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當祁和的身世與家庭出現危機時,無獨有偶的,剛剛成為異姓王的司徒器這邊也是麻煩不斷。準確地說,是曾經因為雍畿之亂而不得不被壓下去的矛盾,終于在雍畿太平后集中爆發了出來。 起因便是司徒器被封到的這個異姓王。 司徒老將軍一方面覺得這是絕無僅有的光宗耀祖,要被寫進家譜傳于后世的那種;一方面又覺得司徒器還是心不夠硬,要是他聽他的,當日順勢反了,這王可就變成皇了。 當然,對于司徒老將軍這樣的投機分子來說,前者的喜悅還是大于后者的憤怒的,畢竟后者有失敗了全家一起玩完的風險。像如今這般,在兒子才十幾歲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稱王,已經高出他當年的成就太多了。他在為兒子驕傲的同時,又覺得應該敲打一下兒子,免得司徒器不把他這個當老子的放在眼里。 而發作司徒器的理由就是現成的:“當這個異姓王有什么意思?又不能承蔭子孫,你老子我,好歹給你承蔭了一個少將軍,你又能給你兒子承蔭什么呢?” 有些家長就是這樣奇怪,在孩子沒有成就之前總在望子成龍,嫌棄孩子沒有出息;當孩子真的出息了,卻又開始各種找碴挑剔,非要找個理由壓自己的孩子一頭不可,好像不這樣做,他就失去了當家長的威信,也不知道到底是圖個什么。 用司徒器對祁和說過的原話來說就是:“我看我爹什么也不圖,他就是想罵我,找各種理由罵我!” 這樣的心態到底來自于什么,祁和沒當過家長,無法理解也無從理解。 他唯一能安慰司徒器的,就是把檸檬借給司徒器抱抱,并刻意夸張地說:“別生氣了,要不這樣,改天我陪你,給你爹套個麻袋,敲悶棍!” 司徒器哈哈大笑,沒想到一向君子的祁和為了他可以做到這一步,內心就像是偷了燈油的小老鼠,整個人都蕩漾了起來。 但是很快,他就被迫回到了殘酷的現實,他爹真的很不是個東西。 “怎么?我說錯你了?別以為當了個異姓王就有什么了不起!”司徒老將軍還活在他能夠掌控兒子的美夢里,“你這是什么眼神?你還不服了是嗎?你給我跪下!” 司徒器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爹,這老頭瘋了吧? 司徒器性格里天生不馴的一面終于再一次被他爹給逼了出來,只不過他打擊他爹的思路一開始有點偏,他說:“我將來又不會有孩子,我承蔭什么承蔭?” 司徒老將軍好像就在等著兒子這樣的激動,無論司徒器口不擇言地說什么,都會成為他攻訐司徒器不孝的點,好比此時此刻:“你說什么?什么叫沒有孩子?你為什么會沒有孩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來人,家法伺候,還真是反了你了!” 司徒器冷笑:“我看誰敢!” 他現在是異姓王,掌握著司徒家一半的軍事力量,在雍畿之亂里,被臨時借調給司徒器掌控的司徒家甲士就像是rou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F在他們都被司徒器在作戰時驍勇善戰的個人魅力所征服,成了鎮國王手中如臂使指的槍! 一如司徒老將軍的癡心妄想,說不定司徒器振臂一呼,這些人連跟著司徒器造反的心都能有了。紀律性與服從性,永遠會在頭狼強大時,凝聚出格外可怕的力量。 司徒家的下人果然沒人敢動。 司徒老將軍被氣了個夠嗆,但是讓他真正差點犯了心梗的還是兒子那句“我喜歡男的,怎么生孩子?” 老大喜歡男的,現在老二也喜歡男的了,他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這輩子才會被老天爺安排這么兩個糟心的嫡子? “喜歡男的,又不影響你和其他女人生孩子!”司徒老將軍的思路格外地渣。 “我只喜歡那一個男的!”