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這是我爹的字跡,”楚嫣在查看過無數遍后,也不得不木然承認:“是我爹親筆?!?/br> 崇慶帝皺起了眉頭:“……如果你斷定這是你爹的親筆,那么整個謀逆案從根本上就可以蓋棺定論了,你爹確定是謀反無疑?!?/br> 連南安侯本人都承認謀反了,還要什么證據,還給他翻什么案? “不,我爹絕不會寫這么一份東西,哪怕是酷刑加身?!背毯V定道。 “如果有人拿你的性命來威脅他呢?”崇慶帝問道。 “……也不會,”楚嫣道:“不是我爹不愛我,而是只要寫下這東西,侯府上下,沒有一個人能活——我爹怎么可能寫呢?” 崇慶帝點點頭,“朕再找幾個圣手書生鑒定一下?!?/br> 這個事情暫時無頭緒,見乳母抱過來治哥兒,兩人便專心逗弄起孩子來。 治哥兒脖子如今有了一點點勁兒,能揚起臉來了,看著他仰著圓嘟嘟的小臉沖著人笑,楚嫣只覺得心都要化了。 崇慶帝要把他抱起來,結果他在崇慶帝手上扭來扭去,似乎很不樂意的模樣,小小的眉頭蹙了起來,居然跟崇慶帝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 崇慶帝佯怒道:“為什么不給爹抱,嗯?為什么?” 小小的人兒只能用哇啦的叫聲回應他,楚嫣一看他這樣子,急忙道:“要尿了……” 只可惜提醒地太晚,而崇慶帝還沒來得及尋地方,只單手揭開了襁褓,就見一泡黃澄澄的童子尿飛射出來,像大茶壺澆水似的,刺啦了好遠。 “說尿就尿,還真不含糊,”崇慶帝手忙腳亂起來,對著聞訊趕來的宮人道:“……看看御案上,那里還有奏疏呢,看濕了沒有?!?/br> 一泡尿居然全都撒到了御案上,淋淋歷歷地還滴在崇慶帝的袍角上。 宮人急忙給崇慶帝更換衣服,然后乳母把治哥兒帶去換了尿布,目睹了這一幕的楚嫣卻在哈哈大笑。 “陛下,”王懷恩驚叫了一聲:“這、這南安侯的供狀,都泡濕了!” 只見這份供狀被一泡尿打濕,字跡都洇開了,楚嫣也不嫌臟,一手抓了起來,“怎么弄干?” 她左顧右盼,正要尋一處陰干的地方,卻忽然看到紙張之間出現了絮絲,仿佛已經毀壞不堪。 楚嫣心中一跳,對著陽光舉起了紙張。 字跡之間,宛如蛛絲一般出現了細微的褶皺,更離奇的是,紙張薄厚不勻,被尿浸濕之后很明顯看出有的地方薄如蟬翼,有的地方像是一塊白斑。 楚嫣急促地喘了幾聲,電光火石之間忽然明白了:“這是……剪裁拼湊的!” 崇慶帝看她行跡古怪,走了過來:“怎么了?” 楚嫣心情激動,“打一盆水來!” 她將紙頁放入水中,就見紙張不一會兒就分崩離析,輕輕一攪,就四分五裂,分散成了一塊一塊。 “是從不同紙張上裁剪下來字跡,拼湊黏粘出來的,”崇慶帝嘖了一聲:“原來如此?!?/br> 楚嫣抱起什么都不知道的治哥兒,額頭抵了他一下:“娘的寶貝,真是福星!” 看著水中碎裂的紙頁,楚嫣又是滿腔怒火:“陛下……” “朕知道,”崇慶帝冷冷哼了一聲:“把這東西帶到刑部去,讓主審的官員們都好好看看,然后再給丞相送去!” 主審的官員都被這種離奇的制造證物的手段驚呆了,而一旦去除這個假造的證物,卷宗中所有的所謂“證據”,全都不堪一擊,漏洞百出,根本不值得推敲。 “這卷宗證據不足,最大的證物又是偽造,”官員們議論紛紛:“可見南安侯謀逆案,的確是個大大的冤案??!” “就說南安侯已經配享廟廷,為人臣之極,二百年來都是忠烈,怎么會想不開去謀反呢?原來這謀反的罪名,都是捏造的……” “那捏造這供狀的杜相……”眾人面面相覷,卻忽然聽到西北角傳來了轟隆隆的巨響—— 不是打雷,不是地震,眾人倒吸一口氣,不敢置信地站了起來—— 登聞鼓! 那鼓點聲一下急過一下,一下響似一下,震得眾人的心,隨同著鼓點而跳。 甘泉宮中,崇慶帝道:“誰敲的鼓?” 