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云陽侯和南安侯一同攻打百越國,以平楚之功,同時封侯。南安侯府敗落之后,朝廷需要人鎮守南方,所以云陽侯封王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過,當初為什么在事變之前,云陽侯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打發祁江回到楚地,又為什么阻隔消息,使祁江一個月后才知道南安侯府出了事? 楚嫣拿起紙箋,一年前自己給祁江寄出第一封信,立刻就得到了祁江的回應。祁江對她仍然有無盡的愛意,楚嫣能感覺得到。 但祁江在書信中,類似偶然地提到自己在楚地東征西戰,南蠻百越并不順服,四處起義造反,撲滅地很是辛苦。 放在以前,楚嫣不知道有多心疼,但現在,楚嫣不僅沒有一絲動容,反而洞若觀火。 因為她手中有一樣東西,她有理由相信所有接近她的人,不是被她的容貌所吸引,而是要打探這樣東西的存在。 耳邊忽然聽到一陣嘈雜之聲,只見見山下忽地人影攢動起來,呼啦啦從山東面來蜿蜒迤邐來了一隊人,托運著許多金石木料而來。 “怎么回事?”楚嫣也被驚動了:“去問問?!?/br> 不一會兒小紅擦著汗回來了,伶牙俐齒道:“工部役使的工匠,說是奉皇命給臨川公主新建園子!” 臨川公主是敬太妃唯一的女兒,而皇帝自幼蒙敬太妃撫養,與臨川公主情意頗厚,這一次敬太妃薨了,皇帝體念臨川公主喪母,特意下旨在翁山新建園林,作為對公主的撫慰。 這群工匠拿著圖紙,竟選址在聯璧閣的對面,開始動工了。 “看來和臨川公主倒成了鄰居了,”楚嫣暗自思忖道:“我只見過她一兩面,并不了解,不知好不好相與?” 不怪楚嫣憂慮,因為她聽說臨川公主年紀輕輕就喪夫,此后便不再嫁,顯然不是個風流之人,也不同于其他公主,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慣自己這里車水馬龍賓客如云? 不過修建園林還需要不少時間,楚嫣就暫時放下了此事,只道公主在都城之中自有府邸,應該不會像她一樣常年居住在翁山之中。 午睡醒來,丫鬟告訴她:“張公子來了?!?/br> 對于張朝元,楚嫣發現只要盯著他不動,不到幾息的功夫,他那張圓潤還帶著點稚嫩的臉龐就如同火燒一般,騰的一下就紅了起來。 “張公子,你來見我,”楚嫣覺得很有意思:“又給我帶了什么呀?” 張朝元手足無措起來,“帶了一顆、一顆石頭?!?/br> 張朝元每次來見她,都要給她帶來禮物,蜻蜓竹木,風鈴,摩訶樂,就像孩子在分享自己心愛的玩具,劉符生見到了差點沒樂死,但他用萬金難買的金珠首飾討好楚嫣,卻沒有換來楚嫣一笑。 距離上次說太湖石已經過了小半個月,張朝元在泉水中撈出來的石頭都不合他的意思,干脆自己打磨出一快石頭來,楚嫣將石頭置于掌中,只見石體玲瓏多孔,左右上下宛轉相通,布局自然,有路可循,十分精巧,一看就是費了心思的。 “沒看出來,”楚嫣掩口一笑:“張公子心靈手巧,獨具匠心呢?!?/br> 張朝元耳根發紅:“我就是隨便打磨的?!?/br> “唉,張公子贈我以奇石,我卻沒有什么可以回贈的,”楚嫣嘆了口氣:“可怎么辦好?” “不不,不要回贈,”張朝元連連擺手:“就是給你玩的?!?/br> 楚嫣專門找了個大匣子,珍而重之地將石頭收了起來,張朝元高興地眼睛在笑。 “……我、我過幾日就要去衙門點卯了,”張朝元道:“可能要好些日子以后,才能再來?!?/br> 楚嫣驚訝道:“你去衙門點卯?” “我蔭了一個刑部主事的官兒,”張朝元不好意思道:“我、我讀書沒有天分,父親就給我求了一個六品的主事,在刑部當值,有父親耳提面命,不至于出錯?!?/br> “子承父業,倒是不錯?!背痰?。 張朝元道:“我、我說給你,《經國大典》和《刑律》我都通讀了,我找到了有罪之人遇赦而還的條例?!?/br> 楚嫣垂下眼睛,就聽張朝元有點激動:“按律法所寫,有旨意大赦天下的話,有罪之人就可以得到赦免……” “不包括謀逆之罪?!