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實在是由不得她不去陰謀論,只要是長眼的便知道,皇帝和封恒拐這么大一個圈,皇帝在發現身邊有jian細之后還忍了一個多月,肯定是想要把幕后主使一鍋端的。 就是想要怎么端,宋師竹一時間想不明白。 大太監張從喜三十而立,自高玉珩還在潛邸時就跟在他身后,在宮里地位說一不二。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被一個六品小官的眼神看得背后冒汗。 從方才到現在約莫一個時辰了,他還在琢磨封恒看他的那個目光是個什么意思。 心里有鬼的人,看誰都是鬼,他和錢閣老的這條線藏得隱秘,今日要不是有大事,張從喜不會大著膽子出聲提醒,他最后跟錢閣老說的那句話里藏著一個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暗號,旁人肯定猜不出來那是什么意思。 張從喜想來想去,都不覺得自己會有暴露的可能。 高玉珩批完手邊上的一堆奏章,才歇下來喝茶,問道:“方才徐閣老沒給你臉色看吧?” “有皇上的面子在,閣老們怎么敢呢?”張從喜回過神來便搖了搖頭,仗著和皇帝的情分,笑道:“就是叫太醫那句話太不吉利了,要是太后娘娘知道,肯定饒不得奴才;以后再加上一個皇后娘娘,奴才許是要被扒一層皮了?!?/br> 這一批進宮的秀女足有兩百多個,除李家姑娘之外,一個牌子都沒留下。張從喜也是見高玉珩得意于這件事,才敢拿出來開玩笑。 高玉珩笑了一聲,發生了寧家那一出,他除了能放心李隨玉外,看誰都覺得她后頭有人指使著。反正皇后是正妻,帝后情瑟和鳴才是大吉之兆,他就算任性一把,別人也說不得什么。 張從喜見皇帝翹起嘴角,似乎是被這句話取悅了,心里便松了一口氣,看著他又埋頭拿起御筆,便不再出聲,站在一旁伺候著。 約一刻后,皇上抽出一張紙,嘴里叨叨有詞念著誰能堪用,沉思一番便在上頭寫了幾個名字,張從喜大著膽子瞄了一眼,打頭的居然是個姓蘇的名字,姓蘇名昌,極為眼熟。 他頓了下,突然想到這個人出身哪一家,額上立刻冒出一些冷汗。 要是蘇閣老已經倒向皇上,那今日他大膽提醒的事,怕是沒過幾個時辰便要被人賣到皇帝案上了。 偏在此時,高玉珩還抬頭看他一眼,面色平靜中有種高深莫測之感,張從喜呼吸立刻緊了一瞬。 第165章 (改一錯字) 高玉珩見著貼身大太監的表情,臉色立刻黑了起來。 他身邊四個貼身大太監,數張從喜跟他最久,哪怕這一回封恒說他身邊的太監有jian細,高玉珩懷疑最多的人也不是他。 可這一個月來,他與封恒炮制出種種消息,將其他幾人反復試探,其他三人皆無可疑之處,否則高玉珩不會把目光放在張從喜身上。想著封恒老早就覺得這個太監可疑,而他還一力袒護,高玉珩便覺得自己的心肝真是喂了狗。 張從喜都已經是慶極宮大總管了,深得他信任,這世上除了他,誰還能給他更好的權勢地位?高玉珩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背叛的人居然會是他。 書房里的氣氛充斥著一種緊繃的憤怒,半響才響起一句話:“內閣給了你什么好處?” 聽見高玉珩的問話,張從喜格外心虛,腿腳立刻軟倒在地上。 這一軟他心里立刻又跟著咯噔了一下,腦子卻還在不斷轉著主意,這些年高玉珩也從未表現出對他的懷疑,張從喜著實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破綻??