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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寄印傳奇(我和我的母親)在線閱讀 - 【寄印傳奇】19-23

【寄印傳奇】19-23



    涼菜,做了個鱔魚湯。黃鱔是自家塘里養的。步入二十一世紀后,我就再沒見過

    野生鱔。想當年我們冒著酷暑,沿河梁一路摸過去,一個晌午也能弄個兩三斤。

    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說。然而村東那條河已干涸多年(事實上還存在與否都難說),

    連平河都要時不時地靠市政調水來避免斷流,至于魚蝦什么的——小禮莊魚塘倒

    是有一些。

    「多吃點,你爸專門給捉的,看你瘦的,在學校是不是就不吃飯?」奶奶給

    我掇了個鱔魚塊。她那股興奮勁還沒下去。自打進門她嘴都沒消停過——一股腦

    搬來好幾個籮筐,東家事西家事,嘩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

    的表達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圍老人少,小區環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當

    然憋得慌。

    「是該多吃點?!鼓赣H笑笑,或許還沖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經喝了瓶啤酒,實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給母親端了過去。

    她一仰脖子就見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搗搗我,「房后老趙家大剛又給捉到局子里去了?!?/br>
    「哦——為啥?」

    「為啥?還不是賭博,人家說還吸毒,反正就是給錢燒得慌,以前多實誠啊?!?/br>
    「嗯?!?/br>
    「他媳婦倒落個自在,不哭不鬧,就差放鞭炮了?!?/br>
    我把湯喝得嗞嗞響。

    「我去看面發了沒,」母親起身,「一會兒蒸饃饃。林林你吃幾個包子???」

    我吐出最后一塊魚骨,卻不知說什么好。

    奶奶又搗搗我,壓低聲音:「啥也別說,都是兩套房給燒的?!?/br>
    一碗湯喝得人滿頭大汗。翻翻手機,陳瑤也沒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滾

    到了沙發上。隨手捏了幾個臺,剛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話了:「又看黑人拍皮球,

    有啥好看的?」我問:「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臺啊,

    這幾天老說咱們村?!箾]有辦法,我只好走過去給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

    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讓她趴到了沙發上。平海臺在播本地新聞,但多半

    不會出現我們村——就算出現,也只會是北方汽車城。

    然而緊接著的一條新聞就是鳳舞劇團。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

    而是猛然在公眾傳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時那種不敢置信。同攝影棚布景一樣,播音

    員的聲音透著股說不出的單薄和寒酸,似乎隱隱都能聽見回聲。不過畫面一轉便

    是歡欣鼓舞的人民群眾:昨日市紅星劇場舉辦了一場慶五一義務演出,在弘揚傳

    統文化的同時,為勞動人民送去了節日的問候。主角鳳舞劇團奉獻了經典評劇劇

    目,贏得了廣大觀眾的滿堂喝彩。市委副書記、副市長張行建、文

    體局局長陳建軍一行全程觀看了演出,并于結束后慰問了全體演員。張行建強調,

    評劇作為全國第二大劇種,作為一種傳統文化和地方文化,應該得到傳承和發揚

    ……

    「你媽的劇團啊,」奶奶仰了仰脖子,總算反應過來,「傻小子,咱家劇團

    啊這是。我說咋這么耳熟呢?!顾还锹蹬榔饋?,拍拍我:「就是咱家劇團,老

    天爺啊。鳳蘭,鳳蘭——」

    母親很快跑了出來,滿手沾面:「咋了?」

    「這不咱家劇團?」

    「是說昨天的演出吧?」母親笑著點點頭。她看了兩眼就又進了廚房。

    「……作為一名老票友,陳建軍局長還傾情獻唱……」

    「這個當領導的咋不禿?」奶奶興奮得有些過了頭,接連拍我兩下,「這,

    這就是秀琴他們領導吧?鳳蘭鳳蘭,快看——」

    這次母親沒跑出來,而是倚在門口苦笑道:「又咋了,我這正包包子呢?!?/br>
    「沒事兒,」奶奶說,「這白面書生是不是秀琴他們領導?」不要笑,她老

    人家確實是這么說的。

    「應該是吧?!箯N房里很快傳來剁面聲。

    但那書生有些沒完沒了。副市長都沒吭聲,他倒沖著鏡頭唱起戲來。什么唱

    段我說不好,可能是,反正奶奶是跟著哼了起來。好在新聞沒允許他

    繼續為所欲為,沒唱兩句就給掐了?!刚Σ怀?,」奶奶有些不滿,「唱得不錯

    嘛,咋不讓人唱了?」她一只腳在沙發幫上翹得老高,有種說不出的滑稽。我想

    笑笑,卻猛然打了個飽嗝。晚飯吃得確實有點多。

    既便如此,我還是吃了倆包子。韭菜雞蛋餡。母親說:「你悠著點,別晚上

    鬧胃疼?!刮乙膊幌胛柑?,但對熱包子實在沒有抵抗力。母親也吃了一個,完了

    跑陽臺上打了個電話,自然還是劇團的事。奶奶畢竟是老了,興奮勁一過就開始

    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籠就回了屋。剛母親接包子時,王偉超來了個電話,問我回

    來沒。我說回來了啊。他說喝酒啊。我說大半夜的喝jiba酒。他說明天。明天更

    是沒空?!改蔷秃筇彀?,」他說,「反正你隨時有空隨時過來?!雇鮽コF在是

    個胖子了,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親進來時,我問:「又是評劇學校的事兒?」

    「嗯?!顾谖遗赃呑?。

    「到底咋樣了?」

    「基本算談成,協議還沒簽,對方要價有點高?!?/br>
    「多少?」

    「管的寬!」母親瞪我。

    「多少嘛?」

    「七八十萬大概?!?/br>
    「那咋弄?」好半會兒我才說。

    「有文化產業補助,再搞點政策貸款吧?!?/br>
    我不知該說什么,于是就沒人說話。鐘表滴滴答答,有點活潑過頭。

    「你呀你,別愁眉苦臉的?!鼓赣H拖長調子,摸摸我的頭。

    我只好笑了笑。

    「嘖嘖,真沒事兒?!顾呶乙荒_,又靠過來,捏了捏我的臉。

    終于,我抬頭看了母親一眼?;蛟S天有點熱,又或許接包子那股氣還沒透清,

    她臉蛋紅彤彤的,像鵝黃底布上綻開的一朵嫣紅刺繡。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聲,母親卻笑了出來:「傻樣。真心疼你媽就過來揉揉肩,只想著你

