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這樣倒也算做個保險。 她輕舒了舒眉,揣好盒子,靠在椅背上養神。 翌日寧莞也沒去相輝樓上值,而是眼等著日曬三竿,時間差不多了,才出門去了一趟宣平侯府。 和水風嵐打是打不過的,她還是去找楚郢幫幫忙的好。 宣平侯府里折騰了半夜,將將停下忙亂,繁葉見著人,引著人到客廳一側,隔著花幾上放置的水蓮花,含笑盈盈道:“侯爺不在府里,您也不必說什么,總歸放心就是了?!?/br> 寧莞稍一思忖,彎了彎眼,往這進進出出愁眉苦臉的大夫看了一眼,笑著微微頷首。 出了侯府,寧莞心緒稍緩,與浮悅說了一句,又轉道大理寺。 來得倒也是巧,王大人正在提審水一程。 寧莞緩步進去,遠遠便能聽見水一程中氣十足的聲音,“王大人,我說實話,你怎么就不信呢?上回錯抓的事兒還歷歷在目,你們又整這么一出,是還嫌我往日在這里頭住得不夠舒服嗎?” 王大人手里抱著長锏,瞪他道:“行了行了,可拉倒吧,這不也沒怎么著你嗎?先把你姑姑水風嵐的事情交代清楚了,自然有你的去處?!?/br> 水一程撥了撥自己額邊的兩縷頭發,長哎一聲,“我那姑姑自小離家,我也只見過她幾面,素來不大相熟,蓋因祖父年邁,思念愈甚,才會與家中兄弟姐妹一道出來四處打探,叫她回家的?!?/br> 一年前,盛州寧家滅門之禍傳得沸沸揚揚,世伯上水家莊拜訪,喝酒吃茶的時候提起一嘴,說是那一天在城中隱約見到過姑姑和一莟的身影。 祖父心中不安,自是坐不住了,便吩咐了幾個晚輩小心行事。 當然,水一程是不可能把這內里的原由與王大人說的,怕萬一牽連上水家莊,一家子怕是都不好過的。 王大人問了半天,愣是沒撬出什么有用的話來,兩眉擰成了疙瘩,憂心煢煢。 見到寧莞站在門口,當即一聲苦笑。 寧莞也是輕輕揚了揚唇角,語聲舒緩,“王大人,咱們往外頭去說吧?!?/br> 王大人忙跟她出去,順著牢外的小道,邊走邊問,“是有什么急事?怎么還特意親自過來跑一趟呢?!?/br> 寧莞將小瓷盒交給他,說道:“是要把這個蠱蟲交給大人的?!?/br> 王大人看了看那葦桿般粗細的蟲子,奇怪道:“這個是……” 寧莞道:“這是引蟲蠱,我若不見了,大人記得,到時候用這個來找人就是了?!?/br> 王大人略略思索,想著楚華茵說過的那些話,很快便聯想到了水風嵐身上,眼睛一亮。 上回用蠱蛇找人,他可是一路跟著看過去,一找一個準兒。 不過……王大人支了支手,撓頭哈哈干笑了兩聲,“我可不會吹笛子啊?!?/br> 寧莞莞爾,“不須得吹什么笛子,到時候給它暖暖火,不出半日,它就能飛了?!?/br> 王大人驚奇,“還能這樣?只是,半日是不是太久了些?萬一……” 還沒找到,就出了什么事,那豈不是…… 寧莞搖搖頭,“無礙的?!贝藖硪彩嵌嗵韨€保障,事到臨頭,還是得靠她自己和楚郢的。 王大人欲言又止,寧莞但笑不語,不再多留,之后便照常到相輝樓上下值。 她一直警惕著,也暗里想水風嵐會什么時候出手,這事兒什么時候才徹底了結。 早點結束,早點兒完了,才不必日日費心竭力的。 出乎意料地,來得很快。 這日休沐,寧莞特意出城到千葉山去,走到一半,風吹葉落,隨行的人頭暈目眩倒了一地,連馬兒都沒能幸免。 