墒乱阎链?,張從喜也知道再追究無用,只得強撐著,不斷地磕頭喊冤。 屋里頭憤怒的帝王卻突然將手上的折子扔到案上,那砰的一聲響,就像是某種信號一般,從里間突然走出了一個侍衛模樣的人。 張從喜日夜跟在皇帝身邊,從來都不知道皇帝里間還藏著人。此時他渾身哆嗦,臉色蒼白,眼看著來人下狠手把他手腳扭起來,張從喜突然大力掙扎起來,卻不敢放聲求饒。深宮肅靜,要是他鬧出的動靜太好,受到的罪會更大。 他度著皇帝的神色心思,知道皇帝已經確認是他,他若是胡扯隱瞞許是能逃過一時,可皇上能突然發難,手上多多少少也是有一些證據的,若是以后罪證確鑿,皇帝的怒火憋成火山,到時候死得許是更慘。 高玉珩突然使了個眼色,那人手一松,張從喜歡便掙脫開來。高玉珩冷淡道:“我給你一次陳情的機會,要是再有隱瞞,就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錦衣衛那邊的刑罰更勝一籌?!?/br> 他笑了笑:“朕想要把貼身大太監送進詔獄,你看看滿朝文武哪個會出來為你求情?” 到這時,高玉珩反而沒那么生氣。能藏到他身邊的眼線,最高級別應該也就是這一個了,只要揪出來殺雞儆猴,能管用個幾年便夠了。 書房里只有張從喜大喘氣的聲音,高玉珩自然知道這些太監,素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也不管張從喜此時心里有多少掙扎,重新坐回御案前,那侍衛一點沒客氣直接逼上前去。 張從喜被這么一嚇,頓時連滾打爬到高玉珩腳邊。 已經被皇帝懷疑上了,絕對沒有脫身的可能。待會審問他的人也不會留守,與其被人挖出口供,還不如在皇帝面前坦白,還能少受點皮rou苦。 張從喜腦子轉個不停,想通了這一茬,連鼻涕淚都沒來得及抹掉,臉貼著地面,就開始交代他和錢閣老之間的種種交易。 他怕惹怒皇帝,也不敢說得太多,只道若是危害皇帝性命安全的事情,他是絕對不敢干的,而自己呆在皇帝身邊這么多年,這一回也是受到錢閣老要挾才會賣消息,總之把污水全都潑到別人身上,心里還是抱著一分無望的念想,指望著皇帝能念在他這些年的苦勞身上,留他一命。 高玉珩才知道吃了熊心豹膽的人是錢閣老。他看著狗太監怕成這樣,心里確實痛快了一些,一抬腳把他踢到一旁,又問了他幾個問題,這幾年究竟賣了他多少回,他是怎么傳遞消息的。 張從喜一開始還有些猶豫,接著便越說越溜,一五一十地把他和錢閣老聯系的暗號都說了出來。 重復兩回“皇帝不舒服,有事明日說”,是提醒他們皇帝要對他們施行一件出其不意的大事,“早朝”則是說他會找個機會讓人把具體消息送出宮去,叫錢閣老派個心腹人在老地方等他。 高玉珩聽到最后一句,便是心中一動,見張從喜偷摸看他,才察覺這太監說出這句話是想將功折罪的意思。 他頓了半響,過了一會兒,才道:“你要是能抓住他們三人的把柄,朕免你刑罰,賜你全尸,且你在外頭的父母親人,朕也放棄追究?!?/br> 張從喜跟在皇帝身邊這么久,高玉珩的底線在哪里,他是最清楚的,他深吸一口氣,抖著聲音應了聲是。 高玉珩也不擔心他?;ㄕ?,他闔家的性命都在他手上,錢閣老手段再通天,能保住他家人一時,難不成還能保一世? 京城的一間隱蔽宅子里,幾個當朝重臣目光時不時便掃向外頭,心不在焉地喝著茶。 等到外頭敲響了一更的暮鼓時,蘇閣老忍不住道:“那太監靠譜嗎?” 雖然宵禁要到三更才開始,可現在外已然黑了下來。明日還要大事要辦,蘇閣老實在擔心待會回程路上,會出麻煩。 錢閣老閉目養神,道:“張大總管自皇上在潛邸時,便與我有交情。