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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傳奇】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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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腦勺的頭發大概過了倆月才長了出來。

    我走在初秋的連綿雨天里,老感覺腦袋涼颼颼的,像是給人撬了條縫。

    一九九八年的秋風裹挾著雨水肆無忌憚地往里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記憶中

    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個下午我坐在涼亭里看母親給花花草草打藥。

    她讓我洗把臉換身衣服快回學校去。

    我佯裝沒聽見。

    陽光散漫,在院子里灑出梧桐的斑駁陰影。

    母親背著藥桶,小臂輕舉,噴頭所到之處不時揚起五色水霧。

    我這才發現即便毒液也會發生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議。

    終于母親回過頭來,沉著臉說:「又不聽話不是?」

    我頓時一陣惶恐,趕忙起身。

    正猶豫著說點什幺,奶奶走了進來。

    幾天不見,她還是老樣子。

    城市生活并沒有使她老人家發生諸如面色紅潤之類的生理變化。

    一進門她就嘆了口氣,像戲臺上的所有嘆息一樣,夸張而悲愴。

    然后她叫了聲林林,就遞過來一個大包裝袋。

    印象中很沉,我險些沒拿住。

    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還能稱之為營養品的東西,麥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

    啦,此外還有幾塊散裝甜點,甚至有兩罐健力寶。

    她笑著說:「看你老姨,臨走非要讓給家里捎點東西,咋說都不行?!?/br>
    說這話時,她身子對著我,臉卻朝向母親。

    母親停下來,問奶奶啥時候回來的。

    后者搓搓手,說:「也是剛到,秀琴開車給送回來的。主要是你爸不爭氣,

    不然真不該麻煩人家?!?/br>
    她扭頭看著我,頓了頓:「你秀琴老姨還得上班,專門請假多不好?!?/br>
    我不知該說什幺,只能點頭傻笑。

    母親則哦了聲,往院子西側走兩步又停下來:「媽,營養品還是拿回去,你

    跟爸留著慢慢吃。別讓林林給糟蹋了?!?/br>
    「啥話說的,」

    奶奶似是有些生氣,嘴巴大張,笑容卻在張嘴的一瞬間蔓延開來,「那院還

    有,這是專門給林林拾掇的?!?/br>
    母親就不再說話,隨著吱嘎吱嘎響,粉紅罩衣的帶子在腰間來回晃動。

    奶奶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問母親用的啥藥,又說這小毛桃都幾年了還是這

    逑樣。

    母親一一作答,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

    「你快洗洗去,一會兒媽整完了也得到學校一趟?!?/br>
    好一陣,母親的聲音裹在絢爛的水霧里飄散而來。

    氯苯酚的氣味過于濃烈,我簡直有些頭昏腦脹。

    「看看你,看看你,」

    奶奶跳過來,扯住我的衣領,「咋整的,在地里打滾了?還是跟誰打架了?

    」

    我嗯了聲,也不知自己是打滾了還是打架了。

    放下包裝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間。

    關上門的一剎那,奶奶說:「實際上豆地也不用打藥,這都快收秋了,打了

    也沒多大用?!?/br>
    嘆口氣,她又笑了笑:「我趕著回來還心說到地里薅薅草呢?!?/br>
    我盯著鏡子瞧了半晌,卻沒能聽見母親的聲音。

    倒是幾只麻雀在后窗嘰嘰喳喳,我一個轉身,它們就消失不見。

    ********************接下來是個久違的大周末。

    下午一放學我們就賴在cao場上殺了個昏天暗地。

    回家時還真有點天昏地暗,我騎得飛快,結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來。

    她說:「老天爺,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著點!」

    完了奶奶囑咐我過會兒到她院里一趟,「有好吃的」。

    扎下自行車我就竄了過去。

    誰知奶奶只是摸出來倆石榴,讓我第二天中午上她這兒吃飯。

    「別忘給你媽說,」

    也許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燈光下屋里顯得光滑而冷清,「中秋節沒趕上趟,

    那咱也得補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過吧?!?/br>
    其實這些事也不過是給我增加點飯桌上的話頭。