司徒器在心里想著,哪怕他不喜歡我,哪怕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和我在一起,那我也喜歡他,只喜歡他,這輩子都只會喜歡他! 父子大戰就這樣開始了。 司徒夫人聞訊而來,才好不容易攔住了像斗牛一樣的父子倆,兩個人的眼睛都紅了,仿佛真的是什么生死大敵。 司徒夫人不想兒子被打,又不想兒子因為打傷了親爹而背上不孝的罵名,只能以身犯險,攔著丈夫,對兒子道:“你快走啊,快走??!” 司徒器深深地看了眼他娘,最終還是只能選擇離開。不是怕了他爹,而是不想再看到他娘為難。 結果司徒器前腳剛走,后腳剛剛還好像真的被老妻攔住的司徒老將軍,就重新抖了起來。他一把推開司徒夫人,憤怒得就像是一頭看見了紅布的公牛。他一點都不愿意承認,在剛剛的某一刻,對上小兒子那不怒自威的雙眸時,他是害怕的,內心深處有一道顫抖的聲音在告訴他,司徒器這個畜生有可能真的會殺了他。 這樣的害怕,讓司徒老將軍深感丟了面子,卻又控制不住地汗毛直立,心里發怵。順著妻子來攔,他也就有了臺階下來。 但是,當給他威脅感的兒子離開后,丟臉的情緒就轉變為了對己身無能的憤怒。 而這一腔憤怒,唯一的發泄口,就到了自己的妻子身上。 說白了就是欺軟怕硬。 只不過司徒老將軍前面的大半生都一直以性格剽悍著稱,他掩飾得很好,并沒有人發現。他推開司徒夫人時,是用了極大的力氣的,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懼一起推出體內?!澳憬痰暮脙鹤?!”他這樣怒吼著。 司徒夫人一時不察,沒想到丈夫竟然真的會下此狠手,頭直接撞到了桌角,磕出了好大一道傷口,當下便鮮血淋漓。 但司徒夫人也不是個吃素的,從小也有些武功底子的她,在面對鮮血短暫的錯愕后,就隨手抄起身邊能夠拿起的東西,朝著司徒老將軍砸了過去:“你個老不死的,你竟然敢打我?我是不是給你臉了!” 一般這種時候,司徒老將軍就會認錯道歉,生生受下妻子的這一反擊,然后就對自己的失手做檢討了,什么他不是故意的,他沒想到會手勁這么大,他怎么會打她呢?反正就是過去的那一套,翻來覆去的,一樣的說辭,卻總會被司徒夫人所接受。畢竟她也是練武的,知道力氣有時候確實不好控制,而且,他已經道歉了,她還能怎么樣呢?像個潑婦一樣不依不饒嗎?她是將軍夫人啊,要面子的。 可是今天卻格外地不同,大概是在兒子面前的挫敗感實在是太深,年紀越來越大的司徒老將軍,徹底爆發了。 他不能容許再有人脫離他的控制,如果連一向對他唯唯諾諾的妻子都能打他,那他這個將軍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了。 他揚手,便給了司徒夫人一巴掌,半邊臉都紅了。 若不是司徒器折返及時,司徒老將軍還會打下去。司徒夫人都被打蒙了,她從沒有遇到過丈夫會再次打她的情況。 司徒器已經死死地扣住了司徒老將軍的手,護在了母親面前。 司徒器終于徹底被激怒了,沒有人可以這樣對他娘,沒有人!然后…… 京里最勁爆的傳聞,就變成了新上任的異姓王,把他爹給打了。 據說司徒老將軍當場就躺倒了,出氣多、進氣少,好像已經快不行了。司徒老將軍的小妾敲響了雍畿府大門口的登聞鼓,一紙狀書把異姓王給告了,告他忤逆,告他不孝,最主要的是告他搶劫了自己家的財產。 嗯,司徒器就是這樣的渾不吝,在和他老子發生了那樣大的沖突后,他直接當場就帶著他娘和他大哥一起走了。 不只是人走了,連他們的東西也被司徒器的甲士給裝車搬走了。 司徒器早就想這么干了。 他當上異姓王的第一件心事,就是想分府自立,只不過他一直住在祁和那里,他實在是舍不得搬離祁和家。但他卻很想他大哥和母親能夠和他爹分開。 借著這次的事,司徒器也就一不做二不休地連人帶東西一起接走了。 女天子在賜了司徒器異姓王的爵位時,自然也會賜給他一座王府大宅。