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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寄印傳奇(我和我的母親)在線閱讀 - 【寄印傳奇】42

【寄印傳奇】42

    2021年6月18日

    第四十二章。

    南街老面館就在老南街,從平海中院騎車過去大概七八分鐘。

    迫于大太陽的yin威,我騎得飛快,于是樹影便在白晝中紛紛閃避,破碎得如

    同老巷子里已在悄悄褪去的墻皮。

    遠遠地,母親坐在面館門口的皂莢樹下,見我過來便微笑著招了招手。

    她白帽黑裙,頭頂的淺黃色絲帶在正午的風中輕輕舞動。

    一同舞動的還有蔥郁間密密麻麻的青澀皂莢——平海皂莢樹并不多,而這棵

    又格外粗壯,直沖云霄不說,幾乎占據了多半條巷子,可以說每看到一次我都要

    忍不住驚訝一次。

    就鎖車的當口,不經意地抬眼一瞥,我勐然發現棗紅木桌的對面還坐著一個

    人。

    白襯衫西裝褲褐色涼皮鞋,大背頭一絲不茍油光可鑒。

    他在沖我笑,甚至學母親那樣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遠。

    此人比皂莢樹更令我驚訝。

    事實上我有點發懵,這貨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賀撮合著,跑平海干啥來了?「

    還認得我吧?」

    他站起來,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舊。

    這不廢話嘛,所以我說:「那當然,梁總?!?/br>
    原本我想加個「好」,又覺得這么說太過場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

    「坐坐坐,」

    母親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點菜?!?/br>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兩頰浮著抹嫣紅,眼眸在閃爍間霧蒙蒙一片。

    我不由抹了抹汗。

    這老面館也沒啥可吃的,除了鴨rou面就是薺菜面,所謂的傳統平海特色。

    鄙人有幸吃過幾次,老實說,也就那樣吧,未必比母親做的好。

    然而人民群眾很買賬,此時此刻店里店外坐了個滿滿當當,真有種家里擺酒

    席的勢頭。

    母親說只要面館開門就是這么個情況。

    這句話搞得梁致遠很興奮,他點了碗薺菜面,搓著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聽你媽說你在法院實習?」

    他問我。

    是的,誠如你所說,只是難得母親喊我出來吃頓飯,竟要和你搭伙。

    母親是十點多出庭前給我打的電話,除了表明地點再沒透露任何信息。

    對我的驚訝她無動于衷,只是抽了兩張紙巾讓我擦擦汗。

    于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著剛上來的「祖傳秘制片羊rou」

    對梁致遠說:「這個不錯,快嘗嘗?!?/br>
    我是實話實說,雖然這個什么「祖傳秘制」

    多半是騙鬼。

    飯間除了介紹這家面館,母親也沒多說幾句話,倒是梁致遠,對我的實習情

    況、考研意愿、就業前景關心得過了頭,簡直有點餓虎撲食的味道。

    我呢,總忍不住偷瞟母親兩眼,她看過來時,我又迅速地移開目光:梁致遠

    頭頂懸著一只巨大的燈籠,而在這棵樹的其他地方懸著更多的小燈籠——在某些

    人眼里此皂莢樹成了精,以至于逢年過節都會被人祭拜。

    梁總對此很感興趣,他甚至起身繞著樹轉了一圈。

    「鬼神嘛,也可以拜拜?!?/br>
    他扶了扶黑框眼鏡說。

    后來梁致遠突然談起評劇學校,他表示在省師大有幾個故交,藝術教師啥的

    興許能想想辦法。

    說這話時他先是面向母親,后又轉向了我。

    我抿了口啤酒,猶豫著是否該笑一笑。

    日頭在茂密的枝葉間窺探著,那片蔥郁便潑下來,沾到地上、桌子上、人們

    的臉上,明媚而婆娑。

    「那就先謝謝你了?!?/br>
    母親笑了笑。

    我以為她會再說點什么,然而就這么一句,沒了。

    甚至這個話題都沒再繼續下去,母親轉臉問我下午實習還去不去。

    「隨便啊?!?/br>
    我回答她。

    「法院啊,下午就是閑,」

    梁致遠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樣,我這也是三天兩頭往法院跑?!?/br>
    從小到大我吃起飯來都是狼吞虎咽,被訓多少次也沒能改掉,這在外面吃飯