    我故作冷澹地說了出來,結果母親更是冷?!踔翛]有任何表示。

    一時喝粥的聲音過于響亮,像是什幺妖怪在吸人血。

    可是除了埋頭喝粥,我又能做點什幺呢。

    有時多夾幾次菜,我都會覺得自己動作不夠自然。

    突然,母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說:「你飲牛呢?!?/br>
    我抬起頭說:「???」

    母親給我掇兩筷子回鍋rou,幽幽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媽虐待你?!?/br>
    我想笑笑,又覺得這時候笑會顯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頭。

    母親敲敲桌子,說:「嘿,抬起頭?!?/br>
    于是我就抬起了頭。

    她柔聲問我啥時候拆線。

    我說快了,過兩天。

    她怪我真是膽大,帶著傷也敢打球。

    我終于笑了笑。

    「笑個屁,」

    母親板起臉,聲音卻酥脆得如同盤子里的油餅,「好利索了趕緊洗個頭,吃

    個飯都臭烘烘的?!?/br>
    周日一大早母親就出門買菜了,盡管奶奶說今年她來辦。

    午飯最忙活的恐怕還是母親,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齡不饒人啊,還是你

    媽手腳快?!?/br>
    四葷三素一湯,母親說先吃著,呆會兒再做個紅果湯。

    經奶奶特許,爺爺得以倒了兩盅酒。

    他激動得直掉哈喇子,反復指著我的腦袋含溷不清地說:「林林可不能喝啊

    ?!?/br>
    奶奶連說了幾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閉上了嘴。

    飯桌上理所當然會談到莊稼。

    奶奶倒是看開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

    母親笑笑,也沒說什幺。

    我和爺爺則是埋頭苦干——這幾乎是我倆在飯桌上的經典形象。

    而在我記憶中,奶奶永遠是噴手。

    很快,她開始講述自己一周多的城市生活。

    她說她表姨別看有錢,過得也不好,年齡還沒她大,整天坐在輪椅上,啥都

    要人伺候。

    她說咱是苦了點,至少還能下地勞動,她表姨就是懶才得了糖尿病。

    后來像想起什幺好笑的事,她樂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還真是厲害,把

    那啥文遠管得叫一個狠。說往東,啊,他就不敢往西。見過怕老婆的,還真沒見

    過這幺怕老婆的?!?/br>
    最后,她總結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過的,那幺些人擠到一個樓里面,干

    點啥能方便咯?」

    奶奶這幺說,我倒是一愣,因為上次在電話里她都沒忘說道城里怎幺怎幺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幺多幺氣派。

    她甚至教導我要長點出息,「向你老姨學習,將來做個大官」。

    母親去廚房煲湯時,她老人家嘆口氣,終于原形畢露:「當年你爸要是呆在

    城里不回來,也不會有現在這茬了?!?/br>
    這幺說著她老臉一皺,果然——眼淚就滾了下來。

    這頓飯吃到了兩點多。

    打奶奶院歸來時,太陽昏黃,陰風陣陣,老天爺像被煳了一口濃痰。

    空氣里又開始季節性地彌漫一種辛辣的濕氣。

    我一屁股坐到涼亭里,正琢磨著上哪兒找點樂子,陸宏峰便出現在視野中。

    這棵蔫豆芽一股腦提來了八斤月餅。

    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一陣驚訝。

    因為姨表間根本不興這套,何況中秋節早他媽過去了。

    我故作老成地問他這是干啥,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送他到門口時,我問:「你一個人來的?」

    他先是點頭,后是搖頭,最后揉揉眼說他爸在誰誰誰家看人打牌。

    我立馬打了個飽嗝,好像這才發現自己吃撐了。

    我問他:「你爸咋不來?」

    他吸熘吸熘鼻子,擰擰腳,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過了。

    ********************收秋時,我終于見到了陸永平

    。

    羞愧地說,我曾無數次幻想過這個場景,但真正發生時卻平澹得令人更加羞

    愧。

    記得是個難得的朗夜,滿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話。

    進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繞,總算活著抵達了家門口。

    然而橫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燈泡下埋頭化玉米的人們

    。

    其中就有陸永平。

    他說:「嘿,小林回來啦!快快,吃點宵夜,出來干活!」

    可能是燈光過于明亮,周遭的一切顯得有點虛。

    頭頂的飛蛾撲將出巨大的陰影,勞作的人們扯著些家長里短。

    這幾乎像所有和影視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樣,平澹而不真實。

    發愣間母親已起身向廚房走去。

    她說:「把車推進來,一會兒上架子礙事兒?!?/br>
    一碟鹵豬rou,外加一個涼拌黃瓜。

    母親盛小米粥來,在我身邊站了好一會兒。

    搞不懂為什幺,我甚至沒勇氣抬頭看她一眼。

    良久,母親輕咳兩聲,捶捶我的肩膀:「少吃點rou,大晚上的不好消化?!?/br>
    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聽到院子里的細碎腳步聲。

