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這鬼母像抬起一臂,直指解雪時,口中綻吐一幅血字。 “鴆殺幼主,無人臣禮!” “汝殺吾愛子,吾誓啖盡城中五百小兒,以血洗血!” 滿朝文武,無不駭然色變! 佛像現出忿怒身,雷霆震怒,如此異象,聞所未聞。 今上有一胞兄,聰慧異常,不料在先帝駕崩當夜,哀慟成疾,暴病薨逝,此間種種陰私,本就諱莫如深,如今佛像顯靈,竟是一舉挑破! 阿丹慕還看著解雪時的臉發怔,忽然聽到解雪時腰間的劍鞘一響,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面色慘變,軟倒在地,渾身汗出如漿。 “不,這不是……陛下!” 解雪時面色不變,一劍挑斷佛帳,覆在佛像之上。 小皇帝握著他的衣袖,駭得面色雪白,只敢露出一雙眼睛:“太,太傅!好生嚇人,快遣人將這勞什子帶下去!” 這副窩囊相,渾如見了貓的耗子,哪里還有半點天家威儀? 阿丹慕心里一寒,眼看整隊使臣都哆哆嗦嗦癱倒在地,幾乎嚇出滿褲襠的黃湯來,情急之下,竟是撲到了解雪時面前,仰頭哀號起來。 “解大人!蓮目并非有意冒犯,大人饒命??!” 他對上了那雙清冽如冰雪的眼睛。 第3章 蓮目使臣一行,因構陷賢良,被打入大理寺獄一事,鬧得京師滿城風雨。 這年遲遲不見開春,寒氣栗烈,解雪時素來不甚康健,咳喘之疾又發,因而稱病不朝,已達十日有余。 他平時在外做足了人臣的禮數,即便抱病,也會侍立天子身側,像這樣撒手朝政,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因此朝野內外,一時人心浮動。 眾人所思所想,相差仿佛。 ——他這是在借病立威,激小皇帝的歉疚之心。 小皇帝失了主心骨,憊懶得原型畢露,一雙眼睛總往解雪時平日站的地方瞟。 他面相生得俊俏,雙目還帶了點杏子般的圓潤輪廓,跟早春的雀兒似的,四處流蕩,輕輕撲啄。 不論底下說什么,他或是佯裝未聞,把玩著垂落的冕旒;或是顧左右而言他,一口一個聽太傅定奪。 等這么宕了幾天,他連朝都不愿意上了,幾個老臣好不容易在上書房里捉到他,強帶到朝堂上。人這才不情不愿地歪在御座上,裹著雪貂裘,抱了個手爐。 內侍捧了盅牛奶茯苓粥,他就縮著兩手,慢慢啜著,臉上慢慢紅潤起來了,唇角沾了圈半透明的白須,跟幼鹿沒什么分別。 這一盅粥,慢條斯理,喝了小半個時辰。 底下的大人們急得冒火,他這才用白毫銀針漱了漱口。 御史沈梁甫當即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有本奏,蓮目使臣一案,解大人理當避嫌,如今將人打入大理寺獄,十數日稱病不聞不問,使臣暴死獄中,已達半數有余,實有挾私報復之嫌!” 趙株道:“噢,朕知道了。蠻夷之人,水土不服,也不甚稀奇?!?/br> 沈梁甫急道:“陛下,萬壽節將至,濫殺使臣,實在不祥!” 趙株又敷衍道:“噢,朕知道了?!?/br> 他鐵了心幫解雪時遮掩,屁股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沈梁甫也是三朝老臣,已經有了龍鐘之態,一時間面紅耳赤,喉中痰鳴,把個胸肋鼓縮得如風箱一般。 趙株立時道:“愛卿上了年紀,不宜久立,且用些茶湯?!?/br> 當即有兩個內侍扶著他,捧了盅熱湯,喂到他口中。沈梁甫人老齒稀,那湯水里偏偏燙了幾大塊鹿腰子,肥厚緊實,柔韌彈牙。他含在嘴里,嚼不動,咬不爛,又不敢冒著殿前失儀的風險吐回盅里,被噎得面孔通紅。 那啜吸聲斷斷續續,又捱足了一個時辰。 這一招還是趙株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專門用來推搪侍讀的,果然行之有效。 趙株問:“什么時候了?” “稟陛下,快辰時了?!?/br> 趙株立時松了口氣,道:“時辰差不多了,退……” “陛下,臣有本奏!” “陛下,西南大旱,流民落草為寇,四處滋擾……” “太傅呢?太傅來了嗎?”趙株問。 “回稟陛下,解大人病體沉重,鎮日里咳喘不止,說唯恐過了病氣?!?/br> 趙株不耐道:“太傅都不在,你們拖我問個什么?一個個紅眉毛綠眼睛的,非要朕擠出幾個悶屁來,等他病愈了,你們問他不就成了?!?