    呢,又會刻意壓制,乃至一頓飯下來被梁總催了好幾次,這個客人覺得我這個主

    人太過客氣了。

    飯畢喝茶時,母親問梁致遠啥時候走。

    他扶扶眼鏡,笑著說:「我這剛來——你就要攆我走啊?!?/br>
    母親笑笑,沒說話。

    「下午得干活,明天嘛,還真有空,」

    梁致遠抿了口茶,「本來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這人生地不熟的?!?/br>
    他先是看看我,很快又轉向了母親,笑得越發燦爛。

    于是褶子便爬滿了陽光。

    這種表情我不太喜歡。

    母親也笑,她仰臉掃了眼那片穹頂般的蔥郁,然后盯著樹蔭下的蕓蕓眾生說

    :「我這正忙,也

    走不開,咦——」

    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實習不要緊的話,當當導游咋樣?」

    那溫潤的臉頰離我那么近,豐潤朱唇上的條條紋路都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遠跑了趟水電站,又瞎逛了幾個廟,老實說,這大熱天的,真

    沒啥好玩的。

    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總的凌志。

    他問我考駕照沒,我說正打算考,他說技多不壓身,早考總比晚考好。

    「這會開車了,和你媽一塊出去逛逛,自駕游,多美?!?/br>
    其實剛打平陽回來,母親就建議我考個駕照,兩千五包過,練車場就在二職

    高。

    結果晃一圈后我只是收獲了個打球的好地方。

    關于這次陪游,梁致遠起初是不同意的,他連連擺手說不麻煩了,「剛剛只

    是玩笑話」。

    在我的堅持下,他才沒有推辭。

    原本我推薦原始森林來著,他表示早就去過了。

    「那什么生態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們開發的吧?!?/br>
    而平海,這兩年他也沒少跑,「這個平海特鋼就是咱們的合作企業,最大的

    建材供應商」。

    「每次到平海啊,都是些場面上的活動,騎木驢似的,別提有多難受,還推

    不掉?!?/br>
    梁致遠叉著腰站在壩頂的陽光下,白色的風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

    得獵獵作響,「我啊,倒寧愿呆家里頭好好看本書?!?/br>
    他這幾句話是吼出來的,因為風實在太大,我懷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

    雖已有些年份,這個全國著名的水電站依舊稱得上雄偉壯觀,正常蓄水位2

    60m,總庫容124.5億m3,總裝機150萬千瓦,自九七年全線發電以

    來供應了平海近三分之一的用電量。

    以上信息當然來自景區門口的巨型宣告欄,與宣告欄站在一起的還有某前國

    務院副總理的題詞。

    該省偉人寫道:發電好,發展生產力好。

    很有文采同時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話。

    梁致遠對燒香拜佛很虔誠,幾乎是逢廟必拜。

    他建議我也來柱香,當然,鄙人謝絕了。

    給這么些個花樣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兒下跪,我有心理障礙。

    其實河神什么的興旺起來也不過是九十年代的事兒,據母親說跟平海發展旅

    游城市密切相關。

    在平瀆廟,梁總從地上爬起來時還順帶著做了回善人。

    「這老拜河神,該不會保佑我哪天淹死吧?」

    他笑呵呵的。

    我不知說點什么好,只好干笑一聲意思了一下。

    「嫌我迷信吧?」

    梁致遠拾級而下,回過頭來,「這人啊,歲數一上來,也就服帖了,像我這

    單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過?!?/br>
    「年輕時光顧著事業,到頭來啊,還是家庭重要?!?/br>
    說著他嘆了口氣。

    我不想打聽別人的隱私,但還是忍不住問:「怎么就離了呢?」

    這話幾乎脫口而出,伴著球鞋在石階上的摩擦聲,老成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過不下去就離了唄,」