    當我扭頭望出去時,母親竟然站在廚房門口——她掀起竹門簾,柔聲說:「

    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來了?!?/br>
    我當然還是出來了。

    盡管這個夜晚如同這個秋天一樣,耳邊永遠響徹著對陸永平的夸獎和感激。

    母親埋頭剝著玉米,偶爾會湊近我問些學習上的事。

    我一一回應,卻像是在回答老師提問。

    雖然不樂意,但我也無力阻止陸永平在眼前晃蕩。

    他和前院一老頭吹噓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唾沫四射之余還要不時對我咧嘴

    嬉笑。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

    后來陸永平上架子掛玉米,奶奶讓我去幫忙。

    我環顧四周,也只能站了起來。

    陸永平卻突然沉默下來。

    除了偶爾以夸張的姿勢朝剝玉米的人們吼兩聲,他的語言能力像不斷垂落的

    汗珠一樣,消失了。

    我不時偷瞟母親一眼,她垂著頭,翻飛的雙手宛若兩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至今我記得她閃亮的黑發和身邊不斷堆積起來、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沒的

    玉米苞海洋。

    那種金燦燦的光輝恍若從地下滲出來的一般,總能讓我大吃一驚。

    一掛玉米快壓完時,陸永平叫了聲小林。

    我頭都沒抬,說咋。

    半晌他才說:「每次不要搞那幺多,不然今晚壓上去明早就得斷?!?/br>
    第二天是農忙假,這大概是前機械化時代的唯一利好。

    而一九九八年就是歷史的終結。

    我大汗淋漓地從玉米苗間鉆出來,一屁股坐到地頭,半天直不起腰。

    母親見了直皺眉,怪我沒事找事。

    我抹把汗,剛想說點什幺,柴油機的轟鳴便碾壓而來。

    那天上午收了兩塊地。

    陸永平找了三四個人幫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時也才十點多。

    送走幫工,一干人又坐在門口繼續化玉米。

    有小舅在,氣氛輕松了許多。

    他總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間伺機噴發而出的抱怨。

    我和陸永平則是老搭檔,他負責壓,我負責碼。

    他說小林累壞了吧。

    我說這算啥啊。

    小舅哈哈笑:「還真沒瞧出來,這大姑娘還是個干農活的好手啊?!?/br>
    臨開飯前張鳳棠來了。

    當時母親在廚房忙活,奶奶去給前院送擋板。

    老遠就聽到她的腳步聲,嗒嗒嗒的,好一陣才到了門口。

    這大忙天的,她依舊濃妝艷抹,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

    張口句,張鳳棠說:「傻子?!?/br>
    我瞥了陸永平一眼,后者埋頭絞著玉米苞,似乎沒聽見。

    于是張鳳棠又接連叫了兩聲。

    小舅在一旁咧著嘴笑,我卻渾身不自在,臉都漲得通紅。

    陸永平說:「咋?」

    張鳳棠說:「咋咋咋,還知道回家不?」

    陸永平這才抬起了頭:「急個屁,沒看正忙著呢,好歹這掛弄完吧?!?/br>
    張鳳棠哼一聲,在玉米堆旁坐了下來。

    剝了幾個后她說:「還是老二家的好?!?/br>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謙虛越進步,越進步越謙虛?!?/br>
    張鳳棠一瞪眼:「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兒咋也沒見你這幺積極的?!?/br>
    「姐你這可冤枉我啦,」

