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太子看到她已經學會過來請安了,禮道周全,無可挑剔,但這就是最大的問題,七歲的孩子已經學會掩藏自己的真實情緒了,不知道太后和他身邊的宮人是怎么教導的,但教導一個太子去隱藏自己的喜怒,仿佛這就是成為帝王的第一課,這叫楚嫣嗤之以鼻。 不一會兒就有太監過來傳話:“太子、二皇子,陛下喚你們去侍宴?!?/br> 景華門上掛上燈籠,開始試燈,十分好看,楚嫣看得目眩神迷,要知道,長安富貴人家每年搭鰲燈的費用已逾千金,窮極奢侈,意圖攀比,也不足為奇。 “公主呢,”楚嫣左顧右盼等不到臨川公主:“還沒有來?” “每年景華門觀燈,”宮人道:“公主一般都是不來的?!?/br> 楚嫣訝道:“為什么?” “景華門以前是駙馬值守的地方,”這宮人道:“駙馬兼著兵馬指揮,在景華門站崗?!?/br> 可以想象駙馬在的時候,上元節一定是兩人一個甜蜜的日子,到現在臨川公主都避免觸景傷情。 “砰——”一朵大煙花爆上了天空,彩樓香車開始游街,車上拉上人,一路慢悠悠地唱著戲文故事,前頭開道的是飛叉,叉頭亮地驚人,白花花像初雪一樣,上面還箍著圓環的鐵片,一舞起來锃光瓦亮。 楚嫣只看得見一片閃光,看不太清楚舉著飛叉的人是怎么舞動的,心癢難耐:“走,下去看看!” 白芷幾個哪兒能讓她下樓:“您的肚子都這么大了,哪兒敢去人堆里頭,擠了碰了可如何是好?” 楚嫣見他們把自己當做個紙片人似的,好像風吹一吹都能跑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不肯聽他們的,裹了大氅就下樓去了。 街市上果然是身其間才能感到熱鬧,楚嫣這下看清楚了,這種飛叉是不用手舞弄的,用的是背、腿、肩膀,或者拋在半空中用腳尖接住了。 還有劃旱船的,?;▔?,一面跑,一面唱些歡快的小調,邊歌邊舞。楚嫣自知分寸,也不敢再往人潮里擠了,因為后面的中幡到了,大家都要爭著看。 見楚嫣總算從人群中出來了,白芨白芷幾個總算松了口氣,她們干脆尋了食攤,雖然看不到游街的把戲了,但里里外外數不過來的攤商小販,大大小小的玩意兒也足夠欣賞。 “有涼粉、扒糕、紅果酪、杏仁豆腐、炸蠶蛹,蟹腳、蝦茸、河鰻、腸粉,糕稞、鹵煮,”隨便坐個攤子,那店家都能一口氣報一大串吃食,道:“您可想吃?” “要一碗紅果酪?!背涛缚诖箝_。 “好嘞!”這店家應了一聲,一轉頭卻又和對面匆匆走來的人撞在了一起,兩人都哎呦了一聲。 “徐五爺,”這店家道:“好些日子沒見了,生意興隆??!” “興隆個屁,”徐五爺郁悶道:“來一碗鹵煮?!?/br> 楚嫣要的酪子還要調制,鹵煮倒是現成的,這店家端了一碗上去:“怎么了,都開了酒館了,怎么說也比我這擺攤鋪的強吧?” “你這攤子才掙錢呢,”徐五道:“景華門下,皇城邊上,給皇上看家的人,也順帶給你們看護了,沒有敢明目張膽欺行霸市的吧,多好??!” 誰知這店家嘖了一聲,牙縫里飛出字來:“你打量著這是好事兒?都是一幫吃飯不給錢的王八羔子!不給錢,你要問了還威脅你……” “能威脅你什么?”徐五不信。 “你哪里知道,以前就在這里,我這鋪子對面,”這店家伸手一指:“有個醉漢不知道吃了多少酒,當街胡吣,說皇帝不是太后親生的,一通胡言亂語,我們都嘻嘻哈哈當做笑話聽,誰知不到兩個時辰,龍魚衛就找上門來……” “當天下午亂起來,我還湊熱鬧往他那里去看呢,就見龍魚衛虎狼似的,一窩蜂沖到店里搬東西,伙計阻攔,被打成重傷,店鋪也被砸了個稀巴爛……”這店家嘆了口氣:“老板被抓走了,老板娘賣了酒樓,回揚州老家去,說揚州比長安這地方好千倍萬倍,嘿……” “砰!”又是一朵巨大的煙花飛上天,卻嚇得說話的兩人脖子一縮。 白芷倒吸一口氣,抓著楚嫣的袖子:“夫人……” “噓!”楚嫣比劃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就聽徐五壓低聲音道:“不過是一句醉話,龍魚衛為啥這么大動作,還當真呢?” “當真,誰知道咋想的,”店家道:“剛開始抓著人一個個問,問誰聽到了,這怎么算,那么多人都聽到了,看模樣還都想抓起來……后來駙馬爺出面了,把人都放了,這恩德,誰不感激!可惜不到一個月,嘿,駙馬爺也叫龍魚衛抓走了!” “別胡說,駙馬爺不是通敵罪嗎?”徐五道。 “通敵罪,通敵罪,”店家搖頭道:“誰知道呢?” “難道你們都沒打聽那醉漢的來歷?”忽然一個聲音想起。 這店家隨口道:“不認識,不是熟客,喝醉了橫沖直撞,說要闖進宮里去,給皇上的親娘鳴冤去呢,我們笑話他皇上的親娘不是太后嗎,他就跳到桌子上說皇上的親娘不是太后……” 這店家反應過來:“看我說這有用沒用的,都是老黃歷了,您也就當個故事聽吧,皇城根下,故事多嘛!” 見店家不再多說,白芷急著問:“那醉漢后來怎么樣了?” “你沒聽到嗎,龍魚衛把這醉話當了真,連酒店的老板都抓走了,那醉漢肯定也在劫難逃?!背痰溃骸褒堲~衛這么閑嗎?每日刺探百官還不夠,連鬧市上的瑣碎醉話也要當真,簡直不可思議。除非這醉話……” 忽然聽到通天徹地的歡呼聲,原來是崇慶帝走上了景華門。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百姓們望塵拜舞,山呼海嘯,歡樂的氣氛達到了頂峰。 楚嫣也抬頭望著那個明黃色的身影,那身影是如此有威儀,君臨天下,享受萬民朝拜。 楚嫣忽然仰著臉,對著他做了個大大的鬼臉。 誰想到帝王仿佛心有靈犀,居然朝著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楚嫣嚇了一跳,心虛地嘟囔道:“這都能看得見?” 見崇慶帝轉頭,對著王庚指了指她所在的方向,楚嫣哀嘆道:“玩不了一時半刻,就得回去啦?!?/br> 白芨總算是松了口氣:“夫人什么時候去玩不行,這大半個月便要臨盆了,還想著貪玩……” “還早著呢?!背虅偪缌艘徊?,卻忽然神色一變。 “夫人,怎么了?”白芨急忙扶住她。 “肚子疼,我怎么覺得像是要發動了呢?”楚嫣嘶了一聲,小腹開始沉沉下墜:“不行,還真是、要生了!” 王庚帶著人撥開人群走過來,一看這情形,急忙抓了游街隊伍里的花花轎子,讓楚嫣坐了進去,四角一抬,疾馳入宮。 早已預備妥當的穩婆急忙走進了,作為產房的含章宮一下子人聲鼎沸起來。 楚嫣被扶進內殿,兩個穩婆把她的褲子卸下了一看,驚呼道:“已經開了三指了,這么快——” 楚嫣頗是耐痛,此時并不呼喊亂叫,只死死咬住嘴里的木塞,聽穩婆指揮。 