    梁總很平靜,「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這分開啊,其實對孩子也好?!?/br>
    這種氛圍有點夸張,我不大習慣陷入別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尋思著說句俏

    皮話,比如「你個鉆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隊吧」。

    可搞不好為什么,一瞬間母親就打腦海里蹦了出來。

    掃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參天古木,我說:「賀老師也不錯嘛?!?/br>
    梁致遠顯然愣了下,他撐住石磚墻,笑著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說話就

    是直接?!?/br>
    我以為他會再說點什么,但梁總已經轉過身去。

    好半晌,當我們繞過涼亭時,他扭了扭腰,說:「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盡日,寒盡不知年啊?!?/br>
    然而夏日的陽光如此勐烈。

    繞過臭水坑,沿著碎石路穿過兩個門廊,眼前是一片竹林。

    竹林往北就是西廂房,九幾年剛翻新過,算不上古樸典雅,但好在清幽靜謐。

    梁致遠表示這里很不錯,「有意境」。

    于是我告訴他這個西廂房就是曾經的老二中。

    剛恢復高考時,全縣就倆高中,一個在城隍廟,一個就在平瀆廟。

    「我媽高中就在這兒上的?!?/br>
    「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嘍?!?/br>
    梁致遠很驚喜,至少表現得很驚喜。

    可惜三間屋子都是門窗緊閉,透過破爛不堪的窗戶紙,里面空無一物。

    在門前走廊里轉了幾圈后,梁致遠笑著說:「難怪你媽十七就考上了師大,

    我們這同屆的可都要比她大個兩三歲,瞧瞧這學習環境,啊?!?/br>
    他表現得太夸張,以至于我都不知說點什么

    好了。

    其實很驚訝,我竟然能跟此人聊這么多。

    打西廂房出來,梁致遠突然提起父親,問他是不是還在教體育。

    老天在上,這問題嚇我一跳,撓了撓頭我才告訴他我爹現在是個養殖專業戶。

    「也是,」

    梁總摘下眼鏡瞄了瞄,又重新戴上,「老師這行當太清苦,你媽能熬這小二

    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師大也就呆了幾年吧,四年五年?」

    「其實啊,八幾年的時候我來過平海兩次,」

    他再次摘下眼鏡,拿衣角擦拭著,一張嘴卻連珠炮似的,不見消停,「當時

    ——你是不是有個姨夫,姓陸,又高又瘦的,小眼兒,大嗓門?」

    梁致遠瞇縫著眼,我卻感到全身筋骨勐然一抖。

    陸永平瘦不瘦我說不好,但也算不上多高,小眼沒錯,可嗓門也沒多大。

    我想說點什么,然而除了點頭,一個字也沒崩出來。

    「兩次啊,都是你這個姨夫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廠?!?/br>
    他戴上眼鏡,輕嘆口氣,笑了笑,「那時年輕,還鬧過不少笑話,這位老陸