等楊榮被侍衛帶上來,崇慶帝和楚嫣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他衣衫襤褸,已經看不清真正的面貌,身體薄的好像一張紙,臉上只剩下木然,如同行尸走rou一般。 “朕發配你去嶺南,”崇慶帝道:“你可知道私自潛逃,是重罪?” “臣知道,”楊榮的嗓子像是被火炭熏過一樣,嘔啞刺耳:“但臣來京,有冤要訴,請陛下聽完,再賜臣一死?!?/br> 崇慶帝皺眉道:“你罪惡滔天,朕念在你曾有功于朝廷,判你流放,你還有冤屈要訴?” “臣不是為自己鳴冤,”楊榮道:“臣要為陛下鳴冤?!?/br> 崇慶帝怒道:“你說朕有冤屈?” “陛下為萬乘之尊,富有四海,”楊榮道:“卻被人蒙蔽,不知生母,難道不冤?” 楚嫣倒吸一口氣,緊緊盯著他:“楊榮,你不可信口胡說,太后娘娘好端端地在長樂宮,即使母子有隔閡……” “臣要是說一句謊話,便叫臣死無所葬,”楊榮的眼睛低垂著,但提到太后,深凹進去的眼睛,只有復仇的怒火:“陛下三十三年來竭誠供奉的太后娘娘,不是陛下親母,太后陰奪人子,還害死了陛下的生母?!?/br> 崇慶帝一動不動,只聽楊榮一個人的聲音:“陛下的生母是越人,是大齊當年攻打百越,從百越擄來的,已不知本來名姓,但入宮之后,取了漢人姓名,姓陳?!?/br> 陳氏在興慶宮內灑掃,先帝偶然臨幸,得懷龍種。而彼時先帝后宮久不誕育子嗣,貴妃杜氏又流產一胎,宮內宮外便有帝系移于梁王的流言,此時得知陳氏有孕,不啻于天降喜訊。 陳氏身份低微,又是興慶宮宮人,從懷胎一開始,杜貴妃便也假孕,宮內宮外瞞地一絲風聲不露,等生下兒子,便宣稱是貴妃誕子,而陳氏不僅沒有得到晉封,反而成了貴妃的眼中釘。 “先帝本來默許太后陰奪人子,為了給太后依靠,然而太后心有不足,害死了陛下的生母,先帝才與太后生了隔閡,本來說好玉牒上寫太后的名字,”楊榮面無表情:“但先帝最后還是將陳氏的名字載入,而且起居注上,也留有陳氏誕育皇子的記錄,又唯恐太后篡改實錄,專門指明趙安國修纂實錄?!?/br> 楚嫣不由自主相信了,怪不得太后緊緊攥著玉牒,就是不肯交還給宗人府。 “……太后害死了朕的生母?”崇慶帝喃喃道。 “崇慶元年,景華門有一個醉漢扣門,說陛下的身世,太后遣臣去捉拿拷打?!睏顦s道:“此人的身份,其實是興慶宮一個幫閑太監,之所以認識陳氏,是因為給幽囚中的陳氏送過飯。據他親口所說,陳氏被太后幽閉在靜室之中,活活餓死了?!?/br> “那這個太監……”楚嫣問道。 “被臣殺死了,是太后的命令?!睏顦s道。 “駙馬是不是因為聽到了這件秘密,”楚嫣問道:“才被太后……” 見楊榮點頭,楚嫣不由得道:“太后娘娘為了遮掩這個秘密,害死了多少人啊……” 楊榮嘶聲道:“臣妻李氏,也被太后派人害死了……本來要殺我的,卻替我死了!” 就在這時,大門忽然被王懷恩推開,“陛下,突厥可汗率兵二十萬,已經攻破了涇州,挺近到了武功,直逼長安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最后一個大高、潮。 第六十四章 突厥作為大齊最大的邊患,勢力龐大, 且蠢蠢欲動。 元康二十一年, 突厥骨思可汗率領十萬多名騎兵聯合大齊叛將馬思師所率領的兩萬兵力共同攻打雁門,長平侯將其擊退。 同年八月,骨思可汗由此再次入侵代州, 打敗行軍總管, 略取河東, 侵犯原州, 穿越延州要塞,諸將與之戰,不能分勝負。 直到二十三年,可汗送還扣押的大齊使者請和,獻魚膠為禮,說是用來黏固兩國的和好。先帝便派人與突厥結盟,開放馬市。但突厥無禮,若是互市不能滿足其要求, 說翻臉就翻臉, 常常率兵sao擾定州,圍攻并州, 掠取男女。 但前后三十年時間,大體維持了和平,使大齊有時間對付西陲,鞏固西南疆土,并昌盛國力。 