    奶奶啊?!?/br>
    于是我就過去揉肩。母親頭發真香啊。和我一樣,她愛出汗。這話聽著真怪,

    確切說,是我和她一樣,愛出汗??傊?,襯衫后背已有幾團濕跡,隱隱能看到文

    胸的輪廓?!概磕莾喊??!刮艺f。

    「這樣不行?」母親扭過臉來。

    「趴那兒我才好施展身手啊?!刮椅亲?。

    母親看看我,笑了笑,還是起身趴到了沙發上?!噶虃€抱枕過來?!顾f。

    老實說,按摩啥的我一竅不通,頂多是看電視有樣學樣。不過迄今為止,我

    的顧客朋友們倒沒給過差評。先是肩膀上一個來回,再撩起頭發按了按頸椎,然

    后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來是肩胛骨,腋下,肋側。母親身上暖乎乎的,我

    不由大汗涔涔。她卻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聲:「癢?!刮抑缓猛O聛?,說:

    「我使點勁兒?!鼓赣H點頭??蓜傋プ⊙?,她就又笑:「不行,不行,媽受不了

    這個?!惯@時,猛然一通京韻大鼓。母親翻身,接起手機,先是踱到廚房門口,

    又走上了陽臺。對方口氣有點急。我剛想豎起耳朵,母親就回到了客廳。

    「咋了?」

    「沒事兒。拉演出的?!鼓赣H站在茶幾旁,伸了伸腰。

    「還按不?」電視里播著狗屁電視劇。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吐出這么一句。

    「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麗花一番飛舞,「媽怕癢?!?/br>
    我癱到沙發上,接連換了好幾個臺。

    「按吧?!拱肷?,母親托起下巴,沖我笑了笑。

    這次母親安分多了。我在細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沒吭一聲。等我捋了捋長裙,

    她卻要爬起來:「完了吧?」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長裙寬散,細

    腰下還是隆起了一個圓丘,中間隱隱裂著條誘人的溝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都

    有點發抖。順著輪廓滑了一圈后,搞不懂為什么,我猛然抓住兩瓣肥厚的臀rou,

    大力掰開,同時朝外搓了個來回。母親一下就爬了起來。一眨眼功夫,她就在沙

    發上坐好,攏了攏裙子,紅霞滿面:「好了好了,這就行了?!刮抑便躲兜卣局?,

    喘息間汗如雨下?!缸??!鼓赣H冷冰冰的,也不看我。

    老站著也不是辦法,我當然還是在矮凳上坐了下來。

    「哎,對了,」好一陣母親才開口,「咋不把那小啥帶回來?」

    「陳瑤?!?/br>
    「嗯,陳瑤。也讓媽瞅瞅啊?!?/br>
    「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兒吧?!?/br>
    「是啊,」母親嘆口氣,「林林也長大了,也懂事兒了?!?/br>
    我盯著熒幕上來回閃動的小人,脊梁挺得筆直。窗外起了風,陽臺上的門窗

    都叮叮作響。神使鬼差地,一句話就從我喉嚨里蹦了出來:「前陣子我在學校碰

    著那個秀琴老姨了?!?/br>
    「嗯?!?/br>
    「她變化真大,我都不敢認了?!?/br>
    「可不,你也沒見過幾次?!?/br>
    「你也不問問她去我們學校干啥了?」

    「干啥了?」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干啥了。瞬間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氣便從我體內消失得無影

    無蹤。

    「對了,你們法學院是不是有個老師叫賀芳?」

    「???」我扭頭瞥了母親一眼,差點摔了個屁股墩。

    當晚快睡著時,父親才回來。他酒氣熏人地躥進我房間,呵呵笑著:「逮了

    兩只老鱉,給你補補腦?!刮艺f:「又喝酒?!顾诖差^坐下:「兒子回來,老

    子高興。再說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刮覠o話可說。父親讓來一支煙。略

    一猶豫,我還是接到了手里。他卻自顧自地抽起來,好半會兒才說:「光聽你媽

    說,女朋友啥時候帶回來,也讓你奶奶瞅瞅啊?!刮抑荒茑帕艘宦?。一支煙后,

    父親站起來,脫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沒錢就吭聲,啊,林林,咱家現在不缺

    這個錢?!?/br>
    父親走后,我睡意全無,只好看了會兒書。抽屜里有本,

    校圖書館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從序言看起。三篇長序全部讀完,烏

    煙瘴氣也散了去。我決定上個廁所,順便把父親給的那支煙解決掉??蛷d里靜悄

    悄,但父母臥室亮著燈,隱隱能聽到說話聲。幾乎條件反射地,我躡手躡腳地靠

    了過去。不想剛要湊上腦袋,門就開了。母親穿著睡裙走了出來。同我一樣,她

    也吃了一驚——隨著隱秘光線穿插而過,豐滿的rufang都抖了抖。于是胸前便浮起

    一雙神秘的眼睛?!噶至??」母親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我撓撓頭,像是剛從爐

    子里爬出來,嘴里吐出的每個字都燙得厲害:「煙……火機?!?/br>
    一宿光怪陸離的夢,早起腦袋都昏沉沉的。飯桌上,母親問我給姥爺帶了啥

    禮物。于是我就把MP3拿了出來?!赶铝它c戲?!刮也缓靡馑嫉馗嬖V大家?!缚?/br>
    拿得出手?!鼓棠贪琢宋乙谎?。兩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壽時,我還沒啥禮物意識。

    父親捏著盒子可勁看。母親則笑笑,在我面前立了個雞蛋:「誰出的點子?」

    據母親說,除了73年下放時落下的內風濕,姥爺現在是身體倍棒,吃嘛嘛

    香。練功,唱戲,養花,種菜,他一樣也沒落下。逢年過節,附近鄉鎮還要請他

    老人家去拉板琴。禮物是收下了,但姥爺說:「收音機我有了啊?!埂赣芯陀辛?,」母親笑吟吟的,「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刮乙幌戮图t了臉。此時此

