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你說什么?!刺客抓到了嗎?” “稟陛下,天色昏暗,刺客一擊得手,便遁逃無形,臣等慚愧,一無所獲?!?/br> 趙株大怒道:“一個都留不???你們是酒囊飯袋不成!” 他連驚懼都忘了,只是急怒攻心。 遇刺的十六人,雖官職微末,但卻有一個共同的身份——解雪時的門生! “簡直廢物!前有日蝕,后有天槍,這是何等奇冤!你們難道非要逼著朕的恩師,冤死在詔獄中,才肯罷手嗎?朕怎么對得起太傅?” 趙株難得疾言厲色起來,拂袖道:“來人!請解太傅出獄!” 第35章 大赦的詔書來時,月蝕依舊未褪。 謝浚取了風燈,同解雪時一道踏出牢門。牢外已經候了三個禁衛,是來請解雪時去司天臺的。 適才牢中昏暗,謝浚一時沒看清他神色,這會兒風燈斜照過來,一片雪亮的光斑里,他面色雪白,腮邊還殘留著手指扼出來的青印,雙唇竟然泛著一股涼浸浸的胭脂紅,仿佛嚼爛了的紅絨。 唇上被舔咬出來的新傷,因此暴露無遺,甚至可以想見,對方是怎么捧著他的臉,用犬齒蠻橫地廝磨他的下唇的。 謝浚心里砰地一跳,正對上解雪時的雙目。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雙素來黑闐闐的眼睛,似乎蒙了層新洗般的濕意,顯得出奇明亮柔和。 “他又來了?”謝浚道。 解雪時面色不霽,只是道:“走吧?!?/br> 這就是默認了。謝浚怒生五內,當下里一股酸氣直沖喉頭,只暗恨自己思慮不周,又被那賊子鉆了罅隙——誰能想到,袁鞘青竟然毫不顧生死,甚至還能從解雪時劍下占得便宜? 他強壓住怒氣,轉而握住解雪時的手,道:“形勢不妙,敵暗我明,你萬萬小心,等到了司天臺便宜行事?!?/br> 解雪時頓住腳步,皺眉道:“我在牢中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么?” “馮錫安、虞馮鏡、祝樊……這些名字你想必不陌生,平常時節也有走動?!?/br> 解雪時點頭道:“都是庚戌科同進士出身,先前會試的時候,是我遴選出來的貢士?!?/br> 謝浚又接著徐徐道:“那年你任的是主考官,取中的貢士里還有杜良嗣、康恒之、王贊、劉春霖、閻翡?!?/br> 這名字甫一入耳,解雪時的瞳孔便是一縮,幾乎瞬間洞悉了他的用意。一時之間,通身如沃冰水,寒風裹挾著碎珠似的雪沫,兜頭灌進了氅衣間。 “你說什么?” “他們都死了?!敝x浚道,“半個時辰前,遇刺府中?!?/br> 解雪時面色慘然,在雪中默默駐足良久,方才道:“是因我而死……因我而死!” 長劍在鞘中蜂鳴起來,顯然是感其悲憤,雪亮的劍光幾欲脫匣而出,又被五指死死封住,只余無形的殺意激蕩其中。 這般視人命如草芥的暴烈手段,已經徹徹底底激怒了他。 他生平樹敵頗眾,不知與人交手了多少回合,像這般瘋魔的做派,卻是見所未見。 “庚戌年取中的貢士,足有二百九十六人,蒙難的這一十七人,不知有什么干系?” “馮錫安精擅館閣體,曾為你手謄心經一卷,蒙你夸贊平正雍容,刺客便取了他一雙手。劉春霖有一目十行之能,又目如好女,多情善睞,被你點中,一道編修《龍襄正韻》,死前便被剜了雙目……”謝??嘈Φ?,“若非這般陰鷙手段,倒像個善妒的惡婦人哩!” 正說話間,風雪更緊,風燈撲簌的光影之外,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官轎停得隱蔽,其間要穿過幾條長巷,一路上能聽到繡樓上叮叮當當的聲響,凜冽異常,如銀瓶乍破般。 是官邸里的女眷,為了驅逐天狗,捧著銅鑒向月而擲,銅鑒光寒,粼粼發亮,映著女眷手上的臂釧銀環,不時斜照到解雪時一行人的面上,如荒草間露光一閃,墮地時錚錚有聲。 解雪時心事重重,眼瞼上卻被銀光一晃。 他素來警醒,幾乎瞬間捕捉到了一縷細微的裂帛聲。 以及一縷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謝浚和他并肩而行,這時卻稍稍落后了一步。走在最末的,便是三個禁衛,一路上默默無言,只按著腰側長刀。 禁衛佩的乃是橫刀,刀身筆直狹長,刀口斜切,能輕而易舉地截穿鐵甲。 此刻正凜然無聲的收在鞘中。 謝?;腥徊挥X,見他停下腳步,便問:“雪時,怎么了?” 