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紀司予看著她,沒說話。 看一會兒,視線低下去,看到她的手不自覺從袖角滑落到自己小拇指。 他一勾手指,她便攥得更緊,眼神眨巴眨巴,是從未表露過的驚惶和羞惱。 “紀司予!” “嗯?!?/br> 他勾勾手。 “紀司予!” 他彎了彎眼睛。 卻還得寸進尺地、一把拽住她手腕。 “卓青同學,”紀四少開了金口,“學口語,要開口說,要用得到,你才會想學——所以,我們從你以后肯定要常來的地方開始,不是事半功倍?” 她以后要常來的地方? 卓青被他拉進店里,傻愣愣地看著那些標價牌上晃得人眼花的一連串o,覺得眼前一陣發黑。 紙醉金迷。 腦子里只有這四個字,紙醉金迷。 “just speak english,”正晃神間,紀司予卻已經和滿臉堆笑的一眾導購交代完,回過頭來,用最簡單的語法向她示意,“try your best,and if sometimes you feel embarrassed……” 他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it’s okay, i’ll take them all.” 顧客就是上帝,更何況紀司予是上帝中的上帝。 他來了,整個店圍著他轉,有時一個月業績,都比不上紀少光顧一次的施舍; 他站在酒會角落,也有數不盡的碧瞳深目外國人湊上前來,試圖跟他搭話。 他們聊生意,偶爾談到政治,藝術,從音樂會到秀場,又從名家畫展到豪車美人。 紀司予始終云淡風輕,任由旁人吹得天花亂墜,只偶爾回過頭來教她,這個單詞有幾種用法。 在她面前總是沉默、退讓、縱容又目光閃躲的少年,但凡在公眾場合出現,便成為旁人眼中的天之驕子。 卓青被他領著,帶在身邊,顫顫巍巍買下昂貴到不可想象的禮服,在心里默默記下一筆賬,準備分期付款;喝下一杯不知道多少年的洋酒,心里又給自己記下一筆賬;認識一個厲害到不可想象的人、對方還悄悄要去她的聯系方式,她繼續給—— 哦,這次沒給記賬,因為紀司予忙里偷閑,從一眾逢迎中抽身,一伸手,便取走那人和她交換的名片。 “卓青同學,”他說,“今天學得怎么樣?我送你回家?!?/br> 然后眼也不眨地將那名片攥成紙團,扔進垃圾箱里。 賬越欠越多,她也越來越覺得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紀司予過分奇怪。 在學校里,他們依舊不怎么說話,基本處于對個眼神心照不宣的狀態。 他依舊沉默,冷情,只在偶爾她被旁人刁難時伸出援手,連卓珺也懷疑,他對她是不是只是偶發善心。 可在每一個能相見的周末,他好像又變了一個人,矜貴卻健談,慷慨且溫柔,愿意傾聽,付出時間,傾盡全力保護她的尊嚴和隱私。 她開始竊喜,卻也警覺,自己似乎太過于沉醉這種隱秘相會。 為了避免深陷泥沼,那時的她尚且還能自覺,在期末考后,便強行終止了這次“英語補習”。 紀司予點頭說好。 沒有失落,也沒有遲疑,只在那本該是最后的私下見面里,送了她一本英語故事書。 《the little prince》。 他屏退旁人,倚在酒會角落的軟沙發上,身體習慣性地靠向一側,問她:“卓青同學,你聽過《小王子》的故事嗎?” 她搖搖頭,隨手翻了一頁,書簽夾在第八章的開頭。 “補習也得有結業考試?!?/br> 紀司予并不看她,只閑閑撐住下巴,淡聲說:“來試試口譯吧?!?/br> 紀司予用英語念,幾乎是把這書倒背如流。 她磕磕巴巴地翻譯,念一段,便低頭看看書后印著的中文版。 【這棵小苗不久就不再長了,而是開始冒出了花苞,孕育了一個花朵。 看到花苞長出一個很大的花蕾,小王子相信它一定會開出一朵出奇漂亮的花。然而這朵花藏在它那綠茵茵的房間里,遲遲不肯露出美麗的容顏,她用了很長的時間來打扮自己。 她精心挑選她將來的顏色,慢騰騰地裝扮著,一片片地調整花瓣的位置……她要讓自己光艷奪目地來到世間。 她用很多天時間天仙般地梳妝打扮。