胡嬤嬤端著一碗雞湯過來,里面是撕成片的雞rou和人參,楚嫣等痛勁兒稍微一過去,就大口啖了,冒著熱煙的雞湯是燙嗓子的,但這東西一下肚子,卻給楚嫣的身體注入了一股活力。 “娘娘,奴婢已經看到孩子的頭了,”那穩婆鼓勁道:“胎發又濃又密,黑漆漆的——娘娘再使一把勁,這孩子就出來了!” 這么快——楚嫣原以為要折騰好幾個時辰呢,她娘南安侯夫人生她的時候,從早上折騰到晚上,疼了六個多時辰才生下來。 她趁著最劇烈的一波疼痛來襲時,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在穩婆驚喜的聲音中墜下了這rou團。 “好了,生下來了,生了個——”穩婆把孩子掬在手上,看到那小小的雀兒,頓時高興道:“生了個小皇子??!” “哇——”這孩子的哭聲也特別洪亮。 她喜洋洋地來報喜,卻見楚嫣抻起脖子,面露驚訝:“是個男孩?” * 崇慶帝等在含章宮外,全部心神都被產房里的人聲攝去。 王懷恩請他去偏殿休息,他不去;搬過來椅子,也不坐。 “陛下,婦人生產,最少也二三個時辰,”王懷恩勸道:“陛下不能一直站著,您就是等在這里,也無濟于事啊?!?/br> 崇慶帝打發人進去問,回來說快了快了,可他和王懷恩都不相信。這時候王懷恩還想起來幾個催產的法子,也五花八門,說是摔個盆子,或是對著門外射一只弓箭,就是示以“飛快”、“速到”之意。 崇慶帝也是病急亂投醫,還真叫人去取黃楊木的弓箭來,誰知弓箭還沒取來,就聽到含章宮里一片歡騰,一個宮人出來稟報道:“恭喜陛下,夫人剛才誕了個小皇子!” “這么快——”崇慶帝驚喜地直點頭,然后突然反應過來:“你說小皇子,不是小公主?” “是,奴婢就在旁邊伺候,確確實實是個可愛的小皇子呢,”那宮人道:“胡嬤嬤剛才稱量了,足有七斤四兩重,再壯實不過了!” 崇慶帝笑起來,“弄璋也行……” 上元佳節又添喜訊,景華門外,本就是燈火通明,燈市上形形色、色的花燈,什么龍燈、宮燈、紗燈、花藍燈、龍鳳燈、棱角燈、樹地燈等等,本就光明洞徹,散發的紅藹藹的霧氣又映射在了透明一片的霧凇上,和紅綢一起,照得如同天上的白玉京一樣。 “華燈若乎火樹,熾百枝之煌煌?!背鐟c帝的容色也映照的煌煌起來:“……當為君子而壽,興子孫之萬年——” 他重新登臨景華門,公布了得子的喜訊,宮墻上隨即放起了煙火,當真是光明照地、燦如云霞,一時間城下人大聲歡呼起來,聲震天地。 便有宮人拋灑金錢通寶,百姓為小皇子祝福的聲音,甚至超過了煙花爆竹之聲。甚至宮禁之內的任意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 杜仲拖拽著太子,指著群臣蜂擁趕去稱賀的情景,告訴他:“……看到了嗎?生了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人人都去恭賀,唯恐落后,而你這金冊寶印的太子,卻無人理睬,知道為什么嗎?” 太子緊緊攥著拳頭,面露嫉恨:“因為他娘是寵妃……我沒娘了?!?/br> “等這孩子長大了,你父皇的心就更偏了,”杜仲在他耳邊輕聲道:“你這個被逼著冊立的太子,是能抵得過寵妃幼子的癡纏,還是能抵得過你父皇的偏心?” 太子狠狠喘了口氣,七歲的孩子,一張本該稚嫩的臉上,卻顯出不符年紀的陰云。 “我該怎么辦?”