就在之前的雍畿之亂里,死了那么多的諸侯藩王,空出了很多符合王爺爵位的宅子,要奢靡有奢靡的,要方正有方正的,還有小橋流水江南風格的,可以說只有司徒器想不到的,沒有不符合要求的。 女天子很大方,直接從中選了三個既不過分招搖又不會過于寒酸的,命人拿著圖紙和鑰匙去找了司徒器,隨便他選一座。 “都是近幾年才建成、幾乎沒怎么住過人的新宅?!眱葎崭偣苓@樣對司徒器道。 而司徒器的選擇卻是……“哪個離城東深水巷比較近?” 深水巷就是祁和家后面的那條暗巷的名字,司徒器這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他要住得離祁和越近越好。 然后,就真的挑了個離祁家最近的宅子做王府。 大小、裝修,乃至是風水,司徒器都不在乎,只想能離祁和近一點,再近一點。 司徒器其實沒真的把他爹打成什么模樣,那畢竟是他爹,他再恨這個老東西,也得看在他娘、他大哥的面子上緩緩手。 司徒老將軍當時沒敢再說什么,但等司徒器帶著人走了,這才當場爆炸。 “這個小畜生!他不得好死!”司徒老將軍覺得自己徹底沒了面子,忍無可忍,思來想去覺得司徒器還是因為之前功績被搶的事情沒有原諒他。 簡直可笑! “他要什么,我給他什么,我對他的補償還不夠嗎?他現在是在鬧什么?他是想讓全京城的人都來看我司徒家的笑話嗎?!”司徒老將軍是發自肺腑地這么覺得的,他永遠不會覺得自己有什么錯,錯的只有別人,“利用完我,就沒事了,哈,我真是生了個好兒子。但別以為這樣就完了,我不好過,他司徒器也別想!” 然后,司徒老將軍就假裝臥病要死要活了起來,還指使自己的寵妾,去告了司徒器。他現在也顧不上什么大局,什么家族的前程了,他只想讓司徒器栽個跟頭,狠狠地栽個大跟頭。 只有知道痛了,這樣兒子才能夠聽話! 司徒器也是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的。不是說我搶掠家中東西嗎?他還真就搶了,怎么樣?他拿的都是屬于他娘的嫁妝!嫁妝不足了,自然要拿其他東西補償! 至于為什么要帶嫁妝走…… 當然是讓他娘和司徒老將軍和離啊。 是的,這就是司徒器之前萌生的那個大膽的想法了。其實早在之前司徒器不得不出去住,卻連親舅舅都因為他爹而不愿意幫助他的時候,他就開始覺得應該讓他娘和離了!憑什么呢,他娘就得一直讓著他爹?憑什么呢,他爹就可以對他娘吆五喝六?憑什么呢,他爹就可以三妻四妾?! “娘,真的,夠了,你忍耐他夠久的了!您和他和離,與我住,我照顧你和大哥一輩子!” 這里要解釋一下的是,在大啟,和離并不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事實上,縱觀古代歷史,男女和離的事情,也只是從明清開始才莫名其妙地與封建禮教、貞節牌坊掛鉤在了一起。哪怕是在宋朝,也有的是貴女公主和離。 在更早以前,這樣的和離就更多了。 有些朝代的公主甚至會三嫁、四嫁,只要一不順心如意,就像換衣服一樣輕松地換掉自己的駙馬。說到底,和離這件事,重點從不在于男女,而在于社會地位。當女子不得不依附于男子而生,全無自己的收入來源時,她自然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錯嫁歹人也就只能以淚洗面、蹉跎此生。 但是,在公主王姬這樣的貴女階層,卻是截然不同的一番面貌。她們有錢有房,早些朝代的公主還有自己的封地與食邑,爵位可以傳給兒子,她們過得比大部分男人都要瀟灑。 司徒器的娘司徒夫人本也該過上這樣的生活,可惜……她在沒嫁人之前姓樊,是大啟一位比較知名的老將樊將軍的女兒。樊將軍在戰場上留下了太多難以根治的沉疴宿疾,人到中年便撒手人寰,留下幾個兒女,各自奮斗。 司徒夫人是樊家嫡長女,有父親的面子,高嫁到了司徒家。但生活過得卻只是表面光鮮,一次次的失望,才讓她變成了如今的這個她。 很多事情,她覺得她已經放下了。 實則不過一句“算了吧”,她懶得去計較了,因為她知道,她計較了也沒有用。 