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老板說完,殷切不已,趕緊吩咐人去煮茶,又親自領著沈鳳璋走上二樓閣子。 味然居大堂里,望著容貌俊秀,穿著一身玄色常服,高高瘦瘦,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年輕郎君,有人忍不住朝身邊人打聽道:“這人是誰?味然居老板對他這么客氣?” 周遭人聽到這聲問,都紛紛臉色一變,緊張害怕布滿臉龐。他們趕緊往正緩步上樓的年輕郎君看了一眼,見那人似乎未曾將他們放在心上,才不約而同松口氣。 “你不要命了?!連她是誰都不知道!”有人小聲怒罵了一句。 方才提問那人討好一笑,“我是真不知道?!?/br> 周遭人斜了他一眼,“外地來的?”見對方連忙點頭,周遭人才又小聲介紹道:“在建康,你可以不知道府衙大門朝哪兒開,但絕對不能不認識沈大人長什么樣!” 詢問那人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原來那人就是沈鳳璋啊。 沈鳳璋并不清楚樓下人的反應。她正坐在窗邊,等著味然居上菜以及讓新來的師傅煮茶。 閣子大門被推開,身材裊裊的年輕娘子從門外走進來,見到坐在窗邊的沈鳳璋,眼眸里劃過一絲驚色。將這一絲驚訝放回到心里,她拿著茶盞朝沈鳳璋走去。 “匡!”一聲脆響,那只茶盞摔得粉碎,小半茶水濺在沈鳳璋衣袍下擺上。 “大人贖罪,大人贖罪!”煮茶女連忙拿出帕子,趕緊動手替沈鳳璋擦衣服。 沈鳳璋避了兩下,淡聲道;“沒事,不用放在心上?!彼齽傁肫鹕砥饋?,忽然間發現婢女的手竟然在往其他地方伸。她猛然動手,快如閃電,牢牢鉗住對方試圖朝她胸口摸去的手。 “你想做什么?!”沈鳳璋眉眼間染上幾絲怒意。 忍著手腕上鉆心的疼,婢女昂起頭,艱難開口,“沈大人,茶里有毒!” 沈鳳璋眉頭一皺,看清對方那張臉后,她微微有些驚訝,“怎么是你?!” 第61章 秘密(捉蟲) 這個煮好茶送進來的小娘子不是別人, 正是她曾經見過的茶娘。 幾個月前, 有幾個小官在背后說她壞話, 被她抓個正著。其中一名姓柳的詹事丞曾試圖討好她脫身。這名柳詹事丞當時安排了婢女替沈鳳璋煮茶,并且想把這名婢女送給她。如今出現在味然居里的, 就是那名婢女茶娘。 沈鳳璋并未因為曾與茶娘有過一面之緣而放松下來,她修長的五指仍牢牢鉗住茶娘的手腕,眼眸如炬, “你有何目的?!” 她不信, 平白無故, 茶娘會往她前胸伸手。她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或者, 懷疑了些什么! 站在沈鳳璋身后的劉溫昌也早已虎視眈眈緊緊盯住茶娘,看上去只要沈鳳璋一聲令下,立馬就會扭斷茶娘的脖子。 沈鳳璋雖然是女兒身, 但因為從小鍛煉, 如同男兒一般長大,手勁不算小。 茶娘只覺被鉗住的手腕似乎骨頭都要碎裂開來,當真是鉆心的疼!疼得她臉都扭曲起來, 豆大的冷汗從額角淌下, 流入她眼里, 模糊了她的視線。 在刻入骨髓的疼痛中,茶娘咬著牙, 望著沈鳳璋,艱難地吐字,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 “沈大人,奴對您絕沒有任何惡意!” 她將目光移向地上的茶水,再次一字一頓開口,“若奴真想害您?!辈枘锿A讼?,喘了口氣,等那陣疼痛稍稍過去一些后,才繼續開口,“又怎會打翻茶水?” 沈鳳璋深深地凝視著茶娘,過了一會兒,終于放開了對她的鉗制。 “郎主?”站在沈鳳璋身后的劉溫昌輕聲提醒了一句。 沈鳳璋微微搖頭,仍然松開了鉗住茶娘的手。 手腕上力道一去,陡然放松下來,茶娘差點摔倒在地上。她穩了穩身子,大口喘了幾下,抽出帕子擦掉額角汗水,整理好散亂被打濕的鬢發,藏起已經滿是淤青的手腕,重新看向沈鳳璋。 茶娘將目光落在沈鳳璋眼眸下方一寸之處,恭敬地稟報她知道的情況。 殘留著幾分虛弱與沙啞的溫柔女聲在閣子中輕輕響起。 “大人,煮茶是奴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什么樣的配料、什么樣的茶葉,能煮出什么味道的茶,奴只需聞一聞便能知曉。奴方才得到老板吩咐煮一壺茶給這間閣子的客人送來。奴煮完茶,聞到茶湯的香味,發現這次的茶有問題。