馬車劇烈晃動,寧莞正神,眨了眨眼,悄抬起窗邊簾角,往外一看,來的人并不是水風嵐。 她慣是謹慎,確實不可能大大方方的露面。 真是麻煩。 寧莞想了想,片刻后,也順勢佯裝暈了過去。 第82章 此處綠穗靡靡, 枝葉相間, 高樹林立著,隔得不遠處還有一泓清蕩蕩的淺溪。 寧莞坐在地上, 背靠著一棵槐樹, 抓她過來的人連繩索都沒用上, 似乎篤定她中了藥, 沒力氣, 也肯定跑不掉。 林中來往有不少人, 皆著了黑色衣。 寧莞抬起頭, 杏眸里含著溪水面兒上的粼粼波光, 靜看著一方斜陽浸水, 斂盡余暉。 天色一暗,那些人便架起柴堆,點了幾處火, 三五圍坐,以烤魚和野果干糧之物飽腹。 她轉了轉有些發酸的脖子,注視著天上星河打發無聊又漫長的時間。 風吹得樹葉颯颯作響, 拂面涼爽, 圍坐在火堆旁的諸人也驟然起身,往溪水邊退去。 來了。 事到如此, 寧莞倒總算是微松了一口氣,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與其每日提心防范,總不得安寧, 還是這樣一了百了,盡數解決了痛快些。 寧莞循著動靜看去,繁葉千枝,青青一樹。 來人頭戴斗笠,身穿著一襲交襟束帶衣,濃黑如墨,與夜無異。 曲腿坐在樹上,一手橫著劍于膝,一手拎著酒壇。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夜色太暗叫人生出了錯覺,倚在婆娑樹影里的水風嵐,比起當年在北岐初見時,像是更多了幾分沉郁與冷戾。 笠上短紗遮覆了眉眼,酒水潤過的聲音,平而冷的。 她說道:“把東西交出來?!?/br> 寧莞繼續胡亂折著手里薄薄似刃,又鋒又利的野草,淡淡道:“什么東西?” 水風嵐又喝了一口酒,“這么說,你不知道?!?/br> 寧莞:“你不說是什么,我如何知曉?!?/br> 水風嵐嗤了一聲,“嘴皮子倒是會繞來繞去。你們寧家藏有的晉皇室之物,交出來?!?/br> 她斜睨道:“動作痛快一點,也省得跟你父親叔伯一般多受苦楚?!?/br> 寧莞繞著細長碧葉,不緊不慢的,“你找了二十幾年,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急什么?!?/br> 水風嵐冷冷一笑,隨手擲去,只聞哐當一聲,瓷壇碎地。 烈酒烹火,焰氣驟地騰燒,一躍三丈,照得這一片林子都亮堂堂的,熱浪也隨之轟然四躥。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廢什么話?” 寧莞往后一靠,側了側臉,避過迎面而來的刺眼火光。待柴堆子里噼里啪啦的聲響停歇了,方才輕牽唇角,“如果我說沒有呢?!?/br> 水風嵐:“既然不在你這兒,殺了便是,總歸你還有一雙弟妹。幼犢小兒,不過易如反掌?!?/br> 她話中之言,好似飲水用食稀松平常,寧莞抬眼,“陽嘉女帝雖手段強硬,雷厲風行,卻從不濫殺無辜,閣下在大靖行事無忌,幾百條人命,血債累累,可是墜了她的名聲?!?/br> 水風嵐驀地直了身,眼梢堆斂的陰翳漸濃,目下含了三寸寒冰。 寧莞對上視線,“我說的不是實話嗎?” 水風嵐躍然落地,陰聲道:“少在這兒攀扯女帝!” “他們本就該死!” 