若不是大事,他不會這般慎重?!?/br> 徐閣老對著封恒面色冷淡,此時跟蘇閣老說話,卻很是親切,他道:“老蘇,你不用害怕。張從喜那小子敢跟老錢搭上線,那就不是一般人。他從幾年前皇帝還不是太子時,身上就不干凈了,要是出了麻煩,皇帝好歹還要看內閣的面子,他就不一定了?!?/br> 蘇閣老嘆一聲:“我從方才出宮后,眼皮子便一直跳個不停?!?/br> “你有什么好跳的?”徐閣老酸溜溜道,“皇帝不還點了你們家蘇昌當探花嗎。他想要分化咱們三個,獨獨挑中你給了甜頭,你這運氣已經不錯了?!?/br> 蘇閣老苦笑一聲:“我們家還缺這個探花嗎?皇帝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家母病重,想看著阿昌高中,阿昌也不會報考這一屆恩科?!碧熘阑实劢o的這點甜頭,他付出多少才能重新得回旁人的信任。 這個話題實在讓人悵然,蘇閣老嘆了一聲,又岔開話題道:“我們三個都是出身江南,也難怪皇帝會看我們不順眼?!?/br> “誰叫他運氣不好,先帝幫他看好的幾個閣臣人選全都追隨先帝去了?!毙扉w老挑眉道。 內閣原本當然不止他們幾人,先帝臨終前心心念念都是為兒子考慮,就連殯天前也安排了托孤的圣旨,可惜就是眼神不好,沒看出來另外兩位身子骨比他還差,先帝還沒出殯,就因著守靈勞累太過,也一并跟著去了。 徐閣老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道:“咱們好歹守住了人臣本分,當時吳王捧著金銀財寶,許諾高官厚祿,要不是咱們意志堅決,太后能聯合李家甕中捉鱉,逮住吳王嗎?” 蘇閣老見徐閣老提起大半年前伏誅的吳王,便輕咳了一聲,道:“話可不能亂說,吳王是叛王,咱們哪里跟他有接觸了?” 錢閣老突然道:“皇帝對我們三人素有偏見,張從喜極少示警,恐怕真的是大事。咱們且耐下心,再等一會兒?!?/br> 錢閣老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蘇閣老只得道:“我就是怕那太監擺咱們一道?!?/br> “他不敢。先前科舉泄題的案子,他半點風聲都沒透露出來,要是這一回再這樣,我把他皮給揭了?!币幌肫疬@件事,徐閣老立刻就陰了臉色。明明他沒有參合,皇帝卻硬是要把臟水潑到他身上,害得他丟盡臉面。 要是旁的事他也沒那么被動,可科舉舞弊這種事最是牽動讀書人的關注,那些之前在他身邊溜須拍馬的官員們一個個都生怕為他說話會沾上污水。最后若不是他和張閣老翻臉,用手段逼迫于他,這一回自己沒那么容易脫身。 蘇閣老喃喃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蘇閣老太過不安,錢閣老突然深深呼出一口氣,心里也染上了沉重?;实圻@一回弄出了那個石刻字,他們雙方之間的矛盾已然放到了臺面上。等到皇帝以后坐穩了龍椅,他們三家更是只有引首就戮的份。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暗中謀劃,想要讓皇帝重歸先前的狀態??芍灰幌胱鰜y臣賊子,這件事到頭來,還是只能落入僵局。 錢閣老有些舉棋不定,他從這一回選秀,皇帝只要了一個李家女想到以后皇室更替問題,高玉珩那不大康健的身子骨也在他腦子里轉了一圈,正有一絲靈光想要抓住,便有下人敲門傳話,說是張從喜帶著一個小太監過來了。 一聽這話,蘇閣老便道:“怎么還帶了人?”事關機密,多一人知曉,便多一份危險,這太監究竟怎么一回事。 