背檀驍嗨?。 “不,不是,”張朝元道:“謀逆之罪,罪在不赦,可□□皇帝法外開恩,有一條特例,憐憫家眷無辜,發放煙瘴之地,九死一生,允許當地官府酌情減免勞役,甚至可以將人從東嶺衛接到梧州衛,供給衣食?!?/br> 東嶺衛最是蠻荒煙瘴之地,甚至還有番人為亂,但梧州衛就十分安全了,而且勞役不重。 “真的嗎?”楚嫣怔怔地看著他。 “真的,”張朝元用力點頭道:“我準備跟爹爹說,要他援引此例,把南安侯府的家眷都接到梧州衛去……”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楚嫣死死捏住了他的袖子:“不要跟你爹說!” 張朝元嚇了一跳,渾身的毛孔都淌出了汗來,“為什么?” “不為什么,”楚嫣哀求道:“你能不能不通過你爹,把我的家人都接到梧州衛去?” 張朝元覺得很為難:“不可能不告訴我爹,沒有他的刑部大印,是無法命令地方官吏的?!?/br> 楚嫣剛得了一點希望,很快就破滅了,露出灰心的神色來,整個人都發怔了。 “別、別憂心,”張朝元努力擺擺手:“我一定會讓你的家人,得到妥善安置的?!?/br> 楚嫣得到這句話,仿佛才明亮了一點:“謝謝你了,張公子,只不過還是算了,我不想讓你擔干系,如果你父兄知道了,肯定要責怪你,這就不是我的本意了?!?/br> 張朝元道:“我、我不麻煩的,我讀刑律,本來就是為了幫你。能幫到你,我很高興的?!?/br> 楚嫣心中一顫。 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到比眼前這人更純善的人了,而她要達到自己的目的,終究還是會傷害這個人。 “謝謝你,張公子?!背痰拖骂^去,掩藏了微微滲出來的淚意。 第六章 聯璧閣中,楚嫣坐臥不安,一直眺望著園子外面:“到了嗎?” “還沒有,快了,”白芨安慰道:“夫人,馬上就到了?!?/br> “四年來如針入海,杳無音信,”楚嫣的聲音都在顫抖:“我找了那么久,總算找到了一個……” 不一會兒就聽到門口篤篤的馬蹄聲,王庚掀開轎簾,背下來一個人。 這女人分明二十出頭,然而看上去臉色像燈芯草一樣蠟黃,如同四五十歲的老人,雙目無神神色慘白,蓬頭歷齒,被人如何擺弄,都麻木不知。 楚嫣不敢相信這就是大jiejie身邊最精明能干、聰慧又靈巧的大丫鬟含霜,她的喉頭被梗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芨白芷她們忍不住大放悲聲:“含霜,含霜jiejie,你怎么成這樣了!” 含霜受了驚,大叫起來,但嘴中只含混不清地發出幾個音節,雙手胡亂揮動著,一雙眼睛里只剩下絕望和驚恐。 王庚急忙把她摁住,“夫人,她被灌了啞藥,已經說不出話了!” 楚嫣抓住了她的手,哽咽道:“含霜,我是阿嫣……是你的小小姐??!” “夫人,沒用的,她已經癡傻了,”王庚這個丈八漢子緊緊捏住了拳頭,眼中怒恨交集:“我找到她的時候,那戶人家把她鎖在磨盤上……看她生不出孩子來,打算活活磋磨死她!” 白芨白芷哭成一團,她們搖晃著含霜的胳膊,卻被含霜推開。 “含霜,”淚珠順著楚嫣的臉頰滾下來,她又抓住含霜的手:“我是小小姐,你記得我的……” 楚嫣想起小時候被大jiejie抱在懷里蕩秋千,含霜在一旁推扶,歡聲笑語,溢滿庭院。大jiejie最愛唱的就是樂府的歌兒:“春風正澹蕩,暮雨來何遲。愿因三青鳥,更報長相思……” 她輕輕地唱著,就見含霜驀然不再掙扎,偏著頭仿佛被歌聲所吸引,然后,大大的、圓圓的淚珠滴在嘴角上、衣襟上、地上。 “含霜,你記得對不對?”楚嫣將她頭上的草葉子摘下來,忍痛道:“你記得他們是怎么害死了我大jiejie,又是怎么迫害你的,你記得他們干下的所有傷天害理的惡事,對不對?” 含霜的眼珠子動了動,在聽到楚嫣提到“張朝英”這個名字的時候,尖厲而嘶啞地叫了起來,就像是凄厲的夜梟鳴叫一般。 “啊啊……”含霜忽然站了起來,一把抓住了王庚,抄起桌上的小瓷盆,就往他的嘴里倒去。 王庚便要摁住她,卻被楚嫣制止了:“別動,她在學張朝英!” 