爛泥里的區區穢蟲,又算什么東西,也配對陛下評頭論足,污言侮語。給他們留個全尸,她已經很克制了。 寧莞語聲涼涼,“寧家數十人,從未有作jian犯科之舉,與你更無仇怨,如何該死?就為一個晉皇室的傳言,你屠我滿門,殺我叔伯,害我親父。女帝在位二十余春秋,沒得知晉物去處,也從沒下過殺令,如今駕崩不過兩載,你便一意孤行……為北岐皇室江山添諸孽果?!?/br> 寧莞抬手指了指天,“水風嵐,你可真對得起她?!?/br> 水風嵐下意識往上看了看,繁星一帶,參然垂影。 她肩頭微顫,笑出聲來,凝視良久,突忽一收,轉目厲然,露出尖銳的鋒芒,“你閉嘴,你什么都不懂,我是在了卻陛下的遺愿?!?/br> 寧莞拍掉衣裙上的草屑,眼中一片清潤,打破道:“你只是在了卻你自己的遺憾?!?/br> “一個任務,二十余年,你連一件像樣的事情都沒替她辦成過,是你愧疚,是你遺憾,這哪里是女帝的遺愿?!?/br> 寧莞想起一些話,她道:“陽嘉女帝慣來惜才,尤好提攜仕女,而在她口中擎天架海,驚才絕艷的你,偏偏得了這樣一個本不知真,本不知假的任務,遠離朝廷,奔赴大靖,一晃就這么多年,也未曾催促過一句?!?/br> 水風嵐瞇起眼,“你到底想說什么?” 寧莞抿唇,“說到底,女帝對于晉皇室之物并無過多在意,以這借口,不過是因為水家莊就在大靖疆域,叫你回家罷了?!?/br> “你早年在六芒寨受盡苦楚,心性冷漠,為人陰戾,一旦行差踏錯,即是萬劫不復。她待你如親女,諸番告誡警示,你倒是不領她一番好意?!?/br> “閉嘴!”水風嵐手撐著劍,牙齒一錯,打斷她的話,夜幕蒼蒼下,斗笠下的那張臉上沉暗暗的,猶如幽海之中的水,翻騰涌蕩。 過了好一片刻,寧莞聽得前方哧地一笑,“慣是你胡說八道,聽你在這兒胡謅亂語?!?/br> 她深深壓著嗓子,冷言道:“行了,我再說一遍,把東西交出來?!?/br> 寧莞只看著她,并不說話。 水風嵐揚起下巴,面有晦色,桀然道:“寧死不屈,你有一個好姓,既然如此,就送你上路,成全了你便是?!?/br> 寧莞沖她露出一個淡至虛無的笑來,“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br> 水風嵐嘴角掛起一抹森然,卻倏忽聽到輕微窸窣,漸漸近來的腳步聲。 有一人影從林中繁葉間出來,火光灼灼間,映著清冷漠然的眉眼。 水風嵐手臂一頓,“是你,沒病啊……”她呵道:“好本事啊,倒是在我眼皮子地下也藏得住?!?/br> 楚郢抬起劍來,由著被風吹得四下搖曳的焰火落在眼里,聚而不散的銳利冷光,濃烈駭人。 他罩了一件輕薄的黑色披風,襯得愈發冷沉,在夏日里亦像是覆了秋霜冬雪。 他一路過來,甚至沒有看寧莞一眼,直直站著,迫人視線落在對面的水風嵐身上。 水風嵐太陽xue猛地跳了跳,一手揭開頭上斗笠,狠狠甩到地上,一手警惕地握緊了抵著掌心的劍柄。 吹了聲口哨,溪邊的人手瞬間快步涌來。 寧莞也站起身,兩步走到楚郢旁邊,捏了粒解毒的藥丸遞到他唇邊,低聲道:“她擅使毒,要小心一些?!?/br> 楚郢神色稍緩,一咽下去,偏過頭來,抬起手,掌心覆在她的發頂之上,一字一句道:“不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