上的指示，擰開水龍頭，涼水潑上面頰。

    【小阮，請去關海明處領取《探索員基本規章及典型事例解析》，在今天內看完。我會回來choucha。張亞哲留?！縿澋裟菞l公開指示后，另一條私人留言緩緩浮上鏡面。

    阮閑吐掉漱口水，指尖在張亞哲的名字上懸空幾秒，再次關閉信息框。

    【阮先生，請于9:00之前趕來餐廳，我在那里等你?！烤o接著又浮上來一條鮮紅的留言，它霸道地覆蓋了cao作界面，沒有署名，只是在句尾有個大大的笑臉符號。

    唐亦步的消息。

    阮閑翻了個白眼，穿好避難所制服，踏出小房間。大廳里還亂糟糟地堆著機械，其余三個房間都是空的，張亞哲隊伍里其他人八成已經出門準備任務了。他輕輕關好門，熟門熟路地繞到餐廳。

    唐亦步正在一張桌子前等他，桌上放好了熱騰騰的早餐。

    那仿生人遞過來個金屬腕環，眼睛閃閃發亮：“這是我以你的名義領取的，改裝過通訊限制。理論上只要找準波段和漏洞，它能連接進任何設施——不過它的性能終歸有限制，還請注意?！?/br>
    “謝謝?！?/br>
    “而且它沒有搭載任何黑客程序?！蹦墙苹姆律苏ＵＱ?，“你需要嗎？還是說你更喜歡自己做一個？”

    “不用試探，我能自己做到?！比铋e放下手中的白煮蛋，將金屬腕環套在手上，學其他人的樣子喚出光屏。

    唐亦步點點頭：“順便一提，申請它花光了你所有的貢獻點，這是你最后的正常早餐。接下來只有免費營養劑了?！?/br>
    “……希望你下次能提前和我商量商量?！?/br>
    “這不會改變你的決策?！?/br>
    “可這會改變我們的相處方式?！比铋e做了個深呼吸，臉上的笑容抽搐了幾下。睡眠不足讓他沒太有力氣做出什么明顯的抗議——最后阮先生拿起桌上僅剩的紅薯，緊盯著唐亦步的雙眼，帶著堅定的表情，細嚼慢咽地吃掉了它。

    唐亦步看起來有點心碎：“我知道了?！?/br>
    “很好?！比铋e從口袋里變魔術似的摸出那枚白煮蛋，“拿去吧?！?/br>
    “我更喜歡紅薯?！碧埔嗖阶屑殑冎皻?。

    “……別挑?！?/br>
    一切準備就緒。借領取《探索員基本規章及典型事例解析》的理由，阮閑徑直趕往關海明那里，可惜沒能找到接入數據庫的機會。

    關海明的房間里有客人，走廊又太過惹眼——他迎頭便碰到了張亞哲和池磊。

    “來借書？”張亞哲的口氣還是有點生硬。

    “嗯?！比铋e老實地點點頭。

    “唔，等小丁注射完輔助芯片，關海明那邊就沒事了?！睆垇喺苣抗饫锒嗔藥追中牢??！艾F在先別進去，小關不喜歡屋子里人太多?！?/br>
    池磊叼著自制卷煙，嗤了一聲。他的煙沒點燃，人也沒有什么說話的意思。

    “最近我這邊多出一個助理位置?！标P海明的聲音從隔音門里傳來，清晰地如同就在耳邊?！靶《?，別做探索員了，我給你更高的報酬?！?/br>
    “謝啦，不過我還挺喜歡做探索員的?！倍声i的聲音一如既往，透出帶著陽光的笑意。

    “既然你對這些不感興趣，天天往我這跑什么？”關海明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快。

    “因為海明你凈躲著人，可我覺得你還挺想和人說說話……哎喲輕點兒，別勒我胳膊——”

    “每次任務回來都會受傷，還讓我輕點兒？要當個合格的探索員，你還嫩了點?！标P海明的聲音冷淡了幾分?！澳莻€阮立杰身體素質不錯，人比你大八歲，也一門心思要當探索員。有他頂著，你可以考慮退回來再準備幾年?！?/br>
    “哪能呢，阮哥還是新人啊……哎喲喂，海明！真的疼！反正我就是想當探索員，你能拿我怎么辦？”

    “怎么辦？我可以洗掉你近期的記憶。反正你的輔助芯片沒斷過，黑匣子有你全部記憶的備份。你可以從零開始做幾個月的助理，到了時間我給你恢復……考慮到你的年齡，我想張亞哲不會有太大意見?！?/br>
    “關海明，我要生氣了！”小丁聲音里的笑意消失?！拔矣植皇菫榱藞蟪?，你明明知道我就是適合干這行。探索員能最大限度地幫到大家，而且我每次帶回的零件是最多最好的，你怎么能——”

    “……抱歉。芯片注射好了，你走吧?！?/br>
    “嗯，哎，我不是真的生氣啦……海明，你別這副表情?！?/br>
    “你走吧?！标P海明冷冷地重復道。

    門開了，丁澤鵬有點委屈地鉆了出來。他一出門便瞧見了阮閑，苦澀地笑了笑?！叭罡?，你要來找海明……呃，最好晚點再進去?！?/br>
    他說得對。阮閑一邊聽著關海明在房內胡亂踹著東西，一邊安靜地點頭。

    簡單與阮閑告別后，張亞哲等人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阮閑則在門口駐足片刻。一聲壓抑的痛苦吼聲從門內傳來，活像某種受傷的動物。

    而隔音門外人來人往，熱切交談的人們對此一無所知。

    他最終也沒有進門借那本書。

    “破不開關海明的防火墻？”見阮閑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間，唐亦步有點意外?！爱斎?，如果你向我求助——”

    “我暫時不需要那么深層的數據?！比铋e坐回床上，呼出光屏。

    雖說同樣設了防火墻，避難所的淺層數據并不難獲取。阮閑花了十來分鐘來理解防火墻的編寫語言，然后輕車熟路地破解起來。

    “哎呀?！币娔且淮S出來的數字，唐亦步湊近了些。

    “去年年初，探索員總數為96人，一年內新增8人，死亡14人。死亡率是避難所中所有職業中最高的。但是……”

    阮閑一揮手，所有死亡報告的影像飛離光屏，在附近空氣平鋪開來。

    “……這些死亡有兩個普遍特征。第一，絕大多數死者的死亡都有‘目擊者’。第二，死者能力往往不高?！?/br>
    阮閑咬了口嘴唇，他仿佛摸到了真相的邊緣，它冰冷而鋒利，已經刺痛了他的手指。

    他再次揮手，更多死亡報告飛了出來，密密麻麻擠滿這個不大的房間。

    “這是避難所有記錄的全部死亡案例，共計127人，死者基本都是最為平凡的人。擁有出色能力的人只有1條死亡記錄——用餐時死于心梗，死在眾目睽睽之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