他向杜仲求教:“太子之位是我娘死前給我掙來的,我不要被他們奪走!” “當此之時,人人都去捧那娘兒倆的臭腳了,也只有老臣對太子是矢志不渝,”杜仲看著燈火通明的遠方,一張臉卻越來越暗沉:“太子只要相信老臣,老臣一定會永遠護持太子,為太子主持公道?!?/br> 楚嫣從昏睡中醒來,她這一次生產并沒有花費太大氣力,所以面色雖然疲累,到底也還不是一臉蠟黃完全沒有血色的樣子,只是眼睛睜不開,喉嚨沙啞。 只見崇慶帝坐在一旁,在嬤嬤的指導下抱著手中的襁褓,看模樣有些局促,所幸襁褓里的孩子沒有計較,只是張開了嘴巴,不一會兒噴出個泡泡來。 “我看看?!背虃攘藗壬碜?,崇慶帝就把孩子放在她旁邊。 “真不是個丫頭?”這孩子五官面相秀秀氣氣,被人盯著看,還小巧地打了個哈欠,看得楚嫣越來越懷疑了,不由得伸手去揭開襁褓。 見到小雀雀,楚嫣才大惑不解道:“早了大半個月發動,生下來卻是個秀秀氣氣的小子?” “朕屬虎,你也屬虎,生下來一個小老虎,就是猛虎下山,”崇慶帝笑了:“看來朕之前起的名字要作廢了?!?/br> “對啊,”楚嫣道:“男孩叫什么名兒呢?” 崇慶帝想一個“李象卿”都要好幾個月,沒想到想兒子的名字卻張口就來:“……叫李象治,治理天下,太平有象?!?/br> 楚嫣念了幾遍,覺得還算順口:“行吧……小阿治,快快長大吧?!?/br> 孩子生下來,真的是一天一個樣,足月就圓滿白胖了,不過還是顯得小——臉盤、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就是臉頰上的rou多,就是平躺在奶嬤嬤的手臂中,這rou也壓到了下巴上,楞把一張小小的嘴巴擠得下凹了進去。 楚嫣最喜歡的就是戳戳他的腮幫,然后看著這腮幫里噴出兩包口水來。 臨川公主看著她不亦樂乎地戳著,不由得嗔怪道:“你把孩子當玩具呢?” 只見這孩子也奶憨地很,被親娘戳來戳去,眉頭也不皺一下,還呵呵笑了幾聲,然后又噴出一包口水來。 臨川公主把孩子接過來,愛不釋手地盯著看,看著看著,忽然大吃一驚:“孩子怎么沒有、沒有眉毛!” 她只發現這孩子臉上本該是眉毛的地方,光禿禿的,只有兩道淺淺的痕跡,卻是一根毛也沒有的。 卻見眾人哈哈大笑,而奶嬤嬤也抿著嘴笑起來,給她解釋道:“公主沒見過小孩子,不知道這孩子剛生下來都是沒有眉毛的,要等到以后才慢慢長出來。咱們小皇子的毛發已經長得很不錯了,看胎發就知道——不出兩個月這眉毛就長起了?!?/br> 臨川公主“哎呦”一聲也哈哈大笑起來:“我果然是孤陋寡聞,這還真不知道?!?/br> 兩人稀罕地逗弄著孩子,臨川公主埋怨起來:“從懷上開始,你們一直告訴我是個女孩,我準備東西,也準備的都是女孩用的,這下用不了了可好?我就說你們怎么這么篤定是女孩,原來也都是瞎猜的?!?/br> 楚嫣哈哈笑道:“沒事,就給他用女孩的東西,他不知道的?!?/br> 說著捉住一只小手仔細看了,只見一片片指甲粉貝晶亮,贊同道:“他要是個女孩多好,光從這點看,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br> “只聽說過把女孩當男孩養大的,沒聽說過把男孩當女孩養的,”臨川公主道:“不行,他長大了要氣惱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