見到閣子里的客人竟然是您后,奴生怕大人您被這茶所害,索性打翻了茶盞?!?/br> 沈鳳璋輕而易舉就從茶娘這段里聽出幾個漏洞。如果閣子里的客人不是她,茶娘就會任由客人喝下這茶? 沈鳳璋沒興趣知道茶娘會怎么做,她開口問了另一個問題。 “為何見到是我,就決定打翻茶盞?” 茶娘低眉順眼,聲音柔軟似水,“奴自是知曉大人的厲害?!彼D了頓,撇去聲音中故意顯露出來的溫柔,莊嚴鄭重,“奴也是想求大人一件事?!?/br> 茶娘話音未落,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沖著沈鳳璋叩了三個響頭。 “奴有一個阿弟與一個阿妹。奴姊弟三人原是世家家仆,因奴阿弟一時疏忽打碎主母心愛之物,奴阿弟被杖打致死,奴與阿妹二人,則被發賣出府。在柳詹事丞府上見到大人之前,奴已輾轉多次。奴想請大人大發慈悲,救奴與阿妹脫離苦海,不用再受顛沛流離之苦?!?/br> 茶娘情真意切,神情誠懇,然而沈鳳璋卻半點未曾動容,她一臉漠然看著茶娘,“你憑什么讓我救你和你阿妹,只憑那一杯茶?” 茶娘聽到這話,心頭發顫。她知道像沈鳳璋這樣的人,就算沒有她多此一舉摔碎茶盞,說不準也不會直接莽撞地飲下那杯茶。 然而——這已經是她最后的機會了。前幾日,有個外地茶商看上了她,跟老板提過要買走她,老板已然心動,不過是嫌價錢給的不夠高。一旦她離開建康,又要怎么照看還深陷于泥潭之中的小妹。 沒有她的照拂,小妹如今年紀也大了,再待在那個地方遲早會…… 茶娘實在不忍再繼續想下去,只要一想到小妹未來會遭遇那些事,她就心痛如刀絞。 所以,她絕對不能離開建康!甚至于,她必須想辦法把小妹從那里帶出來! 想到這,茶娘一咬牙,把心一橫,抬頭看向沈鳳璋,眼里顯出幾分掙扎,“大人!我知道您的一個秘密!” 沈鳳璋望著茶娘那張混雜著猶豫、掙扎、痛苦等諸多情緒的臉龐,知曉她可能想說什么。然而,她絲毫不曾流露慌亂之色,鎮定自若。 “哦?”沈鳳璋氣定神閑地俯視跪在地上的茶娘,“秘密?”她微微俯身,湊到茶娘跟前,眼眸里波瀾不興,聲音平靜地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你可知曉,上一個威脅我的人,墳頭草都已經長到三尺高了?!?/br> 明明茶娘才是那個握著沈鳳璋把柄,正在試圖威脅她的人,而沈鳳璋則是那個被威脅之人。然而現在,兩個人的表現徹底掉了個個兒。 茶娘渾身發顫,抖得如同篩子一樣,臉色比起方才遭遇劇痛之時,越發慘白。她當然知道沈閻王有多厲害。 建康城里有句話——地上地下兩閻王,得罪地下閻王還能有活路,得罪地上閻王,讓你豎著進橫著出。 茶娘親眼見過柳詹事丞是如何被抓,她根本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來威脅沈鳳璋。 但想到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小妹,茶娘心底又重新燃起勇氣。她張了張口,壓下所有恐懼,再次道:“沈大人,奴當真知曉您的秘密!”她張口欲言,看著不慌不忙的沈鳳璋,自己心里反倒替她擔憂起來,頓了頓,她開口,“能否讓您的護衛退到門外?!?/br> 劉溫昌眉眼一厲,冷視了茶娘一樣,看向沈鳳璋,“郎主?” 沈鳳璋看著茶娘,微微頷首,低聲道:“你去守好門口,別讓人進來?!?/br> 盡管心里不贊同,但劉溫昌向來不會在外人面前駁斥沈鳳璋的話。 等到劉溫昌走出閣子,茶娘才看著沈鳳璋,緩緩說出六個字,“您乃是女兒身?!?/br> 閣子里安靜得仿佛無人存在。 說出這六個字時,茶娘看著沈鳳璋的眼眸里,不由自主流露歉疚。她最初被發賣去的地方正是秦樓楚館。在那種地方待久了,她早已煉出一雙利眼,在柳詹事丞府里,第一次看到沈鳳璋時,她便察覺有些不對勁,后來越想,心里懷疑越重。方才試探,雖然未有確切結果,但她相信自己的猜測很可能是真的。 雖然早在柳詹事丞府里時,她就猜到沈鳳璋身份有異,但她從未想過要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她是一個無能軟弱又可悲的人,她的生活中充滿顛沛流離與哀怨不幸。她從來未曾想過,同樣是女子,有人卻能做到那樣的地步。 柳詹事丞被抓了,她再次被發賣,卻絲毫埋怨不起沈鳳璋。 