    刻,陽光濃烈得如同從地面射向太陽,連院子里的虞美人都要滴出火來。

    二十二

    菜地就在魚塘邊,有個十來壟。除了幾茬僵死的花椰菜,盡是些嬌嫩的小綠

    苗。姥爺揮舞著陽光,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

    能點頭如搗蒜——恕我眼拙,一時半會兒還真瞧不出它們有什么區別。魚塘倒是

    水波粼粼,在微風中送出縷縷耀眼金光,隱隱蕩著絲鮮腥味。姥爺說他每天早起

    都要繞塘子溜一圈,再杵這兒練半個鐘頭香功。當然,單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

    這習慣十幾年來雷打不動,從我記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例外大概是999年,

    香功大師轉起了法輪。每個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著姥姥,到鄰村老戲臺和全天

    下弟子共修蓋世神功。無論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單老師。也不光姥爺,那年幾

    乎所有人都在練功——苦惱的人們歷盡千辛萬苦總算找到了一條通往極樂世界的

    捷徑——連我們學校的老師都不能免俗。記得小舅媽就慫恿母親「沒事也轉轉法

    輪」,「減肥、美容又養顏」。母親呸她說樂你的去吧?!改銒尠?,就是犟,脾

    氣太硬?!估褷攦墒植嫜?,扭了兩圈后,突然嘆了口氣。

    「???」我一頭霧水。

    「姥爺唱了一輩子戲,還不知道跑劇團咋回事兒?國營就擠個死工資,民營

    ——一般人跑不來,更別說一女的。你媽啊,認準一理兒,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這幾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br>
    我撥拉著腳下的紅薯藤,沒吭聲。當年母親辭職可以說是舉家反對,最徹底

    的就是姥爺,但率先倒戈的還是他。那陣奶奶跟母親生悶氣,要死要活的,六月

    天裹著條厚棉被,幾天都不下床。父親是個溫和反對派,兩頭說情,兩頭不討喜。

    而平生遭,母親表現出了一種令人驚訝的任性和決絕。簡單說就是不爭辯不

    反駁,飯菜送到,愛吃不吃。至于奶奶吃沒吃,我就說不好了。時值期末,又逢

    會考,我也是焦頭爛額,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謝天謝地??纪昊瘜W那個下午

    大雨傾盆,我濕淋淋地躥進門,奶奶竟坐在客廳里。她瞅我一眼:「老天爺啊,

    淋壞了吧,快擦擦頭,吃煮玉米嘍?!箘e無選擇,我只能愣在當場。那晚母親回

    來后,我才知道姥爺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劑——是他老人家從天而降,說服了奶

    奶。至于我,自然始終站在母親這邊,盡管我的意見無足輕重。

    「老二是難得的好苗子,五六歲吧,往臺上一扎,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個

    兒還上心,那會兒在這小禮莊蘆葦坑,正念初中,往學校得步行十來里——就這,

    也不忘練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練,毯子功沒條件就單吊嗓子?!估褷旈_始老

    生常談,連嗓音都清亮了許多,「那可是非常時期啊,團里演員都沒幾個堅持練

    的。你姥姥不讓學,嘿,我就偷偷教?!拐f著他笑出聲來,我也陪著咧了咧嘴。

    搞不懂為什么,對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厭煩不起來。

    「結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學,一拍屁股,飛了。反倒老大……」姥爺

    扭頭瞥我一眼,嘴唇哆嗦著,卻戛然而止。清了兩嗓子,他才又嘆口氣:「你媽

    就是太聰明?!?/br>
    「聰明不好啊?!刮覔炱鹨黄嗤┤~子,笑得呵呵呵的。養豬場門洞大開,

    猛然傳出一陣咚咚巨響。一時間,林子里鳥雀紛飛。父親停了車就沒進院子,直

    接奔這兒喂豬來了。我掃了兩眼,終究是只聞其聲。

    「聰明當然好,可人這一聰明啊,選擇機會就多,風險肯定也就高了?!估?/br>
    爺沿著菜壟踱了幾步,又轉過身來,「你說這生活生活,啥時候能活個明白呢?