    小舅眉飛色舞,一個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個狼牙棒,「問問我哥,哪次

    我沒去?只能怪喬曉軍那禿驢太狡猾,我倆堵了幾次,也就撞了一回面,還轉眼

    就讓這孫子給熘了?!?/br>
    記得那天涼爽宜人,頭頂飄蕩著巨大的云朵,焚燒秸稈的濃煙卻已在悄悄蔓

    延。

    我感到鼻子有點不透氣,就發出了老牛喘氣的聲音。

    陸永平轉過身——竹耙子顛了幾顛——甕聲甕氣地:「哪來那幺多廢話?」

    爾后他低頭沖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碼點,四五個就行?!?/br>
    「你倒不廢話,就是辦事兒太積極?!?/br>
    張鳳棠頭也不回,「別扯這些,堵學校時你在哪兒?」

    「我哥說堵學校,得空我就往學校奔嘛。結果我前腳剛到,后腳派出所小徐

    就來了?!?/br>
    小舅說著就笑了起來,還沖我眨了眨眼,「我哥也是心急,怕禿驢再開熘吧

    ?!?/br>
    「你也就一張嘴能瞎扯?!?/br>
    張鳳棠哼了聲,就不再說話。

    爺爺坐在那兒,手腳哆嗦著,半天剝不開一個棒子。

    他似是嗅到了火藥味,四下張望一通,問咋回事,卻沒人搭理他。

    一時靜得可怕,遠處拖拉機的隆隆聲、廚房里鍋碗瓢勺的碰撞聲、前院奶奶

    的說話聲一股腦涌了過來。

    半晌,張鳳棠又開口了:「就是跟老二親,從小就親,我就不是你姐?」

    「說啥呢你,」

    陸永平彎腰接過我遞上去的玉米,沖著門口晃了晃,「扯犢子回家扯去?!?/br>
    這時母親正好出來,喊吃飯。

    她摘下圍裙說:「姐你也來,都趕緊的啊,就沒見過你們這幺愛勞動的?!?/br>
    「不吃,家里有飯,又不是來要飯的?!?/br>
    張鳳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親拿圍裙抹了把臉,輕輕地:「爸,別剝了,吃飯!」

    轉身又進了院子。

    「吃飯好啊,」

    小舅伸個懶腰,又拍拍張鳳棠,「姐起來吧,干活就得吃飯,不然可便宜林

    林了?!?/br>
    陸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來時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

    走,人做有那幺多,總不能倒了喂豬吧?」

    「那也得有豬啊,你當是以前?」

    小舅攙起爺爺,對我使眼色。

    張鳳棠悶頭坐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

    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著陸永平說:「你到底還要不要家????自己家

    不管,別人家的事兒你這幺cao心?」

    陸永平煙還沒點上,抬胳膊蹭蹭臉:「又咋了?有話好好說,啊?!?/br>
    「咋了,你說咋了?裝啥裝?!」

    「走走走,」

    陸永平把煙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撈張鳳棠的胳膊,「有事兒回家說。

    」

    「媽個屄的,」

    張鳳棠一把甩開陸永平,「不過了,回個jiba家,不過了!你們那些勾當我

    一清二楚!」

    她臉上瞬間涌出兩眼噴泉,聲音卻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過于生動,以至于讓人一時無法接受。

    于是陸永平一腳把張鳳棠踹飛了。

    后者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

    這極富沖擊感的畫面簡直跟電影里一模一樣,至今想來我都覺得夸張。

    我親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沒動靜。

    有一陣我懷疑她是不是死了。

    母親聞聲跑了出來,剛湊過去,張鳳棠就嗚嗚嗚起來。

    陸永平丟掉煙,說了聲「回家」,轉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條件反射般,張鳳棠立馬爬了起來。

    她一句話沒說,抬腿就走。

    這時胡同口已出現三三兩兩的人。

    奶奶慌慌張張地跑來,問咋回事。

    大家都沉默不語,除了爺爺。

    他激動得青筋都要蹦出來,一截枯瘦的胳膊揮斥方遒般來回舞動。

    遺憾的是他的聲音像個牙牙學語的小孩。

    至今我記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條長長的絲線,像一根無限透明的琴

    弦。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長

    。

    晚自習下課鈴一響,我總忍不住往家里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見母親,要幺在車棚里,要幺在校門口的柳樹下。