    啊挺兇——」

    話到此處,突然戛然而止,梁致遠音調陡然提升了幾分:「老陸現在咋樣,

    當年可是個車間主任還是啥?!?/br>
    關于「老陸」

    的現狀,梁致遠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噓。

    他表示當年就覺得老陸很厲害,也沒長他幾歲卻好像啥都能玩得轉,「這么

    一個人說沒就沒了,真是世事無?!?。

    關于「八幾年的時候來過平海兩次」,我說:「你跟我媽不是一般同學吧?」

    夕陽擦過琉璃瓦,在紅宮墻上砌下一道平靜的三角形,于是說這話時我也顯

    得很平靜。

    「啥話說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學?」

    梁致遠似乎一愣,但很快就咧嘴笑了笑,轟隆隆的,像砂石在攪拌機里翻滾。

    盯著我看了好幾秒后,他理了理額頭悄然垂下的頭發,繼續笑著說:「厲害

    啊小子,咋看出來的?」

    我沒說話,因為我真不知該怎么回答。

    「猜的?還是——」

    他頓了頓,攬住了我的肩膀,「還是你媽給你說的?」

    支吾了半晌,我告訴他是我猜的。

    「哪有一般同學往家鄉跑的,還兩次,還親人接待?」

    我甚至補充道。

    當然,這個理由根本站不住腳,梁致遠自然也不會相信。

    但他只是輕嘆了口氣:「世間何物催人老,半是雞聲半馬蹄,這一晃啊,二

    十來年都過去了?!?/br>
    從平瀆廟出來時,門口的上馬石旁有小販在賣玉石,梁致遠湊上去把玩了好

    一陣。

    最后他拎了個紫檀珠串(據說)說要送我作禮物,我當然說不要,事實上我

    覺得簡直莫名其妙。

    「那咋辦?」

    他笑吟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給你媽?!?/br>
    他那個表情,老實說,我實在分辨不出是否在開玩笑。

    于是我告訴他:「這里的東西全他媽是假貨?!?/br>
    是的,我是這么說的。

    昨晚上母親給我塞了一千塊錢,好讓我代她盡盡地主之誼,結果如你所料,

    在梁致遠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兩瓶水。

    ШШШ.5-6-b-d.cОм

    ЩЩЩ.5-6-b-d.℃⊙м

    ЩЩЩ.5-6-b-d.ㄈòМ

    ********************母親真的很忙,光這一陣就往

    平陽跑了兩三趟,不是學校的師資問題就是劇團的演出協議,哪哪都不省心。

    加上三天兩頭的大暴雨,可以說近兩周時間我都沒怎么跑步。

    這賴床還真是,每過一天,我都有種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錯覺。

    對此,鄭歡歡經細致診斷后宣布,這種典型的小農心態要不得,否則長此以

    往,定然難成氣候。

    她給出的藥方是:打今兒個起,結桉備忘錄全部由你來寫。

    師父就是師父,哪怕再囂張跋扈,你也毫無辦法。

    好在她老時常遇到奶脹難題,那又癢又疼又羞恥的酸爽勁難免會起到一個寬

    慰人心的客觀作用。

    藉此,我的實習工作在某種程度上得以維持平衡,感謝生活!周麗云這人真

    不錯,可以說毫無架子,每次碰見她都會跟你主動點頭致意。

    笑容也甜,翠綠翠綠的,像是夏日雨后荷葉上閃爍的那片晶瑩。

    個子不高吧,小身子骨卻總能傳達出一種弱不禁風的溫婉,連黑法袍也無從

    消弭。

    簡單說就是一種江南女子的感覺,但據鄭歡歡透露,周庭長是個土生土長的

    平海人。

    「就城西葛家莊的?!?/br>
    我師父擲地有聲。

    這十來天攏共往庭長辦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麗

    云卻慷慨地給我塞了兩次

    飯票,加起來有個三百多塊,沒個仨倆月怕是吃不完。

    這么一個人,我很難把她和陳建軍(包括陳晨)聯系起來。

    周麗云生日那天瓢潑大雨,民一庭同仁給她攢了個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

    多半張桌子。

    中午吹了蠟燭,就在食堂切了,見者有份。

    這種情況下,蛋糕就顯得有點小了。

    晚上周庭長請吃飯,我以為陳建軍會來,當然,并沒有。

    周麗云也沒怎么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鐘不到,她站起來講了幾句話便攜著歉

    意匆匆離去。

    大家伙兒卻淡定得很,一副習以為常的架勢。

    我瞥了鄭歡歡一眼,她給我一肘:「快吃,我也急著回家奶孩子呢?!?/br>
    從飯店出來,雨不見停,轟隆隆的,但我的老師們還是一致決定去KTV.