含霜將瓷盆扔掉,死死摁住了王庚的腿,又去捂他的嘴巴,最后急得大叫,從腰上解下來繩子,一遍遍往王庚的頭上套。 楚嫣死死咬住牙關,只覺得嘴中全是血腥味,她仿佛看見大jiejie俯臥在床上全身搐動,一次次無望地掙扎,一聲聲壓抑的痛苦的呼喊,卻被最親的丈夫死死扼住了咽喉…… 楚嫣艱難地一絲絲地抽出來,她看著還在瘋狂比劃的含霜,眼中射出痛絕的光芒:“我原以為是張夫人心狠手辣,原來我那好姐夫才是最心存不仁的,大jiejie冤魂在天上看著,我這就送他到尸山地獄之中,百倍報償!” …… 長安街上,一隊鮮衣怒馬的少年呼嘯而過。 “小心,”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成安侯世子劉符生,見同來的勛貴子弟不小心踩踏到了攤鋪,警醒道:“當心撞了人!御史大夫趙安國可不是吃素的,小心他風聞奏事,參你一個踩踏行人的罪名!” “世子爺!”卻聽后面傳來一人叫聲。 劉符生回頭一看,“張大公子,你也出來游玩?” 張朝英搖了搖折扇,笑道:“左右無事,出來散心?!?/br> “那就跟我們去喝酒罷,”劉符生道:“宣華館來了名頭籌,不如去看看?” 張朝英意有所動,卻道:“今日天色已晚……” “擇日不如撞日,況且天色晚了才好呢,”劉符生哈哈笑道,“挑燈看美人,才好看哩!” 劉符生一聲呼嘯,手下就架著張朝英上了馬,青驄馬穿過官道十里,到人來人往的湖濱,棄馬從舟,上了一艘畫舫。 “聽說這宣華館新來的的王美人,姿色上乘,”就有人嬉笑打聽道:“倒要看看是怎么個上乘模樣,難道還能比得過咱們世子爺心心念念的那一位?” 這一幫紈绔子弟俱都哄笑起來,對劉符生和長平侯夫人的風流韻事心照不宣。 “去去去,一邊去,”劉符生假意怒道:“楚夫人姿色冠絕天下,有誰有異議?” 紈绔們急忙點頭,心悅誠服,劉符生看到一旁的張朝英,道:“張大公子,你最有發言權了,你可是娶了楚家大小姐的,這楚家兩個女兒,稱作雙姝,素有大小喬的美譽,你覺得如何?” 張朝英有些僵硬的臉上,作出悵然和憂傷之色:“亡妻早逝,我心傷悲,三年來仍然難以忘懷?!?/br> 劉符生哼了一聲,別人不知道,他是親眼見過張朝英在椿香巷里包養的外室的,這什么夫妻恩愛情深的鬼話,也騙不過他的眼睛。 劉符生懶得再說話,徑自欣賞著眼前風光。只見夕陽西下,雞鳴寺也掩入了夜幕之中,這一條寬闊的湖面仿佛頓時流光溢彩,脂粉生香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兩岸花樓都懸起了五顏六色的彩燈,一時間槳聲和燈影都搖曳起來,耳邊是越來越響的絲竹管弦之聲。 只見湖面上遙遙行來一艘畫舫,停在了他們的船前。 船上站著一個小丫鬟,遙遙呼喊道:“張尚書家的大公子在嗎?” 張朝英莫名其妙地站出來:“我就是,你們是誰?” “快請貴人上船,主人有請?!边@丫鬟笑道,頓時有幾個垂羅曳錦的美人上來,將張朝英半推半搡地簇擁進了畫舫之中。 那畫舫里頭燈火通明,人影搖動,不知道是怎樣一番人間仙境,看到張朝英進去,而其他人都沒有被邀請,幾個紈绔子弟懊喪起來:“怎么我就沒有這福氣?這是誰家的畫舫?” 劉符生站在船頭,看到那提著燈籠的丫鬟,似乎眉眼相熟,“……小紅嗎?” 他凝神思索,一晃眼就見這畫舫飄飄遙遙地離遠了。 畫舫之中,裝扮地如同宮娥一樣的美人唱著歌兒,且來灌酒。那張朝英被服侍地有如皇帝一般,一時間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夕。 “這里究竟是哪兒?”張朝英仿佛置身仙境:“你家主人是誰?” “我家主人是天上的神妃仙子,”美人嬌笑道:“且有好戲一出,待君欣賞呢?!?/br> “好好好,看戲,我最喜歡看戲了?!睆埑⒆眭铬傅?,舉目一望,卻見方才這些美人倏忽不見了,只有墻上的壁燈,明明滅滅搖搖欲墜地,仿佛引魂燈一樣,幽幽地照射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