如今突厥可汗率領兵馬, 攻破雁門,勢如破竹,一路南下,竟打到武功,算是徹底撕毀了協議,崇慶帝一面派劉符生率兵出豳州道,一面派王庚領兵前往云中,掩殺骨思可汗后部,截斷他的歸路。 劉符生抵達前線后,立即組織反攻,與突厥軍隊在汾東打了一場惡戰,并且擊斃突厥騎兵一千余人。 雖然劉符生在此役中小勝,但是仍然無法遏制突厥人的前進步伐,因為他遇到的是突厥的后部,其前鋒已經由可汗親自率領,進抵渭水河畔,直逼長安城。 “長安城中只有不到三萬兵馬,”六部九卿在甘泉宮中,人人面色憂危:“長安城兵力空虛,調并州的兵馬,最快也要六天趕到?!?/br> “長安城即日戒嚴,”趙安國道:“老臣可以出使突厥,面見突厥可汗,想方設法拖延,等大軍抵達?!?/br> “突厥可汗殘暴,素來有斬殺使者的習俗,”崇慶帝道:“太傅不怕一去不還?” “老臣一把老骨頭了,還有什么畏懼的?”趙安國道:“此誠危急存亡之秋,突厥兵鋒無可抵擋,若是攻破長安城,老臣死也無顏面見先帝!” “朕難道有顏面見列祖列宗?”崇慶帝道:“先帝在時,鞏固長城,突厥不曾越過長城,自朕即位,丞相監國,不曾有尺寸之功,連邊墻都沒有再修建,致使突厥一路南下,如入無人之地,等突厥退兵之后,朕再問罪他?!?/br> 突厥的鐵騎速度極快,長安孤立無援,九門閉合,修筑工事,但臨陣磨槍,又能抵御幾時?前線奏報,一日三至,甚至渭水河畔,已經望見了烽火。 便有官員勸說車駕南遷:“……突厥多次入寇,其目的在于擄掠,如果我們離開長安,那突厥好戰之心就會停止?!?/br> 這個提議得到了不少贊成,卻不見御座之上的皇帝說話。 “陛下,”眾臣都道:“陛下?” 崇慶帝站了起來,整個大殿只余他金石一般烈烈的聲音:“夷狄自古就是中國的邊患,沒聽說過周、漢因此而遷都。你們都覺得突厥勢不可擋,朕卻不以為然?!?/br> “突厥不講親睦,骨思可汗乃是殺其侄子而得位,其侄也有殘部,與骨思不和,互相攻殺,至今未平,如今骨思率軍進攻大齊,國中空虛,勢必生變。這是其一?!背鐟c帝一條條分析道:“其二,骨思可汗每年興師入侵大齊邊境,其下屬不堪其苦。胡人秉性魯莽,多次言而無信,號令常變。而去歲突厥災荒,征收苛重,各部落均生二心,不想同他深入大齊腹地?!?/br> “突厥人粗疏少謀略,唯一憑借的就是悍勇,”崇慶帝目光堅定:“朕要親臨渭水,故布疑陣,讓他們不知虛實,以怵其心?!?/br> 崇慶帝打算列陣于渭水,相隔渭水與突厥可汗親自對話,這個決策讓朝野上下極力反對,但崇慶帝心意已決,不容更改。 月色入戶,庭前一方天地如積水般空明,看了片刻,崇慶帝走了出去。 楚嫣在庭院里搭了個小小的搖床,治哥兒仿佛極是喜歡樹間搖晃的月影,一直伸手抓著。 “元康二十一年,突厥進攻雁門的時候,也是像今天一樣,烽火連天,”崇慶帝回憶道:“朕那時候只有六歲,躺在父皇膝上,又被父皇抱到了御座上?!?/br> 元康帝問道:“他日能平定天下,保護子民否?” 幼小的崇慶帝很堅定地回答:“能!” 二十八年過去,言猶在耳。 “眾臣勸朕遷都,可太、祖皇帝的陵寢在此,”崇慶帝道:“宗廟在此,百萬百姓在此,守不住這里,就是守不住天下?!?/br> 楚嫣依稀嗅到風云烈烈的味道。 “陛下決心已定,有進無退,”楚嫣心中一熱:“可我只想陛下平安歸來?!?/br> “朕會平安歸來的,”崇慶帝低沉地笑了一聲:“不要擔心?!?/br> 楚嫣依偎在他的懷里,“只希望偃革之后,便是太平秋……” 第二日,崇慶帝馳馬出安定門,將士們全身著甲,騎兵騎馬,步兵走路,隊形嚴整,開赴渭水。 楚嫣送他離開長安,也沒有返回宮廷,小湯山溫泉行宮距離渭水更近些,她寧愿在這里等著,更早接到前線的軍情。 然而在這里,她見到了一個人。 “夫人,”白芷道:“有人擅闖行宮,說前來報信,羽林衛抓住了人,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