    「包間都訂好了,不去太浪費,周庭長的面子必須給嘛?!?/br>
    于是在各路歪瓜裂棗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捱了半個多小時。

    后來師父推推我,說不行了。

    如你所料,奶脹難題恰如其分地來襲。

    頗費了一番口舌,我們才抓住機會熘了出來。

    雨還是很大,出租車給人一種顛簸于汪洋大海里的感覺。

    我說:「周庭長走得挺急啊?!?/br>
    鄭歡歡橫我一眼:「你咋跟個娘們兒一樣,這么八,人家有老公閨女兒子,

    過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過啊,跟你們擠個屁啊?!?/br>
    說得好,我簡直啞口無言。

    「就不該去唱歌,」

    她彈彈肩上的濕痕,再抬起頭時聲音突然就低了下來,「云姐啊——」

    我立馬嗯了一聲,把腦袋湊了過去。

    「八婆!」

    她笑著在我耳朵上擰了一把,「云姐啊,也是個苦命人——別瞎說知道不?」

    我點頭如搗蒜。

    「云姐結過兩次婚,前夫混賬王八蛋愛打女人,沒兩年就離了,這廝聽說后

    來被整得很慘?,F任人倒不錯,有權有勢的,可惜生個閨女不太好,光這看病整

    年都四處奔波,還別說現任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家里啥樣你想想就知道

    了?!?/br>
    關于這個兒子,不用想我也知道。

    鄭歡歡垂下眼,擺弄著衣袖,沒了言語。

    「沒了?」

    我問。

    「你還想聽啥?」

    師父沒好氣地白我一眼。

    「她閨女咋了?」

    「自閉癥吧好像,四五歲了說不了幾句話,整天這個康復中心那個康復中心

    的,這個病啊——」

    鄭歡歡連連嘆氣,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說你八不八?」

    如你所說,確實八。

    車窗上的雨簾宛若夏天的淚水,當細眉細眼浮上眼前,我沒由來地嘆了口氣。

    「云姐是現任的學生,她法本,研究生學的經濟學,你看當老師好不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鄭歡歡突然說。

    天放晴時,「第二屆特鋼社區籃球運動大賽」

    的決賽就拉開了帷幕。

    在王偉超的誠摯邀請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

    鋼廠很大,員工住宿區也很大,奇怪的是在這兒你幾乎嗅不到任何鋼鐵的氣

    息。

    相反,周遭濃郁蔥蘢、鳥叫蟲鳴,倒是個住人的好地方。

    在等候王偉超的漫長時光里,我只好繞著型大花壇熘達了一圈兒。

    那里除了松柏冬青還栽著些叫不出名兒的花花草草,可惜長勢不太好,興許

    是水土不服吧,老給人一種馬上要死翹翹的感覺。

    花壇外側是一熘兒的宣傳欄,也是一個型,有報欄、企業介紹欄、科學發

    展觀學習欄,包括一個叫「樹新風運動風云人物欄」

    的奇葩專欄。

    「風云人物」

    們個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可以說傻逼到家了。

    當然,獎金應該不少,令人艷羨。

    這牛頭馬面萬象森羅,一路掃過來,我感到愉快極了。

    很快,陳建業也難耐不住蹦了出來,偏分頭,雙下巴,咧著大嘴,小眼卻死

    瞪著,像頭憤怒的野豬。

    其實也不能怪他,我覺得領導就應該長這樣,不然哪還有威信可言?型彎

    拐過來,猝不及防,白面書生勐然躍入眼簾。

    在午后斑駁的陽光下,那翹著邊角的紅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種不真實感,乃至

    過了好幾秒我才確定是他沒跑。

    小平頭,國字臉,雙眼皮,高鼻梁,薄唇緊閉,幾乎和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沒

    啥區別——包括若隱若現的法令紋。

    但這個專欄應該有些年頭了,履歷只更新到九八年:陳建軍,男,中共黨員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碩士學歷,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學、省師范大學,原省師大