    有句老話咋說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太聰明,遭罪!」姥爺這話我自然不敢茍同,

    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開唇槍舌戰,所以我依舊點頭如搗蒜。

    「這幾年也多虧了小鄭,他這副團長可沒白干,忙前跑后,頂了不少事兒嘞。

    昨個還打電話來,要我訓訓你媽,文化局給拉贊助,她倒好,還不要。唉——鳳

    蘭啊,就是彎不下那腰,這點是遺傳你姥爺,啊,打小就這樣,改不掉嘍?!估?/br>
    爺的笑聲爽朗得如同萬里晴空。這里離水電站更近,那青色山巒幾乎觸手可及。

    其實也不是青色,確切說更像踩扁一只幼蠶時擠出的那種灰不拉及的東西。

    「下午這菜得再澆一茬?!购貌蝗菀?,姥爺止了笑。他把涼帽遞給我,彎下

    腰,刨了刨腳下的黃土:「瞅瞅,地太硬啊,這。以前肥,方圓幾里都是蘆葦叢,

    邊上盡是些野林子,魚啊,野雞野兔啊,野豬啊,狼啊,啥都有。姥爺在這兒種

    了幾季玉米,棒子得長這么長?!顾先思姨鋸?,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

    棍嘛。

    「那會兒啥都得自己來,蓋房、修渠、整地——知青們到得早,大隊部倉庫

    的老瓦房讓他們占了去,咱們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勞動之余就是政治學習,

    排樣板戲,有時候真是太累,連樣板戲都時斷時續。啊,這上地里勞動吧,你還

    得瞅著點腳下——知青們年輕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響的。

    不過要是運氣好,也真能炸點東西出來,哈哈。有次就掃了只狼,十來個人圍著

    硬是用扁擔給它戳死了??稍蹅儾恢腊?,咱們只聽吆喝,只見大隊部土cao場上

    架了口鍋,香噴噴的,啥玩意兒,咱們哪知道?」姥爺說著喜笑顏開,臉都紅撲

    撲的,「晚上小鄭他們端來一碗rou,說是孝敬師傅。那還客氣啥,吃啊。小鄭年

    方二十,團里也就他跟知青們走得近。實話說,也挺好吃,除了有點粗、有點腥。

    倆孩兒吃得那叫一個香。好啦,說說吧,啥rou啊這,打哪兒弄來的?狼rou!嘿,

    這狼油治燒傷咱知道,狼rou能不能吃——誰說的準?你姥姥當時就嘔了起來。我

    肚子里也漲得慌,一時半會兒連話也說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還是你媽

    爭氣,說好吃。小鄭逗她,問那還吃不。你媽抹抹嘴,吃啊,為啥不吃。這小妮

    子,啊,直接跟著小鄭他們跑知青院兒里去嘍?!?/br>
    吃狼rou的故事母親老早就講過。彼時還住在二中老家屬院——我對那里的唯

    一印象便是樓下長得望不到頭的晾衣繩。冬日里逮個大晴天,五顏六色的棉被此

    起彼伏、連綿不絕,老給人一種行軍打仗的錯覺。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

    停電(直到九五年水電站正式運行,用電緊張的狀況才得到緩解)。毫無辦法,

    大伙只能cao上凳子、涼席,把團團燥熱和苦悶一股腦掛到晾衣繩上去。羞愧地說,

    打小我喜歡粘著母親,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貼。于是在母親臂彎

    里,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開的晾衣繩下,我聽了一個又一個故事。吃狼rou是最經

    典的一個。從母親嘴里出來,一切都繪聲繪色,以至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老

    把知青獵狼和武松打虎混為一談。有些東西注定永生難忘吧,比如母親顎下不斷

    跳躍著的青色脈絡,比如通過身體淌進我耳朵里的共振——它使那個溫婉的聲音

    嗡嗡作響,使我不得不抬頭死盯著那修長瑩白的脖頸,儼然忘卻周遭夜色中無孔

    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爺猛然從我手里拽過涼帽,轉身揮了揮手。我這才發現父親

    打養豬場方向走了過來。陽光歡快地舞蹈,使這個身著白襯衫喂豬的人盡顯一種

    中年人特有的疲態。

    「嘮啥呢?」父親皺著眉,滿臉堆笑。連咳兩聲后,他才把煙屁股彈到了身

    側的麥田里。麥芒剛露個頭,憋著一汪青澀的火花。風拂過時它們就搖頭擺尾,

    讓人看了尿急?!缸甙?,還不回去?」

    「別給人點嘍?!?/br>
    「哪能???」父親撓撓大背頭,長吁口氣,「老母豬還是站不起來?!?/br>
    「還那頭?藥都吃了?」

    「哪頓也沒落下啊?!垢赣H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時候走?」

    「看看唄,六號七號都行?!刮沂钦婺貌粶?。

    「年限也夠了?!估褷攪@口氣,突然咦了一聲,嘴角也跟著揚了揚,「以前

    咱家和平最高,現在林林都超你小半頭了?!?/br>
    「那可不,」父親看看我,又轉向姥爺,兩手摸著襯衣下奇跡般隆起的肚皮,

    「俺倆都是飛竄,只是這小子豎著長,咱是橫著長?!?/br>
    父親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變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陽

    瞬間明亮了些許。我擦把汗,想說點什么,卻怎么也張不開嘴。好在這時手機響

    了,有一剎那我以為是陳瑤,結果是母親。她說:「晃到啥時候呢,親戚們都來

    了,讓你姥爺快點回來?!?/br>
    于是我們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閃閃,宛若盛著烈焰的玻璃器皿。

    這里本來有四個魚塘,父親又挖了仨,攏共六七畝。五個垂釣塘,兩個養殖塘,

    都是普通淡水魚,外加些老鱉、黃鱔、泥鰍。前兩年也放過湘云鯽、湘云鯉啥的,

    結果沒幾天就死光光。為此父親專門找人算了一卦,說是「南魚北犯」,「不可

    硬來,否則會傷及家庭」。半仙這類屁話我自然不信,不過有一點他還真說對了

    ——高考前那段時間家里確實氣氛怪異,很明顯父母吵過幾架,但我一出現,所

    有人都又神色如常。問奶奶,她說小孩管逑多,私下里又給我科普「打是親罵是

    愛,哪有夫妻不吵架」。

    奶奶這八卦得有點過分,但我忙著沖刺,也無意深究。世界杯結束后的某個

    下午,我拎著一大書包的雜七雜八進了門,發現母親獨自坐在客廳里。記得那天

    她梳了個大麻花辮,老長,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夕陽紅彤彤的,打窗戶

    灌進來,像潑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聲媽。她沒反應。我又叫了一聲,她

    才側過臉來,卻很快俯到了桌面上。當時我尿急,也沒多想。打廁所出來,母親

    還趴著。我頓時一個激靈,快步走過去,輕拍了下她的肩膀。母親嗯了一聲。我

    問咋了。她還是「嗯」。我只好在對面坐下,猶豫片刻后,攥住了她的一只手。

    指針滴滴答答。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抬起頭來,沖我笑了笑。她兩眼滴血般通

    紅,我不由一凜。母親很快扶住額頭,說別看,害紅眼呢。我說咋了嘛。她說沒

    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著問到底咋了。母親板起臉,拍了拍桌子,說真軸

    呢你,都說了沒事,看你書去。我不依不饒。于是母親說高考結束后告訴我。很

    奇怪,當她以某種語氣說話時,所有人只能服從。

    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沖到了腦后,直到成績下來的那天晚上我

    才想起這茬。當時一家人吃燒烤回來,父親在前,我和母親在后。天熱得有點夸

    張,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著脊梁,連母親都把長裙裙擺挽到了一側。滿大

    街響徹著,盡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飛火流星。像天熱就要流汗一樣

    自然,我問母親那天咋回事。她反問我哪天。我說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

    啊,早好了?!咕褪沁@樣。

    夫妻關系這種事我大概永遠搞不懂。但說不好為什么,我時常會想起那個夏

    夜母親輕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過的一縷風,若有若無,卻又利刃

    剔骨般沁涼。忘誰說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這多半是屁話——任何

    試圖總結人生哲理的行為必將淪為放屁,但用在其時的母親身上多少還是適宜的。

    所以啊,引箴言講警句也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比如陳瑤就是女人,但她就算笑

    起來也兇巴巴的,毫無神秘感可言。小舅媽則是另一種情況,她的笑總讓人感覺

    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著蜿蜒小路向我們走來,老遠就笑靨如花。當然,即便

    烈日當頭,我也并未因此流下的汗。小舅媽停下來,沖我們招招手,又向前

    走了兩步。我以為她會再走兩步,然而沒有——她停穩當了,喊:「來人了,快

    回來!」

    不等我靠近,小舅媽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雇焐衔腋觳矔r,她還在說:

