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第六十五章 影子獵人(下) 鐵軍給南檣講了一個很多年前的故事。 小漁村南崖是個交通不便的地方,都沒有公路直通,村民出行要先坐船到對岸的鎮上。長久以來村里男人大多從事漁民的工作,大家自給自足,沒什么經濟發展,日子僅僅是個溫飽。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村里通了一座公路橋,此后村民們開始多了一個新的交通工具——汽車。通過這座橋,外地商販來了,他們帶來了很多新奇有趣的玩意兒,比如能看節目的電視,能凍魚的冰箱等等。商人們還告訴村民,在距離南崖村車程不遠的s市,那里正如火如荼的發展,遍地黃金,有大量的工作機會,在城里上干一天活,就可以拿到在村里賣魚一個星期的收入,好賺極了。于是有些大膽的村民放棄了漁民職業,通過橋梁走出去,開始探索外面的世界。 借著南崖村外出的大潮,有兩個關系要好的青年漁民相約一起去s市淘金。他們一個想給兒子掙學費,另一個想掙娶媳婦的本金。兩個男人背井離鄉來到s市,沒有文化,不懂技術,唯一的選擇是下苦力。經過同村人介紹,他們來到碼頭給人裝沙運沙,每天背著沉重的袋子走來走去,確實能掙的比打漁多。 然而這樣的日子久了,他們漸漸發現,和城里其他人相比,自己掙錢的速度實在太慢了,燈紅酒綠的生活讓他們更加苦悶——同樣身而為人,為什么城里人可以過上好日子?每天吃香喝辣,他們天天要在碼頭上吃苦賣命,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怎樣才能快點掙到錢呢? 有一天同村人忽然發了筆小財,拿回來了差不多將近一個月的工資,兩個漁民忍不住眼紅,追問下同村人告訴他們,這錢是靠賭贏回來的——每天晚上河里的船里,有一艘船會變成地下賭場,許多人人都在那里賭博取樂。據說有人在那艘船上發了大財,從此再也不用扛著沙子,拿著錢榮歸故里修起了小樓,衣錦還鄉。 多么好的機會??!一本萬利!漁民們這么想著,兩眼放光。隨后他們跟著同村人在夜里上了那艘船,嘗到了賭博的快樂,賺到了幾乎快一年的獎金。 ——還會掙更多的!他們這么想著,然后又再把錢投了進去。 下注,輸了,再下注,又輸。 ——不可能??!我一定會贏回來的!點兒背也該有個頭??! 賭紅了眼睛的兩人,最終壓上了全部身家,日復一日在船上醉生夢死,最后甚至借錢繼續下注,為的就是那一絲暴富的渺茫。直到最后東方露出魚肚白,他們才如夢初醒。 ——一切都晚了,他們不僅變得一無所有,還背了一身的債。 之后的故事情節就非常老套了,漁民們為了還債東拆西借,不僅騙了家里人的積蓄,還借了賭場人推薦的高利貸。利滾利,利復利,賭債漸漸變成了壓在他們身上的大山,壓得兩個壯年漢子幾乎沒有喘息之力。無法還錢的兩個人,最終選擇在夜黑風高的某天逃走,卻被賭場的人抓了回來。其中一個被人當場斷了手指。另一個被熱強壓著跪在地上,眼睜睜看著這一切。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還不了錢,那就賣家里人,老婆你賣不賣?”賭場人問漁民。 “……賣?!睗O民的眼神變得空洞麻木。 “賣老婆的錢不夠,再把兒子也賣了,行不行?”賭場的人繼續追問。 “……不賣!”聽見兒子兩個字,漁民的眼睛忽然變的雪亮。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賭場的人朝他啐了一口,“你不賣也得賣!” “不賣!不賣!都是我的錯!不管我兒子事!”然而漁民發瘋一般站起來掙脫繩索沖了出去,他狂奔跑到碼頭邊,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漁民熟悉水性,是不會被淹死的,所以沒人去救他,大家都等著他浮起來,甚至還擔心他借此水遁。 但那個漁民再也沒有活著浮起來。 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滿身都是被毆打的血印。