    土地經濟研究所副所長、經濟系副主任,教授職稱,原平陽市政協委員,199

    5年當選省優秀青年專家,同年任平陽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名譽副院長,199

    年調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長。

    特長:在土地規劃、土地經濟研究領域經驗豐富。

    個人愛好:無。

    如你所見,這個介紹搞得有點傻愣,于是我就敲敲玻璃,仰天大笑起來。

    而周遭暑氣正盛,瀕死的蟬鳴像一把鋒利的刀。

    比賽嘛,還是挺好看的。

    關鍵是選手們路子有點野,打起球來啪啪啪的,對抗性十足。

    觀眾也多,擠在球館里,哪怕開了冷氣,也難免化成一團黃油。

    值得一提的是,女性觀眾也不少,起碼不像王偉超所說「連根屄毛都找不著」。

    屄毛,仔細找的話,還是很多的嘛。

    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許要歸功于這塊黏稠、喧囂而又密不透風的黃油

    ——半場結束就看不下去了。

    王偉超一拍大腿:「你不早說,剛進來我就想走了!」

    打球館出來,我們沿著白楊走。

    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提起了陳建軍,我說:「你們那個學術委員會也不更新?」

    「啥?」

    「陳建軍還是個副局長?!?/br>
    「陳建軍誰啊,」

    王偉超咬著冰棍,拍拍肚皮,「哦,建業他哥,這誰jiba知道,我們只管換

    燈泡?!?/br>
    「日你嘴?!?/br>
    「盡管來,靠?!?/br>
    「哎,陳建軍老婆你知道不?中院民一庭庭長?!?/br>
    「服了,你個逼跟陳建軍杠上了?」

    王偉超直瞪眼,但終究是搖搖頭,表示一無所知。

    「靠?!?/br>
    「他那個那個……原配我倒知道,傳說死得很慘啊,吊死的還是摔死的,反

    正腦袋是沒了,這個你得聽老黃講,那講得好,嚇得幾個逼半夜不敢上廁所?!?/br>
    王偉超哈哈大笑。

    他脂肪上涌著,和頭頂的肥太陽交相輝映,我卻勐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再次見到牛秀琴竟是在劇團辦公室,或者確切點講——母親的臨時臥室。

    這個臥室其實是團長辦公室的一個隔間,二十多平,也不小。

    那是個周末,我原本想玩會兒電腦來著,見母親不在,就隨口叫了一聲媽。

    然后門就開了。

    牛秀琴坐在沙發上,一身清涼——因為首先映入我眼簾的就是閃著rou光的大

    白腿。

    母親站在門口,露出半個身子,白襯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腳上是一雙白色

    平跟涼鞋。

    「咋了?」

    她撩撩頭發。

    「沒事兒,」

    我不知該不該進去,于是就掃了牛秀琴一眼,「看你吃飯沒?!?/br>
    「你看林林多孝順?!?/br>
    不等母親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來。

