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楚嫣呵呵笑道:“杜丞相,你大言不慚指斥我是妖婦,實在可笑。我原以為你身為先朝老臣,輔佐二帝,面對兩軍將士,必有高論。沒想到,竟說出如此粗鄙之語!” “想如今邊境不寧,四方擾攘,天下荼毒,社稷傾危,是誰之過?”楚嫣道:“不是別人,正是杜相你的罪過!為什么,只因杜相你自居攝政,獨攬大權,卻位尊而德薄,智小而謀大!文不能安邦定國,武不能平定夷狄,卻心懷嫉妒,構陷忠臣,排斥異己,毒被天下!這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以致狼心狗行之輩洶洶當朝,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還好意思說是我的錯!” “將社稷危難推脫在我一個婦人身上,”楚嫣道:“丞相,你的臉皮在哪兒呢?” 孝陵衛不由得哄笑起來,只因楚嫣說得痛快,一起鼓噪起來,守衛皇宮的軍士倒是面面相覷,若有所思。而杜仲見狀不由得大怒,一揮手,身旁的軍士便吹響了銅哨,一時之間城樓上的軍士齊刷刷地瞄準了楚嫣。 不知道誰的箭矢先發射了,“嗖嗖”聲之后,宮門亂成了一鍋粥! 正在箭雨之中,卻忽然見到皇城廣運門進來一支兵馬,為首的彭城伯殺到近前,大叫道:“皇上旨意,丞相作亂,圖謀不軌,都城兵馬,追隨丞相即是附逆!” 聽到這話,大部分的軍士遲疑起來,手中的兵器也不由自主放下了。 楚嫣見到彭城伯,不由得大喜:“陛下呢?” “陛下與突厥可汗殺馬盟誓,派臣先來解救危難!萬幸臣來的不晚,”彭城伯氣喘吁吁,忽然抬頭道:“杜仲人呢?” 杜仲已經不知去向了,楚嫣心中一緊:“不好,太子……” 兩人分兵去保護太后和后妃,一邊派人搜尋杜仲,卻原來杜仲見勢不妙,已經帶著太子逃竄走了,方向竟然是突厥大本營。 杜仲不肯接受自己失敗的命運,想要投奔突厥,繼續與崇慶帝為敵。他一個人投敵也就罷了,還挾持著太子,可憐太子七歲的娃娃,被杜仲夾在馬上,勒地面色發青,哭喊大叫。 “杜仲!”楚嫣厲聲道:“你要叛國的話,舉家不保,就像你當初對我南安侯府做的那樣,但這一次,國法不會饒你!” 杜仲桀桀笑起來,“打虎不死,必為后患,沒想到我剪除了南安侯府的所有男丁,最后卻被一個女人翻了天!” “你想不到的還有很多,”楚嫣道:“你謀逆的時候,想不到是你的女兒,給我報的信吧?也沒有想到,一向對你百依百順的太后娘娘,居然不肯扶立太子?你杜家的女人,比男人強了不知道多少倍!你這就叫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你以為把老夫逼到了絕境?”杜仲獰笑道:“老夫帶著太子,給突厥獻上一份大禮,突厥還要給我加官進爵,還要用老夫對付大齊呢!” 楚嫣冷冷道:“杜仲,你已經徹底權欲熏心,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也是,你這一輩子爭奪名利,連自己的家族、親人都可以不管不顧,何況是他人呢?” “權力,不錯,男人不可一日無權,”杜仲已經聽到山那邊的馬蹄之聲,哈哈大笑道:“想當年,先帝命我和你爹南安侯共同輔政,卻讓你爹做主,我為副,憑什么?!” “所以你就和云陽王聯合起來,構陷我爹,共同炮制了南安侯謀逆案?”楚嫣咬緊牙關。 “你爹在國政上,總是和我作對,”杜仲輕蔑地哼了一聲:“不也是為了爭奪權力嗎?只不過我先下手為強罷了!” “我爹忠心許國,絕沒有一絲一毫爭權奪利之心,”楚嫣道:“你自己黑心爛肺,卻以為別人和你一樣,豈不可笑?” 杜仲仰天長笑,卻見山頭忽然轉過來兵馬,但不是突厥的兵馬,而是羽林衛。 “突厥、突厥人呢?”杜仲大驚失色。 “突厥人已經回他們老家去了,”卻見崇慶帝騎著白蹄烏躍上山谷:“走之前還將給他們引路的五個漢jian交給了朕,丞相知道這五個人都是什么下場嗎?” 杜仲臉色鐵青,兵甲利器的寒光映在他的臉上顯得異常猙獰可怖:“……在皇帝手中,能有什么下場?” “你今日的罪行,可以株連不知道多少人,若是你束手就擒,也許還能繞過這些受你牽連的人?!背鐟c帝道。 “若我不愿束手就擒呢?”杜仲低著頭,捏住了太子的脖頸:“太子,你愿不愿束手就擒呢?” 太子已經哭得昏昏沉沉,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么,下意識道:“不愿……” “不愿就對了,”杜仲冷笑道:“我倒要看看,皇帝是不是虎毒食子?” 太子被他勒地喘不過氣來,掙扎著推搡,卻被杜仲狠狠掐住,刀尖一點,卻不受控制地朝他的太陽xue扎去。 “快放箭——”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穿云箭流星一般破空而來,射中了杜仲的左眼,疼得他大叫一聲,翻身落馬。 楚嫣看得心驚rou跳,看著崇慶帝命人將杜仲捆縛起來,才覺得眼冒金星,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離了。 “……軍中那個神射手,一定要給他多多的封賞,”楚嫣力有不支,眼前發黑,躺在出去的懷抱里,最后一句話是:“人才難得啊?!?/br> 等楚嫣再一次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含章宮的床上,周圍都靜悄悄的,只有一個不屬于自己的聲音。 她扭頭一看,原來是崇慶帝睡在她身邊。 她頓生頑皮,伸手抓住了枕邊人的胡子:“陛下,說好的胡長七尺呢?你偷偷清理胡子啦!” “朕要四十歲才蓄須,不然跟你一起,顯得朕太老了,”崇慶帝睜開了眼睛:“真是一時半會也不讓朕休息……朕才睡了一個時辰,你卻睡了兩天了?!?/br> “我睡了這么久?”楚嫣一轱轆翻身坐起來:“外頭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崇慶帝也坐了起來,“對于杜仲的判決,和突厥的結盟,還有你爹的平反詔書,都塵埃落定了,你要先聽哪一個?” “我爹的平反詔書?”楚嫣心頭一熱:“……平反了嗎?” “朕已經將此案大白天下,復南安侯府爵位,追封忠烈,”崇慶帝道:“還有流放嶺南的侯府女眷,朕也如數召回了?!?/br> “可我家,”楚嫣眼淚不由自主流出來:“已經沒有男丁能傳承爵位了?!?/br> 崇慶帝伸手擦去了她的淚珠:“……衛所官兵奏報,你的二嫂在抄斬侯府的時候,已經懷有身孕,在嶺東衛所產下一子,偷偷養到現在,已經三歲了?!?/br> 楚嫣放聲大哭:“爹爹在天有靈,楚家沒有斷根!” 崇慶帝抱著她,像抱著治哥兒一樣哄來哄去,結果哄得楚嫣越發收不住,趴在皇帝懷中,一邊捶著他一邊嚎啕大哭,崇慶帝也是無可奈何,最后還虧得是乳母抱來了治哥兒才算停住了。 