解雪時的目光冷電一般,在三個禁衛面上一閃而沒。 鐵盔的陰影沉在他們面上,晦暗深邃,仿佛一眼眼望不到底的深井。 ——滴答。 是血珠墜地的聲音。 解雪時不動聲色道:“把盔摘了?!?/br> 當中的禁衛踏前一步,道:“大人,發生了什——” 話音未落,一點鐵灰色的寒芒,已從他臍中破出。這一劍來得太快,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到痛楚,長劍已如勁弩一般,掠著一副血淋淋的內臟,逼到了謝浚眼前! 第36章 一柄森寒如月光的劍。 劍身極狹,天眼紋密布,通身泛著粼粼的深青色。 出劍的亦是不世出的高手,不知在禁衛身后潛行了多久,暴起的瞬間,洞徹軀體,游刃于肯綮之間,渾如熱刀割蠟一般。 禁衛都是些體格精悍的青年人,但從中劍到暴亡,竟連一聲悶哼都沒來得及發出! 幾乎在照面的瞬間,謝浚眼中已經泛起了一層淡淡的死氣。 他對武學一道涉獵甚淺,左不過學了些君子御射之術,如今生死交睫之間,他只來得及聽到“錚”的一聲輕響! 后發先至的一劍! 雪亮的劍光,自解雪時氅衣間騰出,兩股劍鋒錚然相抵,發出令人齒寒的金鐵摩擦聲。 交鋒的瞬間,解雪時心中微微一驚,灌注在細劍上的勁力,竟如硬矢破空般,在他劍上蕩開,震得他虎口發麻。 好強的力道! 這一合之間,他心念疾轉,已然摸清了對方出劍的路數。 脫手細劍,力能透骨——是軍中斥候慣用的破甲式,脫胎自神臂弩,至剛至猛,迅捷無形。 解雪時手腕一擰,柔韌如膠漆的氣勁,霎時間裹纏在了劍身上,一攬一帶間,對方勁力頓瀉,已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 ——哐當! 細劍墮地的同時,有風聲撲簌一響。 是風燈被吹動的聲音。 解雪時絲毫不敢大意,當下將謝浚往身后一攔,凝神看去。 那盞風燈,不知什么時候倒落在地上,燈芯猛地竄了一竄,似乎被無形的氣流剔亮了。燈罩上被截出了一道兩指寬的裂口。 在解雪時凝視的那一瞬間,燈芯啪的一聲,一分為二,熄滅了。 果真是生平罕見的快劍。 這刺客一擊不中,轉而又一劍挑翻了風燈,借著月蝕的掩蔽,劍光已經隱遁在了黑暗之中。 誰也不知道,他的下一劍,會在什么時候來臨。 像解雪時這樣的高手,本有聽聲辨位之能。 但他只是稍一凝神,便意識到了來人的險惡居心。 四周叮叮當當的,都是凌亂的擲鏡聲。環釧相擊的繁響,錯落其中,幾如風中驟雨一般。 相比起來,長劍破空時的風聲,簡直微不可聞。 目不能視,耳中雜音激蕩,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陷入了極度被動的劣勢中。 解雪時護著謝浚,疾退數步。 他鬢發微動,在周身鼓蕩的氣勁中,紛紛拂到了謝浚面上。 漫天風雪之中,一縷凜然無聲的白梅香。 刺客糅身前撲,悄無聲息地沿墻滑過,仿佛一片淡淡的灰影。那段長劍被他合在雙掌之間,直取謝浚而去。 解雪時恍然不覺,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他已經向謝浚的方向連出十一劍! 劍鋒振動的幅度極其細微,仿佛蜜蜂輕輕掠翅,卻已刺遍謝浚周身各處要害,足以把人削成一口血葫蘆。 他的手很熱,虎口久違地滲出了熱汗,出劍的角度和力度無不妙到巔峰。他的劍鋒在掌中曼妙無端地搖蕩,已經和心跳融為一體—— 只是遲遲沒有聽到裂帛聲! 那十一劍,仿佛都已石沉大海。 一股遲來的劇痛,這才在他肘上轟然炸裂。 刺客瞳孔一縮,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手肘。 空的! 地上赫然躺著一截手臂,還在血淋淋地抽搐著,掌心里的劍鋒突突直跳。 斷口平滑如玉,還能看到筋脈的彈動。 解雪時依舊長身而立,氅衣下露出一截淌血的劍身。 那雙又深又冷的眼睛,已經穿過沉沉的夜晚,落在了他的身上。 謝浚取出火折子,在那刺客面上一照。 “死了,”他道,“齒中藏毒?!?/br> 刺客面上的鐵面具已經被撬開了,露出里頭高挺的顴骨,竟然是罕見的異域相貌。謝浚抻開他眼皮一看,赫然是一雙碧汪汪的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