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遇到了暗流漩渦,還是選擇了自己放棄生命。 其實那個漁民不用死的,賭場的人只是嚇嚇他,追債人習慣用賣兒賣女來恐嚇欠債人,因為那是測試他們是否被“整廢了”的臨界點??上Ю蠈嵃徒坏臐O民不懂這些,他害怕牽連自己的孩子,所以選擇了跳江。 “那個跳江死了的漁民,是我爸?!?/br> 鐵軍說完這一切,望著南檣笑起來。 深秋的山風是如此寒冷,每一絲都恨不得鉆進人的骨頭縫里去,肆虐啃咬。 “另一個漁民嚇壞了,他帶著殘廢的手回了村子,沒過多久就得病死了,只剩下老母親獨自生活?!辫F軍說到這里,抿了抿干涸的嘴唇,“他就是龔阿婆的親兒子,龔叔?!?/br> “臨死前,龔叔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他怕賭場的人繼續追債,保留了一塊當時船上的籌碼,他把籌碼交給我,告訴我這是證據?!?/br> “后來龔叔死了,我拿著籌碼去了碼頭邊,想找到那艘傳說中的船——龔叔說,船上寫著3517四個數字?!?/br> “我找啊找,找啊找,餓了吃干糧,渴了喝江水,困了就睡橋洞,等了好幾天,可那艘船再也沒有出現過?!?/br> 鐵軍繼續說著,仿佛陷入了十幾歲男孩的回憶里。 “后來我才知道,我爸死了以后沒多久,賭場的人就把船賣了,連同放高利貸的一起消失了。我以為他們是洗心革面,哪知道他們因為積累了足夠的財富,早已上岸做起了生意,并且生意還越做越大?!?/br> “當年他們合伙,一個開賭船,一個放高利貸。他們管我爸那樣的人叫‘豬’,聯合起來做莊坑‘豬’的錢。等豬欠了錢,他們再借機放貸坑‘豬’家里的所有財產,直到榨干最后一滴油水。最后‘豬’死了,人廢了,他們的錢包鼓了。那些人管這叫‘殺豬’?!?/br> 鐵軍冷臉說著故事,眉目漸漸變得猙獰,每一根毛孔都往外滋滋透著憤怒。 “可笑的是,那些人最后還成功洗白,轉向了房地產,成為了市里屈指可數的富豪,在市區里修起了一棟大樓?!?/br> “現在你知道那些人是誰了嗎?南大龍,蔣仁?!辫F軍從嘴巴里吐出的字,每一個字都讓南檣五雷轟頂。 南檣臉上血色褪凈。 她微微張嘴,很想反駁說這一切不是真的,她父親不是那樣的人,南大龍是個體面紳士可愛仁慈的成功人士。但她記得當初母親給她看的照片,南大龍在一艘船前笑得陽光燦爛,母親說那是爸爸承包的船,是爸爸掙錢養家的地方。 而船上的數字,正是3517。 她慘白著臉,閉上了眼睛。 她終于明白當年母親臉上絕望而崩潰的眼淚來自哪里,不是因為婚外情,也不是因為夫妻吵架。她也終于明白為什么不管多累多苦母親都不會伸手找父親要一分錢。 因為那是帶了血的錢,沾了人家的命??! “我要女兒干干凈凈的長大?!蹦赣H的誓言此刻在耳邊當當作響。 “所以,你為了報仇殺了蔣仁?那南大龍的死也是因為你?”南檣握起拳頭,身體微微開始發抖。 “不,不完全是這樣?!辫F軍搖了搖頭。 “我當然是想報仇的,但一開始沒有想著殺人。反倒是蔣仁托人找到我,讓我幫他除掉自己的眼中釘?!?/br> “余思危?”南檣敏銳睜大眼睛。 “是南大龍的女兒女婿?!辫F軍微微一笑糾正她道。 “南大龍死了以后,集團一片混亂,隨后就開始有人來找我試探意圖。雖然中間轉了幾個人,但我一下子就知道真正的委托來自蔣仁,這個人渴望坐到更高的位置上,他不甘心一輩子被人壓在頭下,尤其對方還是是南大龍的女兒和女婿?!?/br> “……所以,你最后殺了他們嗎?” 南檣聽見自己喃喃的聲音響起,仿佛是在夢囈。 “不是那樣?!?/br> 鐵軍回答著,他的臉埋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背對南檣拿出一根香煙夾在手上,似乎想抽,卻終究只是甩了甩又放回了兜里——他忽然想起,小芳meimei說過不喜歡煙味。 “對他的女婿,我是用了點手段。我在他的登山繩上割了個口子,等著他出事。不過到目前為止那男人都活得好好的,什么事也沒有。所以你瞧,命運有時候還是會偏心?!?/br> 鐵軍笑笑,笑容里有幾分無奈。 “那他的女兒呢?南大龍的女兒呢?” 南檣的聲音開始變得不受控制的尖銳起來。 鐵軍低下頭,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那會兒聽我媽說,你爸爸到處借錢,說你需要兩百萬救命錢。蔣仁給我開的價,剛好是除掉一個人就得兩百萬?!?/br> 他遙遙望著山下,走到這里前方已經沒有什么公路了,都是一些砂石泥土的羊腸小道。于是他長腿一邁,跨了上去。 “所以我跟著南大龍的女兒到了國外,把她推下海,然后換了這兩百萬。喏,就是你剛才在存折上看到的。 “鐵軍緩緩說著,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 “連同這幾年我自己攢下的錢,一共兩百六十萬,我想著給你做手術肯定夠了,也許還能用點進口藥?!?/br> 他輕描淡寫的說著這一切,仿佛是別人的故事。 ——原來是這樣。 ——原來,真相是這樣。 南檣怔怔望著鐵軍,眼淚開始控制不住的紛紛落下。 “你怎么哭了?不要哭,小芳,不要哭?!?/br> 望著眼前哭成淚人的女孩,原本油鹽不進的鐵軍開始慌張,“你是內疚嗎?不!不要內疚!不需要你負責的,你只管用錢,其他的我會承擔!你就當不知道好了!“他伸手想擦去南檣的眼淚,卻又害怕她嫌棄自己太臟,手臂諾諾收了回去。 南檣邊哭邊搖頭。 ——兩百萬,兩百萬??!原來我的命只值兩百萬,連公寓的裝修費都夠不上。 “……為什么要殺南大龍的女兒?她是無辜的,她是無辜的?!彼哉Z。 “無辜?哪里無辜?明明揮霍著靠壓榨別人得來的錢,還到處宣揚!”鐵軍的語氣十分不屑,“你知道那個叫南薔的女人多討厭嗎?她從來不將普通人看在眼里,在網上到處炫耀自己有錢,但那些明明都是黑心錢!是她爸爸用骯臟手段得來的!再說了,那個女的以前也是普通學生,是南大龍發財后半途接回來的,難道她從來沒想過南大龍為什么會暴富嗎?她花了她爸這么多錢,從來都沒問過他第一桶金是從哪里來?!是南大龍中了彩票嗎?是天上突然掉了錢袋子嗎?“ ”她只是想躺著花錢罷了!“ 話到這里,鐵軍整個表情都變得嫌棄而厭惡,仿佛在說一坨沾了屎的垃圾。 “只愿意默默享受錢的好處,卻根本沒有付出!這和養在動物園里的猴子有什么區別?活得渾渾噩噩!實在窩囊!” 他的氣憤的話在山谷中回蕩。 山風呼嘯,寒風中女孩早已哭得不能自已。 ——真滑稽,原來還有人這么看那個當初的女神南薔。。 ——自以為自己是手持利劍的復仇者,沒想到,自己居然是別人的復仇對象。 她過去所相信的,所驕傲的,所堅持的,在這一瞬間里被鐵軍完全顛覆了。 ——怪不得當初余家如此反對自己和余思危的結合,怪不得余家老爺子總是旁敲側擊的說,不知道南大龍到底靠什么發家? ——南大龍把財富和寵愛給了唯一的女兒,然而吸食人血人骨開在有毒土壤里的花朵,因為美麗就可以被宣判無罪嗎? “你應該找蔣仁要四百萬?!?/br> 過了好一會兒,南檣終于停止了哭泣,她撥開凌亂的額發看著鐵軍,雙眼仿佛充血般通紅。 “什么?“鐵軍一時不明就里。 “你不是說,蔣仁給你開的價是一條命兩百萬嗎?其實你應該找他再多拿兩百萬?!?/br> 她靜靜盯著鐵軍,眼露冷光, “其實南大龍的女兒懷孕了,當時她的肚子還有一個嬰兒,還有條人命!難道你不該找蔣仁要四百萬嗎?!“ 鐵軍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你怎么知道?“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為什么知道這些?“ “因為牛芬芳早就死了,我是被你殺死的南薔?!?/br> 南薔看著他,咬著牙齒,一字一句道。 “你說什么?“鐵軍迷惑的瞪大眼睛,”小芳,你在說些什么?我知道你現在改名了,但你還是小芳???“ “我再說一次!牛芬芳已經死了!我是被你殺死的南檣!“ 迎著寒風,女孩在山間大吼一句。 “不管你信不信,這具身體里裝的就是當初被你殺死的人,那個還不如猴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