    她一手扶著門,另一手拎著皮包甩了甩。

    這包啥牌子的我說不好,或許還是愛馬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見到的鎖頭包。

    「你吃了沒?」

    母親問我。

    當然沒有,我像個美國人那樣攤了攤手。

    「那走吧,」

    牛秀琴伸個懶腰,「今兒個老姨請客咋樣?」

    這位老姨穿了件大紅色的無袖針織衫,也許是胸部太大,也許是衣服太小,

    肚臍眼便責無旁貸地露了出來。

    我趕緊撇開眼,丟下一句:「那敢情好?!?/br>
    吃飯路上,母親沒幾句話,只是問我出來奶奶知道不。

    或許太寂寞,她老人家總是在幾個人吃飯這樣的小事上大發脾氣。

    牛秀琴則一個勁地夸這個辦公室不錯,比她的「不知強了多少倍」。

    她們在前,我在后,老實說,倆人身材差別還是挺大的。

    腰身在那兒放著,我「親老姨」

    明顯要腫上一圈兒,包括牛仔熱褲邊緣不時擠出的肥rou。

    當然,她的上圍也更雄偉。

    然而我「親老姨」

    一直在減肥。

    聽口氣,對她來說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

    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這個有色素,那個毀皮膚,老天在上,直接喝西

    北風得了。

    除了向我和母親科普,她的話題都放到了我身上,實習啦、女朋友啦——她

    甚至提到百事三人籃球賽,恭喜我們險些奪冠。

    我說你咋知道,她哼一聲:「老姨渠道可多著呢?!?/br>
    這話令我渾身發癢,埋頭吃了兩只蝦都沒能緩過來。

    母親似乎沒啥胃口,掇了幾只蝦,吃了幾片水果就不再動筷子。

    我問她咋了,母親搖搖頭說天太熱。

    是有點熱,這幾天室外氣溫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話說,老天爺這是撂

    挑子不打算干了。

    打飯店出來時,牛秀琴

    夸我長得高,并開玩笑說讓我給她寫個食譜,「這冬

    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見長個兒,真不知道他缺啥」。

    沒準兒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說:「沒問題,就憑這頓飯我也得寫啊?!?/br>
    牛秀琴給了我一巴掌:「老姨有那么摳???」

    我以為會再次見到那輛七代雅閣,但牛秀琴說她沒開車,「打的過來的」。

    「你們先上去吧,我再逛會兒,給冬冬買幾件衣裳?!?/br>
    老姨拿包遮著臉,她實在太失策,出門竟沒帶遮陽傘。

    水果食療白瞎了。

    我到家時,奶奶正坐在陽臺口編箔子。

    長衣長褲,戴著老花鏡,半天能穿上一針。

    雖已明確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飯,奶奶還是沒個好臉色。

    「晌午吃啥好飯?」

    「面條?!?/br>
    「啥面條?」

    「就撈面條啊?!?/br>
    「好吃吧?」

    「還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點兒?!?/br>
    我揚了揚手里的食品袋,「我媽給你捎了點兒蝦?!?/br>
    「說白話臉都不紅!」

    奶奶揚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還是以嘴角為中心迅速蔓延開來,「還有和

    平,晌午回來吃飯也不提前說聲,恨死個人!」

    整個夏天奶奶都在編箔子,陸陸續續搞了五六個。

    我真是有個鐵打的奶奶,都這把年紀了,還有如此手藝。

    「再編倆,」

    奶奶說,「秀琴家一個,西水屯家一個?!?/br>
    「這還不夠?咱家用得完嗎?」

    「你小舅家一個吧,老趙家咋不拿倆?」

    我啞口無言。

    據奶奶說,這高粱桿兒是老趙家媳婦從娘家整的,過去沒人要的東西現在成

    了稀罕物。

    「見了老趙家媳婦兒讓她過來拿,說她幾次了凈會假客氣,還讓我親自送上

    門???」

    「人不要就算了,這玩意兒誰稀罕啊?!?/br>
    「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遠弄回來專門為你服務呢?」

    「那咋辦,我給她送過去?」

    前段時間蔣嬸到過家里一次,說是買魚,但大晌午的,父親當然不在家。

    于是她對我說:「林林沒事兒上家里玩啊?!?/br>
    搞不好為什么,我并沒有去。

    大剛聽說被勞教了,起碼得在二里河篩一年沙。

    奶奶罵起人來很厲害,這真進去了,她又替人惋惜起來,說蔣嬸一個人拉扯

    孩子多可憐。

    真讓人不知說點什么好。

    老趙家住七樓。

    我掂著倆箔子,打樓梯慢慢往上爬。

    其實出了門我就有點后悔,這兩層四級樓道整整走了三分鐘。

    在樓道口,我又躊躇了好一陣。

    正打算迎頭而上,老趙家門突然響了,然后就開了,接著蔣嬸露了個頭出來

    ,披頭散發。

    神使鬼差地,我立馬縮回了身子。

    再抬眼瞥過去時,一個男人走了出來,白背心西裝褲皮涼鞋,褲腿挽著,肚

    子鼓著,頭發濕著,臉——白白凈凈,戳著幾抹胡茬,透著股歲月也無從腐蝕的

    英氣。

    此人太過熟悉,以至于轟隆一聲響,我幾乎忘了呼吸。

    頃刻間他便朝樓道走來,大步流星。

    下意識地,我飛快躥到了門后。

    此刻陽光明亮,父親的頭發散著海飛絲的味道,而我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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