然后,在一天的早晨,恰好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她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她已經精細地做了那么長的準備工作,卻打著哈欠說道:“真不好意思呀,我剛剛起床,瞧我的頭發還是亂蓬蓬的?!?/br> …… 小王子看出了這花兒不太謙虛,可是她確實麗姿動人?!?/br> 到這里,卓青翻譯的聲音開始微微有些發抖。 心底隱隱約約意識到什么,她飛快地將書合上,看似自信的給自己下了結論:“我學這些足夠了?!?/br> 紀司予并不應她,只兀自說:“這是個很好的故事,我很喜歡?!?/br> 說罷,抬眼看她。 那笑容無辜又溫柔。 那雙眼睛明澈、干凈,又深不見底。 他說:“你合格畢業了,恭喜你,卓青同學?!?/br> 直到多年后,卓青也分不清楚。 究竟是這個舉手投足風雅從容的少年,又或是在那不久后的大雨中,天真又熱切的為她送來戒指的少年——哪個才是真正的紀司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從見她的第一眼,紀司予已經鋪開一張足夠他步步為營的網。 他讓她與他相配。 他也用行動告訴她自己可以自降身價,走下云端。 只要這路的終點是擁有,而非失之交臂,他便有千萬種方法哄騙她一起走到終點。 幸運的是,他成功了。 不幸的是,他成功了。 = 等到耳邊的鳴聲終于平靜,卓青這才顫顫巍巍地扶著墻壁站起。 她簡單地漱口,潔面,而后扭頭到房間中,在床腳找出自己亂扔的手機,直接撥通丈夫的電話。 嘟聲響了三下,被接起。 電話那頭很安靜。 紀司予轉動著手中的鋼筆,擺手示意會議室眾人稍作休息,權作茶歇時間,便從容起身,踱到露天陽臺。 他沒說話。 卓青深呼吸,再開口時,聲音好似被胃酸腐蝕過般低啞難聞:“為什么不戴結婚戒指?” 節目剪輯本該精益求精,把婚姻關系這樣富有爭議性的話題拋出來不說,還敢照常播出,說其中沒有某些人的點頭首肯,打死她也不信。 紀司予聲色平靜,悄無聲息地調轉話題: “阿青,我現在很忙?!?/br> 確實很忙,他離開總部兩年養精蓄銳,等著斬盡兄長鋒芒,已經等了很久。 他要成為表率,自然每一場會議都不容有失。 但或許是有某種心思,他起先并沒有直說自己在忙什么,而是用了一個女人聽來極為敷衍概括的借口。 沉默半晌,卻還是放緩語氣,重復了一遍。 “我現在很忙,戒指的事,以后再說吧?!?/br> “不,”卓青拒絕他的提議,頗有種今日事今日畢,不畢也得畢的固執,隨即再問:“為什么不戴結婚戒指?你明知道那是什么場合?!?/br> 紀司予糾正她錯誤的邏輯:“阿青,不是我不戴——我的戒指是被你親手扔掉的,兩年前?!?/br> 卓青纖細的手指,緩緩攥緊床單一角,直至皺痕遍布。 那比她手指闊一圈的白金戒指,此刻仍套在她左手無名指上。 她咬緊牙關,隨即狡辯:“那只是一個戒指,你可以重新再買一個一模一樣的戴上,至少在節目……” “可那不是我的戒指了?!?/br> 他可以再花一百萬、一千萬,去買許許多多,更加昂貴的,華麗的戒指。 可是那不是他的戒指了,也就失卻了婚姻給予他的一切責任與意—— 卓青說:“你騙鬼呢?!?/br> 她見過太多風浪,早已經不是什么被愛情誓言感動的小女孩。 “現實就是,你在敲打我,用這樣的方式,”她說,“我不喜歡的方式?!?/br> 紀司予被她逗笑,驀地抬眼,看向遠方,黃浦江上游船經過,鳴笛聲拖長成曲折蜿蜒的音調。 傳到他這,已經像是有氣無力的哀歌。 他好像終于認輸了。 他撐著下巴,抵住欄桿,輕聲問:“阿青,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但他其實早也猜到她會說什么。 卻依舊撐著下巴,在那處陽臺上站了許久,聽了許久。 他忽而想起,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告訴過阿青,他很喜歡《小王子》的故事,只因為那是他關于童年難得的一點美好回憶。 ——但他卻非常討厭小王子。 討厭先錯過再領會,討厭最后才感嘆,“我那時太年輕,還不知道怎樣愛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