宮人和太監便上前勸道:“想來夫人是一時傷懷,哭過就過去了,陛下可要去換一身衣裳?奴婢們這就讓人傳熱湯上來?!?/br> 等崇慶帝換了一身常服出來,就見到楚嫣已經云收雨散,抱著治哥兒興致勃勃地逗弄著,治哥兒也笑瞇瞇地,牙不見眼。 楚嫣抱著兒子香了好幾口,又道:“看他圓嘟嘟地,真想咬一口啊……” “……咬一口吧,”崇慶帝道:“你拿朕磨牙的時候還少么?!?/br> “咱們治哥兒rou嫩,不經咬,”楚嫣哼道:“還是陛下皮糙rou厚,可以當磨牙棒?!?/br> 就在兩人逗弄孩子的時候,王懷恩這個煞風景的老奴才又出現了:“……陛下,馬全求見?!?/br> 崇慶帝點了點頭,“朕也該見見他,讓他進來吧?!?/br> 第六十八章 “奴婢馬全,叩見圣上?!瘪R全道。 “起來吧, ”崇慶帝道:“太后身體如何?” “太醫說, 太后娘娘身體衰病,也許要養上幾年,才能從床上下來, ”馬全哀傷道:“如今也能聽得到人話, 就是說不出話來?!?/br> 崇慶帝心緒難以言說, 道:“……太后年邁, 又遭罹大難,萬事都放下,讓太后好生靜攝調養?!?/br> “謝皇上恩典,”馬全感激道:“奴婢知道,楊榮已經把真相都告訴陛下了,但他恨太后殺了他妻,說的也不全是真?!?/br> 楚嫣心中一動,卻聽馬全道:“陛下的生母陳氏, 并非太后所害, 而是……” “身染疫病,無藥可救而死?!背鐟c帝喃喃道:“朕都想起來了, 朕見過她……” 元康二十年的那個深夜,敬太妃領著年幼的他穿過層層的宮墻,讓他見了生母最后一面。 “阿大,阿大,”他看見這女人, 渾身腫脹已經不似人形,就像是水中泡大的一樣,可他聽到這呼喚,居然也不覺得害怕。 他走了過去。 她的氣管像是風箱一樣,發出刺耳的呼喇聲,眼睛上蓋著一綹頭發,被他伸手撥了過去。 這雙眼睛滿足地看著他,眷戀地看著他,他屏住呼吸,看著這一雙眼睛,像一片枯葉,輕柔地閉住了。 他試著碰了碰她的手,明明冰涼入骨,可他就像是被燒灼了,從眼睛痛到了心里。 “陳氏姐妹都是南越國的女子,被大齊軍隊擄入宮掖,奉值灑掃,”馬全道:“大陳氏精通秘藥,尤其擅長調配落英紅,受到太后重用……太后想要后宮獨寵,且無異生子,就給先帝的后宮,都用了這秘藥?!?/br> 只不過太后自己懷胎兩月,也流產了,太醫斷定她可能此生不能有子,眼看先帝無子,大臣們請立梁王為儲君,她才算死了心。 恰此時先帝臨幸小陳氏,風流一度,卻暗結珠胎,馬全便出了主意,讓太后取陳氏之子為己子,后半輩子,也算是有了依托。 “老奴當初讓太后冒充懷孕,其實并沒有想過憑此奪取后位,”馬全道:“陳氏那一胎,不知是男是女,若是男孩,自然皆大歡喜,若是女孩,也不至于膝下空虛……先帝答應了,承諾陳氏這一胎無論男女,都記在太后名下?!?/br> 等陳氏真的生了個男孩,事情就變了。 先帝無子,這是他第一個子嗣,還是個健壯的男孩,朝野矚目,后宮震動。若是個公主,記在杜氏的名下,自然有助于提高身份,可是個男孩,而且將來有可能繼承皇位的男孩,最起碼在玉牒上,就難以含糊。 特別是后宮之中,嫉妒杜氏寵愛的妃嬪不計其數,對杜氏假孕的把戲也洞若觀火,此時便因風吹火,掀起風浪,雖然叫先帝收拾了,但宮中對皇子生母的事情,還是暗潮涌動。 有了孩子,杜氏的心思就更活泛了,對吳皇后早就不滿的她,一手設計了巫蠱案,促使先帝廢后。 “吳皇后出身名門,”馬全回憶道:“瞧不起太后娘娘出身低微,以色侍人,屢加斥責,當中又有兩件誤會,使得吳皇后以為太后給先帝服用壯陽之藥,大為憤怒,說出了等先帝駕崩,就讓太后殉葬的話?!?/br> 后宮之中,本就是你死我活,也許吳皇后說者無意,但杜氏當了真。 吳皇后廢黜之后,先帝終于讓心愛的女人坐上了后位,只不過皇子的身份,依然沒有確定,杜氏此時對著自己下半生的依靠,不說是盡心竭力,倒也用了心思照顧,直到元康二十年。 “宮中大疫,陳氏身染疾病,不過兩三日就有了下世的光景,”馬全道:“確實和其他染了大疫的宮人不一樣,先帝因此懷疑,是太后下了手,想要獨占皇子……” 可憐太后一直相信先帝的承諾,卻不料先帝動了疑心之后,在玉牒之上記載了陳氏的名字,這一下子將太后擊倒了,和先帝大吵一架,陷入了冷戰。 “太后責怪先帝負約,先帝卻懷疑太后心思不正,”馬全道:“太后心灰意冷,對著陛下您,也不再是慈母模樣……” 那段時間,崇慶帝被送到了敬太妃處撫養,直到三年之后,先帝和太后算是重歸舊好了,才又回歸杜太后的身邊。 但杜太后對他,再也親近不來了。 楚嫣不由得唏噓,太后對皇帝的冷淡,看似是一種遷怒,實則是一種自欺欺人,因為不看到崇慶帝,她就不會想起先帝是如何為了另一個女人與她猜忌隔閡,而那個女人一無是處,先帝不記得她長什么模樣,也不記得她叫什么名字,但她陰魂不散,無從躲避,只不過因為她生了先帝唯一的子嗣。 而更可怕的是,這種隔閡始終沒有解開,它只是被深深埋藏起來了。 先帝始終不信任太后,臨終前甚至命趙安國撰寫實錄,而太后手段更狠,取走了玉牒,處死了幾乎所有知情的人—— “老奴奉命殺死大陳氏,但終不忍心,”馬全道:“將她秘密送出宮去,勸她隱姓埋名,一輩子死守秘密。然而她不甘心,而且神志也漸漸偏激,以為皇上有了兒子,太后就會殺了皇上,立皇子為帝,于是借住麗嬪的手,給后宮都下了藥?!?/br> “那還有駙馬呢?”楚嫣問道。 “駙馬……”馬全嘆了口氣:“當初后宮之中,唯有敬妃因為長春宮內種植合歡,解了落英紅之毒,生下了孩子。因為是個女孩,敬妃又一直小心敬慎,太后就容得下她,但后來出了景華門那事兒……” 太后疑心那醉酒的太監之所以敢當街鬧事,唯恐天下不知,是出于敬妃的指使——僅僅是因為敬妃的女婿,駙馬李紹之在景華門守衛。 “于是太后讓劉鶴齡誣告駙馬,”馬全道:“駙馬身死之后,敬太妃纏綿病榻,再也不開口說話,而死前終于忍不住囈語,說出了陛下非太后所生的話……” 守護在病榻之前的臨川公主聽了個清清楚楚,大為驚恐,但不敢說出一分一毫,也不曾想到,駙馬之死,竟與此有關。 “太后娘娘為了這個秘密,害死了不止一人,”馬全抬頭看了楚嫣一眼,低下頭去:“……杜仲想要和南安侯爭奪權力,但太后決心未定,后來杜仲編了個謊話,說南安侯攻打南越的時候,查到了小陳氏親屬的消息,等他回到朝廷,就會把這個消息公之于眾?!?/br> 于是太后信了,默許了杜仲炮制謀逆案。 楚嫣不知道心頭是何種滋味,太后的這一生,從全心全意寄希望于先帝,到最后聽信杜仲的謊話,從頭至尾,都被男人的話所騙。 而她固執地抱守的這一切,其實都是先帝承諾給她,而最后又毫不留情剝奪走的,她一直想要的不是依靠,不是名分,而是先帝對她的愛和信任。 這大殿之中,惟余清脆而冗長的鐘鼓之聲,像是敲在了每個人的心底,又發出沉悶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