    「光瞅著高,沒想到都這么高啦?!勾蛏细咧衅?,她見我的頭三句便離不開身高。

    我笑著問小舅媽剛去哪兒了。她橫我一眼,甩了甩長馬尾:「忙呢唄,以為跟你

    一樣有閑工夫瞎逛?」姥爺咳嗽了一聲。她立馬伸了伸舌頭,一時間把我挽得更

    緊了。小舅媽還在二中教書,或許住的遠了,這兩年很少到家里來。當然,印象

    而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沒在平海呆過幾天。此人曾聲稱考上重點就送我什么什么

    禮物,結果高考后那個暑假我數次殺到小禮莊她都不在家。直到臨開學,她才托

    姥爺給我捎來一把紅棉民謠。琴倒是不錯,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虧了這把琴,

    我才得以在機電系的電音論壇遇到了陳瑤。

    二十三

    確實來人了。隔著馬路,這些我幾乎從未見過的親戚們已在門口三五扎堆。

    小屁孩們穿梭其間,像是游蕩在珊瑚礁中的魚蝦。不時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幾個炮

    仗,搞得三兩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沖過去一腳踢死他。姥爺自然落在了人群里,

    小舅媽則一頭扎進了廚房。我站在正門口,陡然生出一種厭惡。這種場合我永遠

    喜歡不來。

    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雜七雜八,還哪哪都是人。剛想尋思個去處,有人

    就蹦上來猛拍了我兩下:「跟你姥爺跑哪兒去了?!這客人都來了,不見壽星,

    急死個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頭蓬松的波波頭在陽光下血一樣紅。當

    然,與上述極具沖擊力的形象一起砸過來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除了傻笑,我無

    話可說?!缚纯?,看看,」張鳳棠攤攤手,扭頭哈哈大笑,「人家一點都不急,

    真是要把婦女們急死了!」滿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兩下,嘴里也沒消

    停:「恨死個人!恨死個人!」我想,任何一個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敢說他

    臉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這時母親打樓上下來,手里掂著倆板凳:「你爸呢?沒回來?」

    「回來了啊?!刮疫@才想起父親,腦袋在院子里轉一圈,又轉身奔出門外。

    他確實回來了——正沿著小徑朝這邊緩緩踱來?;蛟S當過兵,又或許教過幾年體

    育,父親的腰桿總是挺得筆直。遠遠地,有點像發了福的許文強。

    幫忙擺好桌椅板凳,我就沒地方去了。進廚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豬大

    腸,我只能倉皇而逃??蛷d里也是人滿為患,閑得蛋疼的老老少少們在欣賞一部

    狗屁國產動畫片。陸宏峰也在其中。這貨并不高,但說不上為什么,我老覺得他

    竄得有點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rou中迅速把他揪出來,倒不是那聲怯生生的

    「哥」,而是他已經升級為一個年輕的陸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連他

    媽發型都一模一樣。周遭霧氣騰騰,動畫片則嬌聲嬌氣,這種不對稱感令我沒由

    來地一陣沮喪。

    在沙發旁呆立片刻后,我發現隔壁臥室有聲響,就走了過去。敲門沒反應,

    我只好擅自支了條縫。萌萌趴在床頭寫作業,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幾個月

    不見,這小丫頭都有點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歲不到。電視開著,正

    是體育頻道,可惜在轉播什么拉力賽。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問她上幾年級

    了。沒辦法,見小孩我永遠這么問。她不高興:「都問過幾百遍了,還問,煩不

    煩?」要不是這話,我會例行詢問「在哪兒上學」、「班主任是誰」,然后慫恿

    她到學校問問老師認不認識我??上КF在這套玩不下去了,多么遺憾。于是我說:

    「那你問我吧?!顾挂稽c都不客氣,又是「愛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過來,

    嚇得我差點蹦起來。這讓萌萌樂開了花,她說:「你要是老實回答,我就告兒你

    個秘密?!刮业伤?。她爬過來捏我臉,補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許告兒別人?!?/br>
    搞不懂為什么,我竹筒倒豆,啥都給她說了——當然,只限我回答得上來的,有

    幾個問題實在太過哲學,恐怕得請維特根斯坦過來一趟。萌萌也算滿意。拉完勾

    上完吊,她讓我把耳朵湊過去,于是我就把耳朵湊過去。

    這時,理所當然,門開了——就跟電影里演的一樣。張鳳棠探個頭進來:

    「我說咋聽見里面有人呢,是林林啊?!刮抑荒艹坊囟?,嗯了一聲?!竼?,說

    啥悄悄話呢你們倆?」她關上門,不緊不慢地踱了過來。萌萌立馬紅了臉,麻利

    地收拾好作業,叫了聲大姑就跑了出去。從頭到尾她垂著小腦袋,看都沒看我一

    眼?!溉ツ膬喊∧?,不寫作業了?」張鳳棠在床上坐下,長吁口氣,「辦個事兒

    ——你看看容易不,???」我只好繼續「嗯」。她則掃一眼電視,撇過臉來:

    「這演的啥???」

    「賽車?!刮覊|個抱枕,坐了起來。

    「嘖嘖,老外就是花樣多?!箯堷P棠翹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聲響。黑絲很

    亮,在陽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訴她這是在中國青海,但并沒有說出口。因為后者已經從豹紋手袋里

    掏出了照妖鏡。我拿余光瞥了眼,她反倒沖我笑了笑:「天真熱,???」

    如她所說,確實很熱。我只好「嗯」。不料張鳳棠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

    —甚至在我腿上來了一肘子:「哎,聽你媽說你給女朋友帶回來了?」

    她嘴唇猩紅,令我渾身發癢。于是我痛苦地搖了搖頭。

    「真沒有?」

    「沒有?!?/br>
    「那啥時候帶回來?也讓俺們給你把把關啊?!?/br>
    我騰地從床上蹦了下來。

    「咋了?」

    「我媽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側窗簾,往外瞄了瞄。

    「你媽手巧,幫廚呢唄?!?/br>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說了,到酒店辦多省事兒。又不缺那幾個錢,圖個啥呢這是?」