也是因此,司徒夫人才能夠和司徒老將軍難得保持了這樣的夫妻關系,直至因為小兒子而再一次爆炸。 這場名存實亡的婚姻,終于還是被司徒器擺到了明面上。 “阿娘,這樣的婚姻,還有存在的意義嗎?”司徒器知道他這個想法很離經叛道,所以在第一次有這個想法時,他忍了下去??墒请S著后面越來越多的事情,他越想越覺得,除此之外,他娘還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不管怎么選,好像最終都會以委屈他娘而告終。哪怕司徒夫人不覺得這是委屈,但司徒器替她委屈。 因為司徒器知道,打從根上,他娘并不是那種所謂的名聲大過天的女人。 那根本不是名聲,而是不斷扼殺人的一種很殘忍的潛移默化。當女性開始覺得為了男性犧牲自己沒什么大不了的時候,就注定她會一退再退。先是放棄晉升,做一份薪水微薄但可以兼顧家里的工作;然后就是索性辭職算了,回家帶孩子。那么再下一步呢?是不是要退化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乃至覺得丈夫三妻四妾也可以忍耐,自己要再次背起女德女誡了? 既然過不下去了,為什么不和離?留著這樣的渣男好過年膈應自己嗎? 司徒夫人被兒子的發言震驚當場,有些不知所措。她從沒有想過還有這樣的出路,這樣的選擇。 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么不可以啊。 第46章 花式作死第四十六式: 全世界——至少是放在這個時候的大啟——任何一個乍然聽到司徒器這個勸自己爹娘和離的大膽想法的人, 都會覺得司徒器是個不孝子,或者是他瘋了。 在“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的意識形態影響下, 大啟人一向堅信的是勸和不勸分,這還是處在外人角度的想法, 更不用說司徒器還是當人家兒子的了。哪有這樣坑自己爹娘的兒子呢?父母和離了, 能對司徒器有什么好處?或者能對他爹娘有什么好處?他怎么能幫著自己的娘,勸她與爹和離呢? “爹還是那個如花美眷始終在懷的爹, 娘可就是沒人要的可憐老婦了。他這是和自己的娘有多大仇?!” 上門來勸和的姜二夫人都快要被司徒器給氣死了。 姜二夫人是司徒老將軍的庶妹, 嫁給了姜家的庶子二郎為正妻。由于姜老夫人與大兒媳十分不睦的婆媳關系, 姜二夫人趁勢越過大嫂,成為了姜家實際上的掌家媳婦。她很清楚這一切是誰帶給她的,始終與娘家保持著親密關系, 特別是對兩個嫡子外甥,更是極盡拉關系之能。并且,很成功。 她曾因大外甥司徒品的大勝歸來, 而在家里耀武揚威。 現在又因為小外甥司徒器得封異姓王,再一次在妯娌斗爭中占據了上風。 不過這個上風還沒有維持多久, 就被她嫡親兄長的一封信給打破了。兄長在信中沒有多說, 只是說自己臥病,叫她回家來探望。 等去了司徒家, 姜二夫人才終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讓她最近頗為自豪的小外甥司徒器,帶著癱了的大哥司徒品以及自己的親娘司徒夫人,一起搬出了司徒府。不僅如此,司徒器還“打傷”了司徒老將軍, 想要讓自己的娘與自己的爹和離。 “這叫什么事??!”姜二夫人當下就找上了司徒夫人,哭得稀里嘩啦, 苦口婆心的規勸著,“大嫂,阿荀不懂事,你可不能和他一樣犯糊涂!你和大哥這些年不管如何,不都已經走過來了嗎?難道你想就這么一走了之,便宜了后院那些鶯鶯燕燕?你哪怕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兩個兒子想一想啊,有個和離的娘,你讓他們日后出門怎么在外人面前抬得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