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鄭媼已經第一時間沖上去,抱住鄭氏,大聲叫喊起來,“娘子,你怎么了?!娘子?!快去請醫師!” 沈鳳璋微瞇著眼,看著鄭氏。真瘋了? 不像。鄭氏若是這么容易瘋,怎么可能幫原主隱瞞真實身份十幾年? 那就是裝瘋? 為了躲避自己的追究? 她心里冷冷一笑,不管是真瘋還是假瘋,鄭氏這次罪責難逃。 “連山,去請方醫師過來?!鄙蝤P璋朝著身后的隨從吩咐了一聲。叫做連山的侍從應了聲是,轉身朝外跑去。 院子里,沈鳳璋看著靠在鄭媼懷中,臉上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鄭氏,開口道:“姨娘想必是受打擊過大,才一時迷了神智。既然如此,這段時間姨娘就在靜皎院中好好養身體,不要踏出靜皎院半步!” “來人,把鄭姨娘帶回靜皎院中,好好照看起來?!?/br> 幾名婢女上前,拉住鄭媼和鄭姨娘,拉扯著她們往后院走去。 “二兄!”沈湘珮不敢置信地看著一臉淡漠的沈鳳璋,“你這是要是軟禁姨娘?!” 沈鳳璋從喃喃自語的鄭氏身上收回目光,轉向沈湘珮。她沖著沈湘珮彎唇一笑,笑容溫和,仿佛脾氣好又包容大度的兄長,“怎么叫軟禁呢?” 她看著皺緊雙眉,滿臉不贊同之色的沈湘珮,聲音含笑,緩緩吐出接下來的字,“我這是為姨娘好,既然病了,當然要待在院里好好養病了?!?/br> 狡辯!這和軟禁有何區別!沈湘珮被二兄這種態度惹出火氣,想到往日里鄭氏疼愛自己的點點滴滴,忍不住說道:“就算姨娘今日犯了錯,姨娘平日里對你悉心關照,盡心教導,呵護備至,二兄作為姨娘親生子,怎么能這么對待姨娘!” 悉心關照,盡心教導,呵護備至?沈鳳璋看著沈湘珮,深黑的眼眸里玩味之色一閃而過。原來鄭氏是這么對沈湘珮的,那也怪不得沈湘珮這時候會替她說話。 沈鳳璋沒有解釋什么,只朝著沈湘珮淡聲道:“二娘,你若是覺得我這么處理不妥當,可以去找祖母。不過,我相信祖母肯定也認同我這么做?!?/br> 剛才法事結束,鄭氏跳出來垂死掙扎的時候,她看到沈老夫人臉都快綠了。顯然,現在若是能讓鄭氏安分守己一段時間,沈老夫人肯定高興。 無視咬著唇,臉上神情不快的沈湘珮,沈鳳璋帶著人跟上鄭氏等人。 …… “娘子一時迷了心智,老夫開幾貼藥,喝下去休息一段時間,慢慢就會好起來?!狈结t師從里屋出來,朝著守在外邊的沈鳳璋說道。 沈鳳璋不甚在意地點點頭。 留下藥方,方醫師帶著藥童離去。沈鳳璋見狀,打算離去。 “小郎君留步!”鄭媼從內室快步走出來,攔住沈鳳璋。 鄭媼垂下眼眸,臉上再也不是當初那副看似慈祥和藹、實際高高在上的模樣,“娘子醒了,請郎君進去一趟?!?/br> 沈鳳璋抬步朝內室走去,劉溫昌跟在她身后,也打算進去,卻被鄭媼攔住。 “郎主?” “娘子只請小郎君一人進去?!编崑嬄曇魣猿?。 沈鳳璋朝劉溫昌頷首,“無事。你去外邊等著吧?!?/br> 從大堂踏進內室,沈鳳璋眼前的光線一下子昏暗起來。 昔日陳設內斂中滿是奢華的內室此刻被暗色籠罩,厚厚的帛布遮擋在窗口,擋住所有光線。多寶閣上擺著的各種奇珍異寶在黑暗中失去它們的光彩。 屋里沒有點燈,沈鳳璋眨了幾下眼睛,才適應這昏暗的環境,看清坐在桌邊的人影。 