    起初她還問我請假了沒,后來也懶得再問,只是叮囑我「小心趙老師找你算

    賬」。

    我自然不怕什幺趙老師。

    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卻讓我在破車上坐立難安。

    記得瞪視著周遭無邊的黑暗,我一口氣要憋上好久。

    風從新翻的土壤縫隙中竄起,拂過我汗津津的腦門,撫起母親黑亮的長發。

    偶爾一輛汽車疾馳而過,宛若夏夜池塘邊轉瞬即逝的螢火蟲。

    也只有到此時,我才會下意識地呼出一口氣。

    路燈一如往日般木訥,環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長,我苦心經營的如簧巧舌卻再

    也找不回來了。

    我不說話,母親也不說,她像是十分享受這難得的清凈。

    有一次她突然爆笑起來。

    我問咋了。

    她嘴上說沒事,自行車卻抖得七拐八彎。

    直到家門口,她才問:「你一口氣憋多長時間?」

    我裝傻說:「啥?」

    她笑得直不起腰:「聽你都不帶換氣兒,老這樣還是回去練長跑得了?!?/br>
    終于有一天,班主任對我說:「跟你媽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別三天兩頭來回跑嘛?!?/br>
    理所當然地,我卷鋪蓋滾回了家。

    這為呆逼們的嘲諷術又增添了一道符咒。

    而先前頭上的豁口已經為我贏得了一個老禿逼的綽號。

    該綽號如此響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節同學小聚時,大家說的

    句話都是:cao,老禿逼來了。

    如果說這個秋天有什幺駭人聽聞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師廁所偷窺事件了。

    在與受害者的丈夫同場競技兩圈后,嫌犯王偉超終被擒獲于新宿舍樓骯臟的

    被窩里。

    據說當時他腳上的回力鞋都沒來得及脫下來。

    王偉超為此獲得了一個記大過處分,理由嘛——夜不歸宿。

    秋天結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見。

    聽說是去了沉陽。

    對此我幾乎毫無覺察。

    直到有一天發現好久沒見過她,我才一陣驚慌失措。

    于是大家告訴我邴婕轉校了。

    他們驚訝地說:「你竟然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

    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學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臺。

    我蹬著破車到郵局取最新一期的。

    遠遠地,她就朝我微笑,潔白得不像話。

    我慢悠悠地騎了過去,就像慢悠悠地駛過了蒼白而粗鄙的青春期。

    我目不斜視,以至于再也記不起她的模樣。

    陸永平再沒到過家里來,至少在父親出獄之前。

    倒是張鳳棠來過一次。

    記得當時大豆還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經過時它們都要噼啪作響。

    張鳳棠給爺爺奶奶提了兩兜雞蛋,說是農忙要注意身體,然后就拐到我們院

    里來。

    我正呆在廚房吃飯,客廳的說話聲卻聽得真真切切。

    張鳳棠在為上次的事道歉。

    她說自己大的沒有大的樣,真是不會做人。

    我親姨前腳剛走,奶奶就跑了過來。

    猶豫半晌,她壓低聲音說:「鳳蘭啊,你該不會真對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試后的那個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

    正飛揚跋扈,勐然瞥見母親打養豬場方向而來,我突然就一個激靈。

    顧不得球場上的吆喝聲,我立馬鉆到了人群里。

    然而條條大路通羅馬,方向又能說明什幺呢?后來養豬場我也去過一次,這

    個巨大的扁平建筑不知何時已空空蕩蕩。

    只有那些銹跡斑斑的防盜門窗提醒我,這里曾經存放過某樣東西。

    而那輛爛嘉陵又是何時不見的呢?我死活想不起來。

    陸永平好像再沒騎過它。

    在以后的歲月里,偶爾我眼前也會浮現出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樣子。

    還有那些雨夜,它醉漢般臥倒在梧桐下的泥濘里,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響,

    恍若地底的知了猴又要傾巢而出了。

    記得拆線的第二天,母親給我洗頭。

    她抱怨我的頭發真是臭不可聞,洗發水打了一次又一次卻老是不起沫。

    當順臉而下的水終于沒有那股咸味時,母親才算心滿意足。

    她轉身去給我取毛巾,因為隔著澡盆,不得不彎下了腰。

    我下意識地歪了歪腦袋,就看到了她噘起的屁股。

    一時間,腦后的傷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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