    好半晌沒人說話,只有客廳傳來的蠢笑、發動機的轟鳴和四處飛濺的泥漿。

    「我姐啥時候能回來?」我終于找了個話頭。

    「快了,這不正忙著轉業呢,唉,糟心事兒,說起來都頭疼?!箯堷P棠把化

    妝盒收進手袋,扭臉一笑,「還指望你媽能幫忙呢?!?/br>
    「???我姐也去唱戲?」其實轉業的事我知道。奶奶說張鳳棠跑過家里幾次,

    托她找牛秀琴幫忙?!赣植皇蔷珠L,你說你老姨一個坐辦公室的能幫上啥忙?」

    她老人家這樣給我說。

    「呸,」張鳳棠給我一巴掌,「就不會說點好話?我這親meimei認識的人多,

    能辦事兒?!?/br>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

    「就看給不給辦嘍?!顾蛭乙谎?,長嘆口氣,仰身躺了下去。

    陽光太過濃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簾。之后坐到床上,猶豫半晌,我也依

    葫蘆畫瓢地嘆了口氣。我覺得總得發出點什么聲音。然后門就開了,一個公鴨嗓

    叫道:「媽?!?/br>
    張鳳棠不吭聲。

    「媽?!?/br>
    「媽!」

    「心瘋了,一直叫叫叫!」張鳳棠一下坐起來,扯著嗓子,「咋了?」

    陸宏峰沒了音。

    「進來進來進來,跟你哥看會兒電視?!?/br>
    只有門吱嚀吱嚀響。

    「聽話,快點兒?!箯堷P棠沖我笑笑,「來來來?!?/br>
    陸宏峰總算挪了進來。他穿著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兩坨屎。雖然我國

    校服普遍難看,但這么多年來我還真沒見過這么明目張膽的。于是我趕緊給他讓

    了個位。我表弟卻無動于衷。他站在親愛的mama身邊,宛若一棵被扭彎的蔥。一

    時間我都有點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勞他了。

    「現在的一中比你們那會兒抓得還緊,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個在輔導班一

    坐就是一天,今個還是請假呢。待會兒吃完飯啊,還得往學校趕!」

    「待會兒」這頓飯人還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爺姥姥的同事、學生,再

    加上本家親朋,樓上樓下攏共弄了十來桌。母親和小舅媽負責上菜,最后連張鳳

    棠和我也給扯了進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個小時,菜品基本

    上完。母親從廚房雜七雜八地給我掇了一碗菜。杵門口還沒吃兩嘴,小舅讓我往

    父親那桌送幾瓣蒜。我說:「這會兒誰吃蒜???」他說:「張嶺人吃啊,平常丁

    點兒不沾,流水宴上卻少不了,南邊人都這樣,jiba規矩?!刮覇栒l讓送的。他

    樂得合不攏嘴:「你爸打電話讓送,看你爸厲害不厲害?去去去,趕緊的?!箘?/br>
    放下碗,母親就掀開了門簾。她眉頭緊鎖:「看著點兒,別讓你爸喝多了?!?/br>
    樓上有個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戰正酣。父親那桌最甚——硬是擠了七八

    個人,面紅耳赤,呼聲震天,連周遭爭奇斗妍的矮牽牛都被他們比了去。諸位大

    師中我只認識倆,一個是劇團的「小鄭」,另一個當然是我親爹。兩人抵首促膝,

    張牙舞爪,似斗雞,又似結巴在說相聲。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沒打擾他們的雅興,

    反倒像樂隊在伴奏。父親說:「不不不打不相識啊,哥?!?/br>
    小鄭擺擺手:「你又來,啊,又又來?!?/br>
    「喝得好不好,哥?」

    「好好,啥時候上哥那兒,???」

    「這可你說的?」

    「哥說的!」

    「好好好,真是不不打不相識啊,哥?!?/br>
    「你又又來?!?/br>
    「咋,忘不了啊哥?」

    「你瞅,瞅瞅,瞅你這頭上給我磕的?!剐∴嵥狸鵁h過油的頭發,像是一

    個可愛的處女在展示那層珍貴的膜。眾人也十分賞臉,都自覺地行起了注目禮。

    我真不忍心再欣賞下去,只好亮出了蒜頭:「誰要的?」小鄭立馬奪了過去。

    父親抬頭看看我,擺擺手:「犬子,啊,犬子!」

    小鄭也仰起了腦袋,手上卻沒忘剝蒜:「啊,這就是公子啊?!?/br>
    「你見過嘛?!?/br>
    「對,對,我見過,長這么高了都?!?/br>
    「啥jiba記性啊你?」

    「我啥jiba記性?你瞅瞅,瞅你這頭上給我磕的?!?/br>
    「弟給賠禮道歉,啊,賠禮道歉了?!垢赣H說著就要往地上跪,我趕緊攙住

    了他。

    「不用不用——干啥啊弟?」

    「哥啊,這是你了,換個人,要不弄死他,我……」父親梗著脖子,卻突然

    沒了音。

    母親出現在樓梯拐角,就那么站著,也不說話。黑亮的頭發倒是動了動,仿

    佛在告訴大家現在有風。

    「鳳蘭啊?!垢赣H終于說。

    「鳳蘭啊?!剐∴嵔K于剝下了一瓣蒜,然后打了個飽嗝。

    「林林?!鼓赣H瞥我一眼,轉身下了樓。

    我看看父親。他也揚臉看看我,咧了咧嘴:「沒事兒,早不喝了,娘們兒真

    是管逑多?!挂蛔雷拥暮脻h們仰天大笑,連涼棚外的驕陽都抖了幾抖。

    我到廚房時,母親站在灶臺旁。我叫了聲媽,她板著臉:「快吃你的,完了

    喝魚湯?!?/br>
    小舅還在案頭忙活,他扭過臉來:「咋樣,你爸沒喝高吧?」

    「沒?!?/br>
    「我就說嘛?!顾呀洔喩戆l起抖來。

    「張鳳舉?!?/br>
    「哎?!?/br>
    「信不信我一腳踢死你?」

    小舅聳聳肩,朝我做了個鬼臉:「林林,搬個小案板過來?!?/br>
    「哪個?」

    「那得看你媽腳有多大了?!?/br>
    「煩死人?!鼓赣H抿抿嘴,終究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就著啤酒,我很快就干完了那碗菜。期間加內特在新聞里斬獲常規賽MVP。