鄭氏冰冷的聲音在漫無邊際的昏暗中響起,如同陰雨過后,從墻角潮濕的青苔里游過的蛇。 “我知道你不是沈鳳璋?!?/br> 沈鳳璋凝視著那團輪廓模糊的黑影,唇邊帶笑,坦誠地說出實話,“不,我就是沈鳳璋?!?/br> 鄭氏冷笑一聲,顯然不信沈鳳璋的話,她看著站在門口的沈鳳璋,聲音里帶著幾分威脅,“你別忘了,你如今所擁有的這一切,都建立在你是沈家兒郎的基礎上!只要我將你是女兒身的秘密宣揚出去,你覺得你還能有現在的風光?!” 這是鄭氏手中的殺手锏,她不知道這個邪魔用了什么辦法騙過三位上師,但她相信沈鳳璋肯定沒有辦法解決性別問題。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聽見她的威脅后,沈鳳璋竟然沉默不語,沒有半點擔憂害怕的模樣。 “你別以為我在說笑?!彼D了頓,冷著聲,“我年紀大了,前半世富貴榮華享受夠了,東窗事發,處境比現在壞不到哪去。反倒是你,這一連串的動作,野心暴露無遺,若是暴露女兒身,恐怕你想要的一切都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沈鳳璋望著鄭氏,無聲感慨。這么多年的榮華富貴,大概已經徹底迷了她的心智。事到如今,她竟然還看不清局勢。 她既然敢直接軟禁鄭氏,肯定是早就有所準備。 事實上,鄭氏這次要是不自己找事,安安靜靜待著,她根本懶得搭理她。這回她主動跳出來興風作浪,反而提醒自己,還留著這么個禍患。 鄭氏應該感謝她想要出仕,害怕丁憂,才保住她的性命,讓她愿意用溫和一點的手段來對付她。 隨著時間流逝,房間里點燃的熏香逐漸濃郁。絲絲縷縷熟悉的幽香縈繞在鄭氏鼻尖,她看著沉默無言的沈鳳璋,嘴角漸漸翹起弧度,心里也越來越沉著。 她倒要看看,沈鳳璋能怎么辦。 幽深沉寂的黑暗中,一聲嘆息緩緩響起。 突如其來的嘆息聲仿佛牛毛細雨,緩慢落在鄭氏裸露的皮膚上,讓她瞬間汗毛直豎,莫名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沈鳳璋聲音里滿是無可奈何,仿佛在妥協一般,然而話中內容卻如一把尖刀,狠狠扎在鄭氏血rou之軀上,扎得她鮮血淋漓。 “您要是把我身份說出來了,那我也只能說出二娘的身份了?!?/br> 雖然她還沒有真正有力的證據證明沈湘珮是鄭氏的孩子,但并不妨礙她詐一詐鄭氏。 鄭氏臉色陡然一變,一個不字脫口而出。不過馬上她便反應過來,強行改口,“不——不知所謂!” “除了夫人的親生女兒,二娘還有什么身份!你胡言亂語也要能讓人信服!” 沈鳳璋眨眨眼,黑暗掩住她面上滿意的笑,她出口的聲音依舊幽幽緩緩,仿佛被人逼得無奈到極點。 “我倒和姨娘有不同看法。這些年,姨娘對二娘悉心關照,精心指導,呵護備至?!彼延洃浝镟嵤蠈ι蛳娅樀恼疹櫼患殧?,最終嗟嘆一聲,“按理說,我作為姨娘唯一的孩子,又是府中繼承人,姨娘的下半輩子都要靠兒,姨娘最該在意的是兒才對。姨娘這些年的反常,只能讓我想到一個理由?!?/br> 哪怕光線如此昏暗,沈鳳璋也能看清,不遠處那團黑影開始晃動起來,如同倒映在墻上的燭影,被風吹得微顫。 “這個理由就是二娘才是姨娘親生子嗣!” “胡說八道!”鄭氏不知道沈鳳璋是怎么猜出有些東西。不久前被驅邪這事氣到頭腦發脹的鄭氏,此刻再度覺得心跳加速,額角冒出冷汗。 