/br> 他說得粗鄙無理,實在是一等一的窩囊天子,幾個老臣一時啞口無言,脖子根漲得通紅。 “退朝?!壁w株又道。 他跑得比兔子還快。 小皇帝是個滑不溜手的軟柿子,又不能使勁捏,沈梁甫趁著下朝,用手抵著口,飛快地將那團鹿rou糜吐進了盂里。 他身為御史,從來以又臭又硬著稱,不畏以卵擊石,被小皇帝耍弄了這么一遭,滿腹憤懣地在殿外轉圈,每見一個同僚就去扯著袖子,連聲長嘆。 “解雪時實在無人臣禮,陛下偏偏回護他,著實有失公允!” “唉,沈大人,慎言慎言,解相畢竟是天子恩師?!?/br> “他明明是包藏禍心,將天子教成了什么模樣!” “沈大人,趕緊回府吧,天色陰晦,待會兒恐怕又有大雪?!?/br> 他又被搪塞了幾次,那些老臣都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些青年官員,聚在一處,商議著去探視太傅。 他遠遠一看,就知這些人大多蒙其蔭蔽,勾結甚篤。他平素最看不慣這些結黨營私的勾當,因此冷哼一聲,轉身避開,琢磨著找下一塊石頭去碰上一碰。 迎面來了個穿朱紅色官服的青年,長身玉立,舉步間別有一股風流儀態。 乍一看是良材美玉,細思量又是塊茅坑里的臭石頭。 大理寺卿,謝浚,謝映泉。 謝浚笑吟吟地,援著他的衣袖,先探問近來是否康健,幼子學業,長子官途,一一問過,緊接著夸贊了一番他矍鑠體貌,剛健氣度,夸得他心頭松快,滿肚子牢saoxiele大半。 這笑面虎慣會使軟功夫,身上還縈繞著一股子血腥氣,沈梁甫一嗅之下,登時警覺起來。 謝浚執掌刑獄多年,陰縶酷烈,又和解雪時勾結頗深,凡是解雪時要除的異己,落在他手底下,都撐不過一合之數,縱是僥幸留了條全尸,也是剛骨寸斷,碧血瀝干,不知道消受了多少苦楚。 他就是解雪時門下一條走狗。 雙手血污,惡貫滿盈。 沈梁甫不知彈劾了他多少次,他自巋然不動。 “這廝身上一股豺狼味?!鄙蛄焊Σ恢挂淮瓮L子說過。 這次的蓮目使臣,就是落到了他手里,嚴刑逼供,這才十不存一。 沈梁甫冷笑道:“謝大人晝夜cao勞,親自提審罪囚,不知審出個主謀沒有?” 謝浚道:“確有可疑之處。當日和蓮目使臣同行進京的,還有一支商隊。據說是路遇風雪,佛像重逾千斤,馬匹累病殆盡,因此向這支商隊借馬,同行赴京?!?/br> “哦?那這支商隊呢?” “失蹤了?!?/br> 第4章 謝浚這些日子,晝夜不眠,專審這件案子。 大襄佛風頗重,先帝癡信佛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而家家禮佛,戶戶誦經,但凡有不決之事,必請高僧定奪。 佛像現出忿怒身,直斥解雪時一事,天子雖嚴令封口,但收效甚微,早已泄入市井之中。 茶余飯后,正是這些宮闈陰私滋長的時候。 解雪時這樣的權臣,本就頗遭猜忌,一時間流言四起。 ——聽說那尊菩薩開臉肖似孝懿文皇后!先父為官的時候,曾經有幸見過帝后巡視,菩薩頰邊一顆小痣,簡直一般無二。那解雪時一見之下,臉色就變了。 ——嘶,他膽敢對菩薩無禮? ——何止哩,他還敢劍斬菩薩,菩薩這才現出忿怒身,直斥他鴆殺幼主,你說,那位是不是死得蹊蹺? ——莫……莫不是孝懿文皇后顯靈了? ——豺狼當道,國運有虧??! 謝浚下了朝,不過吃杯早茶的功夫,就已經被灌了滿耳朵風言風語。 他同解雪時素性親厚,聽了這些話卻也不動怒,只上了官轎,吩咐前去大理寺。 是日小雪,大理寺獄外幾叢棘樹,枝干如鐵,霜斑如銀。 這棘樹生得頑劣,偏偏是太祖皇帝遣人所植,以示法度嚴明,幾位大人從署中入獄提審囚犯,總不免被棘刺所擾,蜇得兩股生疼。 “如芒在背,佩弦自急!” 他父親尚未從大理寺卸任的時候,就時時手折荊條,訓誡于他。 他自是受用無窮,一朝執掌大理寺,便遣人鑄了十多枝銅棘,浸在煮沸的金湯里,日日炮制,燒得棘刺根根紅透,觸及體膚,立時潰爛入骨。 美其名曰賞棘花。 犯人果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果真是法度嚴明。 謝浚想著那支商隊,心不在焉,隨手折了支尺把長的荊條,掂了掂分量,打算再去撬撬那幾張活口,誰知剛一抬頭,就瞥見棘樹邊立了個人影。 解雪時身披氅衣,病容未褪,面色雪白,然而長眉凌厲,雙目如寒星一般,只側目看過來,便令人心中一悚,旋即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