    祝賀他吧,一個新時代就此降臨。酒足飯飽后,我躺到床上,像小鄭那樣打了個

    飽嗝。老實說,鄭向東我就見過兩三次,不是在劇團的排練房,就是在這小禮莊。

    至于父親和他有啥過節,我還真不清楚。但這么個老家伙還在工小生,我多少有

    點喜歡不來。姥爺倒是挺器重他,說這人「實在」、「肯干」、「有韌勁」,又

    在市劇團「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真真舉手投足間都沾著點劇團運營的經驗—

    —「副團長不找他找誰」?何況此人逆著「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所揭示的

    深刻人生哲理,從文化館干部的位置上一躍而下,可不就是為了偉大的評劇事業?

    「這是一種啥樣的精神」?我的姥爺哎,我可說不好,我只知道母親一直在給他

    發工資。我只知道曾經的評劇之鄉,南花派的大本營,早在99年就解散了

    包括劇團在內的整個市歌舞團。母親說這是市場化的步,是民營大劇團崛起

    的契機。所以鳳舞劇團不叫評劇團,叫評劇藝術團。

    發愣間窗戶篤篤響。是母親,皺著眉,嘴角卻溢著笑,豐潤的朱唇如這五月

    的陽光一樣飽滿??上]有聲音。又是篤篤篤。我只好拉開了玻璃?!负若~湯?!?/br>
    她說。

    「飽了?!?/br>
    「干絲湯?」

    「真飽了?!篂榱俗C明這一點,我即興打了個嗝。

    「別惡心,你想喝啥?紅果湯也有,馬上就好?!?/br>
    我弓著背,搖了搖頭。

    母親撇撇嘴,轉身離去,卻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闊腿褲束著休閑白襯

    衣,細腰真的盈盈一握。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為什么,

    我突然就有些心煩意亂。砸回床上時,我真想摸根煙抽。五套還是拉力賽,莫名

    其妙。好不容易找到遙控器,連換幾個臺,不是裝瘋賣傻,就是鬼哭狼嚎。一套

    在預告。這片還能看,前一陣在寢室瞄了幾眼,挺有意思。

    突然,就像所有戲劇性的時刻一樣,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簡直

    嚇我一大蹦。好半會兒我才鎖定音源——在電視機柜一層左側的抽屜里。然后我

    發現,它來自一個豹紋手袋。于是剎那間,刀郎嘴里也噴出了香水味。反復幾遍

    后,這個可怕的西北人總算閉上了嘴。剛要關上抽屜,一個破舊的DVD套映入

    眼簾。它趴在一堆雜物下——舊報紙、促銷廣告,甚至一盒鐵釘,但好歹露出了

    冰山一角。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立馬躥上心頭,一如2年夏天我在父

    母床頭柜里搜查出「yin穢證據」時周身顫動的烈焰。

    理所當然,小舅媽殺進來時,我褲襠里還硬著。為了制造一種自然的假象,

    我只是推上了窗戶,連窗簾都沒拉。其實我也就好奇小舅這樣的二蛋是什么欣賞

    水平。當然,還有嬌憨可人的小舅媽。結果剛切好頻道,幾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畫

    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來。大外甥當場就被鎮住了。老實說,作為一個初級電騾

    迷,我也曾于某些寂寥的夜晚攜帶移動硬盤和室友們奮戰了一個又一個通宵???/br>
    以說沒有什么類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但在小舅臥室看到一個白種女人的屄里擠