幸好她沒有點燈。 此時此刻,黑暗成了最好的保護色。 暗色之中,鄭氏以和沈鳳璋相似的感慨無奈口吻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 “事情的真相就是這個樣子。你猜得沒錯,你確實不是我親生的。當年我產下死嬰后,鄭媼從外面將你抱了回來,頂替那個孩子。我偏疼二娘,不是因為她是我的孩子,而是因為她是郎君的女兒,見到她我就仿佛見到當年那個苦命的孩子?!?/br> “原來如此?!焙诎抵?,沈鳳璋聲音溫潤,面上卻毫無表情。她輕笑一聲,既像感嘆慶幸,又像淡淡威脅,“幸好二娘不是您的孩子。二娘心高氣傲,若是知曉自己實際只是個庶女,想必無法接受。她平日交好的世家貴女,也不知道會不會在和一個冒名頂替嫡女身份多年的庶女往來?!?/br> 鄭氏嘴唇一顫,下顎緊緊繃著,留長的指甲狠狠掐進rou里,疼痛入骨,卻仍抵不過心里的怒與恨。她就知道,這個邪祟占了二郎的身體后,局面一定會對她不利! …… 跨出屋子,沈鳳璋環視一圈守在院中的奴仆們,冷聲命令,“姨娘病了,好好看著姨娘在院里養病,沒有我的允許,哪里都不許去。誰若是敢放姨娘出院子,或是替姨娘出去辦事,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往日里仗著鄭氏撐腰,對沈鳳璋多有輕慢的靜皎院仆從,此刻紛紛斂容肅聲,齊齊稱是。 她一頓,放柔聲音,“當然,誰若是發現有人替姨娘外出跑腿,也可來稟報我,我重重有賞?!?/br> 聽得檢舉有賞,仆從們眼睛驀地一亮,聲音更加響亮,“是!” 屋里,鄭氏并不知曉沈鳳璋已經徹底斷了她的后路。她正緊緊抓著鄭媼的胳膊,長指甲掐進鄭媼rou里,聲音尖利近乎掐著嗓子的尖叫,“她懷疑了!姊姊,馬上讓人去找當年剩下的兩個產婆!” 然而,哪怕鄭氏拿出大量賞金賄賂看守院子的仆從,也無一人敢替她聯絡外界。這些仆從都是踩高捧低之人,知曉小郡公已成府中真正主人,還有那么多雙同伴的眼睛盯著自己,哪敢再幫鄭氏辦事。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曾經威風凜凜,執掌沈府中饋大權的鄭氏徹底落敗,斬斷臂膀,被軟禁一隅。 走出靜皎院,沈鳳璋神情雖然恢復面無表情的淡漠,心情卻比在靜皎院時好上許多。 鄭氏說的故事,她一個字都不信。 實際上,鄭氏心氣也很高。原主記憶里,她一直對自己比虞氏名聲更好,能力更強,卻因為庶女出身,只能嫁給沈懿做妾一事耿耿于懷。她能去毫無保留疼愛虞氏的女兒? 再者,如果原主真是鄭媼從外面抱來的,鄭氏為何不讓她直接抱個男嬰回來,而是抱一個女嬰,冒更大風險讓她女扮男裝? 鄭氏大約是被她剛才那一番話逼急了,臨時編造一個真相出來,沒想到時間太短,漏洞百出。 好在,看在沈湘珮的份上,鄭氏這段時間絕對不敢在她的真實性別上做文章,甚至于可能會幫著她隱瞞身份。 這樣一來,讓鄭氏安穩閉嘴不鬧事的目的就達到了。 不過,走到后花園涼亭里,沈鳳璋第一件事還是吩咐劉溫昌這段時間派人盯住鄭氏。萬一鄭氏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證據,說不準會搶先跳出來,一口咬死原主是她從外面抱回來的棄嬰,徹底鬧個魚死網破,犧牲她自己和原主,把沈湘珮安全摘出去。 