只要想到沈鳳璋,哪怕是再艱難的境遇,她都仿佛看到了高懸在空中的灼日。 她仰望著、珍惜著,憧憬著這輪明日,萬萬不曾想到,有一天她會為自己、為meimei而威脅沈鳳璋。做出這一切的時候,茶娘心中的痛苦之情,并不比之前被鉗住時少。 茶娘壓下所有內疚自責,壓低聲音朝沈鳳璋道:“大人,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曉您的秘密,想來人數越少越好?!彼钗跉?,猛然抬眸看向沈鳳璋,含了淚的眼眸格外瑩亮,“大人!奴小妹喚做櫻娘,如今在四水街上第三家勾欄之中。只要大人替奴小妹贖身,奴愿一死,保全這個秘密!” 她說完,再度朝著沈鳳璋叩了好幾個響頭,不一會兒,額頭上就破了皮,淌下血來。 “奴知道,不論是那杯茶,還是這個秘密,都無法勞動大人您辦事。奴也只求大人您能發發善心!”茶娘說著,撿起地上的碎瓷片,猛然朝著脖子割去。 “砰!” 正要自盡的茶娘手腕一疼,握著碎瓷片的手一松,瓷片掉落在地上。她仰著頭,呆愣地看著擲了果子過來的沈鳳璋,一時不敢去想她這么做的理由。 正如茶娘所想的那樣,以沈鳳璋的能力,茶娘這么莽莽撞撞來到她面前,自爆她知道自己的秘密,沈鳳璋完全可以命人徹底除掉茶娘。 只有死人才不會吐露秘密。 沈鳳璋會主動留下茶娘的命,是因為她在聽茶娘敘述身世的時候,捕捉到了一點關鍵信息。 茶娘的弟弟被世家杖打致死。 律法有規定,哪怕是奴籍的仆從,主人也沒有隨意打殺的權利。當然,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人真正拿這條律法去和世家較過真。 然而沈鳳璋最近正在想辦法對付世家! “我可以幫你還有你meimei贖身?!?/br> 茶娘眼睛驀地亮起來,整張臉仿佛都被點燃了一樣。 沈鳳璋盯著茶娘,說出后半句話,“然而,我需要你做一件事?!彼枘锫f出自己的要求。 茶娘用力在地上叩了頭,抬起頭時,精神非常好,“大人您放心!奴一定會幫您辦成這件事!” 沈鳳璋從茶娘身上收回目光,轉身朝外走去,在快要走出閣子之時,她忽然轉頭。那張一直氣定神閑,高深莫測,看不出多少情緒的臉上突然顯出一絲微笑,“另外,你應該明白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br> “我今日能救你,他日自然能殺你?!?/br> 茶娘用力叩首,“大人放心!哪怕在夢里,茶娘也會將嘴緊緊閉上!” 沈鳳璋笑笑,朝外走去。她當然不會全信茶娘的話。茶娘看重的meimei,也是幫她掣肘茶娘的一大利器。 味然居掌柜正在樓下招呼客人,聽到樓上下來的腳步聲,扭頭一看,頓時心里咯噔一下。這菜還沒上呢,這位怎么就要走了?! 他急忙小跑著,在沈鳳璋跟前點頭哈腰,“沈大人,是不是店里有什么讓您不滿意的?您說出來,小人一定立馬就改!” 沈鳳璋瞥了他一眼,淡聲道:“茶娘的奴籍書呢?” 味然居掌柜一愣,立馬反應過來,沈鳳璋這是看上茶娘了!他欣喜若狂,強壓著喜色,連聲道:“小人這就去取,這就去??!”他提起袍子下擺,以最快的速度跑上樓,取了茶娘的奴籍書,氣喘吁吁跑下樓,雙手遞給沈鳳璋。 沈鳳璋接過那一張薄薄的紙,轉手遞給身后的茶娘,“看看對嗎?” 味然居掌柜沒想到沈鳳璋會這么大方,直接把戶籍紙交給茶娘。他低下頭掩飾心里的震驚。 茶娘拿著奴籍紙,雙手微顫,禁不住熱淚盈眶。她沙啞著嗓音,“對!就是這份!” “收好,走?!鄙蝤P璋說完,又丟下一句話“錢你派人去郡公府取”,便轉身離去。 味然居老板哪里敢上郡公府去取錢,更何況,錢可以再賺,和沈鳳璋搭上線的機會就只有這么一次。他趕緊追出去,“沈大人,不用錢,小人怎么——” 味然居掌柜聲音頓了頓,才喊完接下來的半句話。他回憶著剛剛看到的茶娘手腕上的淤青,冥思苦想了一會兒,確定茶娘在進閣子前是沒有的。 莫非,沈鳳璋當真如此喜愛茶娘,竟然等不及回府就—— 四水街離味然居有兩條街那么遠。 牛車里,沈鳳璋坐在軟墊上,茶娘跪坐在一旁,一邊小心翼翼伺候沈鳳璋,一邊期盼見到相依為命的小meimei。 眼看就能和小妹團圓,茶娘心里激動不已,甚至連駛到四水街第三間勾欄的牛車還沒停穩,她就提起裙擺從車上跑下來。 勾欄院的鴇母見到沖進來的茶娘,臉上驀地顯出驚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