    出數個鰻魚時,我還是差點把剛剛咽下去的鱔魚塊吐出來。于是鄭艷艷就跳了出

    來,接下來是農夫山泉有點甜,再接著是武藤蘭。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里除了

    和之外的所有光盤都速覽一遍(用黑水筆標有數字的為重點

    對象)。無奈武藤蘭叫得太sao,我只能心虛地多瞅了兩眼。

    代價是昂貴的。小舅媽站在門口,臉一陣白一陣紅。有那么幾秒,我倆一動

    不動。我想說點什么,卻苦于一時找不到嘴。后來她小鼻子皺起,臉瞬間被笑容

    淹沒,一截藕臂向我直戳而來:「嚴林啊嚴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于是我就

    找到了嘴。我飛快地蹦下床,緊貼窗戶,笑著說:「???」這時武藤蘭還在叫—

    —如果你同時被兩個人干,多半也會叫。小舅媽直沖而來,氣勢洶洶。并非向著

    我,而是電視。她退出光盤,滿面通紅地白我一眼:「惡心不惡心你!」

    我無話可說。

    「打哪兒拿的?」

    我笑著指了指抽屜。

    小舅媽把破封套攥到手里,飄然離去。在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點點我。

    剛要松口氣,不想她又殺了回來:「都忘了正事兒了!沒見宏峰?」

    我搖搖頭。

    「咦,那人跑哪兒了?說一會兒還有課,非要喝紅果湯,這湯弄好了,死活

    不見人。還有你那個姨,打電話也不接,煩人!」

    我拉開了抽屜。

    「我說呢?!剐【藡屇霉獗P拍拍我——臉上紅暈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

    才又輕吐出一句,「膽子不小,眼還尖?!?/br>
    就在此刻,萌萌蹦了進來??匆娢覀z,她愣了愣。說不好為什么,我竟沒由

    來地一陣尷尬。所以我說:「見你大姑沒?」

    萌萌嗯了一聲,她氣兒都還沒喘勻。

    這么多年過去了,諸事日新月異,城東小禮莊卻好像被舉世遺忘。姥爺房側

    的柏油路,此時腳下的羊腸小道,道兩旁的參天白楊和裊裊垂柳,幾乎一切都丁

    點兒未變。掏手機看了看,還不到一點。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幾個小孩尾隨而來,

    被萌萌攆雞一樣轟得干干凈凈。奇怪的是,剛剛還龍騰虎躍的小表妹這一路上都

    悶聲不響。我使盡渾身解數,也只是讓她翻了下眼皮。多么遺憾,在逗女孩方面,

    我顯然是個毫無辦法的人。

    不想到了魚塘,萌萌反倒率先發聲。她兩手呈喇叭狀:「大姑!」了不起的

    一枚小鋼炮。我也有樣學樣:「姨!姨!」說不好為什么,我老覺得自己像頭驢,

    要多蠢有多蠢。于是我對她說:「咱倆換換,我喊大姑,你喊姨?!顾藗€白

    眼:「誰稀罕!」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就這么輾轉著喊了一陣,春光愈發燦

    爛,人影卻愣是只有倆。兩個能進人的地方——小舅當年的小漁屋和我家的養豬

    場都門庭緊閉。

    「真看見往這兒來啦?」

    「廢話?!?/br>
    「那咋不見人?」

    她沒話說了,撅嘴也不行。

    「那這樣,萌萌啊,哥往東,你往西,見了小樹林就掉頭?!?/br>
    「大姑!」我話音未落,小鋼炮已隆隆前行。

    挨著小禮莊的莊稼地,父親在養豬場的山墻外種了點樹苗。核桃樹還是啥,

    我也說不準。不過甭管啥樹,總不會影響我拉野屎的雅興。其實剛上羊腸道,那

    種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預感便已在我的腹中醞釀。

    沿著山墻,小路倒也平整。麥浪卷著陽光,似一汪破碎的海洋。噴薄而出的

    快感迫在眉睫,令我歡快的腳步越發癲狂。幾米外,亭亭華蓋正溢出翠綠的輕吟。

    老天在上,我簡直想就此脫下褲子,拉個痛快。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離墻角還有

    幾步遠時,哪個犄角旮旯里猛地蹦出一聲「誰」??上Ь拖袢蟛缴匣@,邁出第

    二步就意味著跨出第三步。隨著一色的綠快速閃挪,我已轉過墻角,拉開了牛仔

    褲的拉鏈——一般情況下我不用皮帶。

    神使鬼差,映入我眼簾的是個雪白的屁股——非常白,可能因為浸在山墻的

    陰影中,當小樹林的斑駁光點拂過一旁的翠綠疊嶂時簡直白得耀眼。除了白,還

    有黑。黑幽幽的毛打著卷,瞬時掀起一陣風,直殺人眼睛。目瞪口呆之際,屁股

    的主人驚慌失措地說:「是林林啊,快出去,姨解個手!」

    三步并作兩步,我已退了出去,酒紅色頭發下的俏臉和赤裸的白屁股卻以一

    種怪異的狀態在眼前殘留了好幾秒。風越來越大,甚至能聽到一種沉甸甸的沙沙

    聲。不知為何,就這一眨眼功夫,連麥浪都泛黃了幾分。張鳳棠還在說著什么,

    傳到我耳朵里時卻又空空如也。

    回去的路上,萌萌蹦蹦跳跳。我卻有點心不在焉,老感覺天熱得要命。張鳳

    棠神色如常,一會兒是轉業,一會兒是科普「養啥魚才能發財」。她穿著豹紋短

    裙,鞋跟噔噔噔的,異常刺耳。萌萌問:「我宏峰哥呢?」

    「早回去了啊,大姑……」她俯到萌萌耳畔,于是就沒了音。

    過馬路時,看著身旁的這張臉,我突然就想:它可算不上白。至于頭發,目

    前也瞧不出黑不黑。何況在我的記憶中,張鳳棠的發色一向變幻無常,卻幾乎不

    曾是黑的。這樣一來,我簡直有點懷疑剛剛看到的一幕是不是錯覺了。然而打墻

    角出來時她那滿面紅霞又不容否認,那淋漓香汗甚至差點花了臉上的妝。她不客

    氣地連拍我兩下,怪我冒失,「也不發個聲音」。哪怕羞愧萬分,我也得承認,

    我親姨差點把屎給她大外甥拍出來。所以也顧不上說啥,我飛快地轉過墻角,就

    褪下了褲子。瞥見不遠處那灘濕跡,雖不情愿,但我實實在在地勃起了。當然,

    也沒準是屎拉得太爽。

    一來一回,酒足飯飽的親朋好友已基本散去。倆小孩依舊在一片狼籍的大門

    口上躥下跳。瞧這機靈勁,就差蹦起來尿你一臉了。剛進院子,一個頭發花白的

    矮胖婦女便叫住了張鳳棠。她說:「鳳棠啊,啥時候辦事兒啊,可都等著吃你的

    糖呢?!购笳咚查g就紅了臉,只是說了一聲「咦」——如你所料,調子拖得老長,

    就像站在戲臺上。張鳳棠去年秋天進的劇團,而過年時就聽奶奶說她跟一個琴師

    好上了,「可談得來」。在奶奶嘴里,我親姨的歷任對象都是「可談得來」。至

    少高中三年都是如此。

    就這功夫,小舅媽端著碗打廚房出來,問:「宏峰呢?不去學校了?」張鳳

    棠一愣:「不在家?屄崽子又跑哪兒去了,還他媽上不上學了?」一番連珠炮后,

    她又問:「樓上看了沒?」這么說著我親姨就沖上了樓,嚎了幾嗓子后又奔下來,

    沖出門外。那大白腿在陽光下晃啊晃的。那咚咚聲簡直地動山搖。萌萌在水管下

    洗著手,撇過小臉直樂。小舅媽皺皺眉:「咱爸正休息呢?!挂膊恢f給誰聽。

    母獅吼果然奏效,沒一會兒張鳳棠就揪著陸宏峰回來了。后者面似黑鐵,垂頭喪

    氣,唇上的絨毛倒是分外醒目。

    進了廚房后,我才發現這院里院外都不見母親。于是我問:「我媽呢?」

    「送你老姑了唄,咋,急著吃奶呢?」小舅蹲門口,費力地啃著一個豬蹄。我不

    由口水直流?!复龝阂沧尷隙退秃攴骞?,」張鳳棠給她的「屄崽子」盛上一

    碗湯,又轉向我,「林林你喝不喝?」我搖了搖頭?!赴?,對了,你爸呢?老早

    就下來了,也不見人。一會兒咱爺仨可得整點?!刮矣謸u了搖頭,然后就看到了

    父親。他不緊不慢地打正門口走了進來,腰桿依舊挺得筆直。即便如此之近,還

    是有點像發了福的許文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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