劉溫昌應聲,并保證道:“郎主放心,屬下這就傳令,讓其他人快馬加鞭把那兩個產婆帶回來?!彪m然不知道郎主和鄭娘子在屋里談了什么,但他一直在幫郎主查這件事,自然知曉鄭娘子可能在郎主身世上做了手腳,將郎主和二娘子調換。 一場鬧劇下來,不知不覺間已經金烏西墜,殘陽似血,鋪灑在涼亭欄桿上,似是閃著妖異的紅光。 沈鳳璋站在涼亭里,雙手背在身后,凝視著涼亭外平靜無波的湖面,投下一顆驚雷。 “你說,若我當真不是沈家子嗣呢?” 在沈鳳璋身后,劉溫昌臉色劇變,猛然跪地,“絕不可能!”老郡公還在世時,尤為喜愛小郎君,若小郎君當真不是沈家子嗣,老郡公怎么可能如此疼愛小郡公! 沈鳳璋轉身,垂眸凝視劉溫昌,神情淡淡,緩緩道:“事無絕對,若找來產婆之后,產婆證明鄭娘子當年確實產下死嬰,而我也確實不是沈家子嗣。那又該如何?” 她細細打量著劉溫昌,不肯放過他臉上任何表情??粗鴦夭樕系捏@駭和掙扎,沈鳳璋靜靜等待。 劉溫昌的回答決定著她能否將劉溫昌當做心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劉溫昌跪在地上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這個結果雖然也在沈鳳璋預料之內,但她心頭仍微微有些失望。眨了眨眼,輕呼一口氣,沈鳳璋決定結束這個問題,恰在這時,卻聽見劉溫昌似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 “那屬下就殺了那兩個產婆?!?/br> 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哪怕是沈鳳璋,臉上都不由流露出幾分滿意喜色。她快步走到劉溫昌跟前,親手扶起他,喜形于色,甚至還帶著幾絲感動,“能得你這樣一句話,我心甚悅!” “你也放心,我方才所言不過是最壞的情況。實際上,我與阿父、祖父相處多年,不論是阿父還是祖父都是慧眼如炬之人,若我當真不是沈家子嗣,想必阿父他們早就看出來了!” 劉溫昌心里松了口氣,郎主若能是老郡公后人那再好不過。若當真不是——他握緊拳頭,方才已有決斷的心此刻越發堅定——到萬不得已之時,他定會替小郡公除掉那兩個產婆,甚至是鄭娘子! 帶上被留在涼亭不遠處的隨從們,沈鳳璋朝景行院走去。 今日一連實現兩個目標,沈鳳璋心情極好,嘴角微微翹著。然而沒走幾步,看見迎面走來的人,她臉上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璋!” 聽到沈雋的喊聲,沈鳳璋眉頭一皺。 見鬼,她居然從沈雋聲音里聽出幾分驚喜??粗觳匠邅淼母呤萆倌?,沈鳳璋不耐地嘖了一聲,厭煩地移開視線。 “給我滾遠點!” 面帶驚喜之色的沈雋在離沈鳳璋五步遠的地方驀地停住腳步。少年逐漸生出棱角的英俊臉龐上,驚喜之色瞬間消失,重新化為往日的沉靜。 他習慣性低垂眼眸,卻又想起什么,抬眸看向沈鳳璋,一雙眼眸明潤若晨光熹微時的天空,哪怕有所克制,眼底依舊流露出些許擔憂、感激與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