錢閣老也覺得古怪,徐閣老以已度人,想了想,道:“應該就是想擺點排場,上回咱們找他時,他還是皇子身邊的大太監,現在他可是皇帝的心腹人了?!?/br> 錢閣老被這么一說,便把心里的那絲不詳的感覺壓下去。 天上寒月如冰,張從喜的目光從眼前三人一一掠過,在蘇閣老身上停了一瞬。此時此刻,他當然知道自己是被皇帝給騙了,可錢閣老不可能讓他全身而退,橫豎都是一個死,他若是能從錢閣老嘴里多挖些東西出來,他外頭的家人便能多得些皇眷。 張從喜心里已然有了抉擇。 他滑不溜秋的,一時提及他握在手上的是個能撼動三人地位的大消息,一時又想要加錢才愿意繼續談下去,總之漫天開價,惹得內閣三人臉色都是烏漆麻黑的。 徐閣老不由得氣笑道:“去年戶部稅收上來才三千五百萬兩白銀,張大總管一出口便要五百萬兩銀子,也不怕胃口太大咽不下去?!?/br> 張從喜裝出一幅貪財的嘴臉,道:“我干的就是賣消息的差事,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幾位閣老可要想清楚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等到你們在皇上手中吃虧了,到時候再后悔莫及也沒用啦?!弊詈笠痪?,他拉長了聲調,聲線是那種太監特有的尖細傲慢,在寂靜無聲的夜里顯得格外顯眼。 錢閣老臉色也十分難看,道:“獅子大開口也得掂量一下我們幾家的家財,五百萬兩確實太多了?!?/br> 張從喜可不管這些,想著皇帝給他的任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掰著手指頭,道:“天下皇商,十之八九出身江南,銅鐵、鹽業、茶馬、絲綢、皮草、鑄銀、軍糧軍備、內廷供應,幾乎都在他們手掌心中,聽說他們每年都要奉上一份大大的孝敬到幾位大人府上。大人們手握重權,這些年打壓異己,提攜自己人,收了那么多打點,如今不過是手指縫里漏點罷了。要是再推辭,就不是做買賣的意思了?!?/br> “可五百萬兩也太多了,現在誰家里能藏著五百萬兩白銀?!碧K閣老忍不住道。 聽到他這一句有默認之意的回答,張從喜立刻便安心下來了。 因著蘇閣老還在質疑他拿了那么錢沒處花用,張從喜便繼續擺出一幅沒得談的模樣:“咱家如何花錢,就不勞幾位大人惦記了??傊@個消息,五百萬兩一分不少?!彼謱﹀X閣老道,“咱家和錢大人也不是第一回做買賣,哪一回騙過大人?若不是事態緊急,皇帝這兩日便要發難,咱家也不會冒險出宮?!?/br> 屋子里頭正在討價還價,可置身于夏夜的蟬鳴鳥叫中,每個有幸在場的人,身上都是汗水涔涔。 六部九卿十二院的長官被錦衣衛從家里秘密請到了這里,說是皇帝想要請他們看一場大戲。院子里里外外站得都是能以一敵百的錦衣衛校尉,只要有人想要出聲示警,校尉的目光便立刻看了過來,到最后那些跟閣老交情不錯的,也全都破罐子破摔了——里屋幾人被個太監擺了一道,今夜過后,朝廷肯定是要變天的,再做掙扎也是無謂之事。 魏琛升上錦衣衛百戶之后便極少出現在人前。 倘若有人問魏琛現在的感受,他只能說,就跟他難以理解自家表弟為什么會突然和皇帝孟不離焦孟不離焦一般,他怎么想也沒想到,張從喜居然會是內閣安插在皇帝身邊的眼線。 而且就連錦衣衛都沒查到的事情,皇帝居然親自把內jian揪出來了,且這個太監倒戈相向如此利落——若不是他在里間吸引了幾個閣老的注意,眾人聽墻角也不能聽得如此愉快。 這一樁樁的,都十分出乎眾人意料。 他回過神來,便聽到里頭張從喜刻意的大呼小叫:“幾位大人都是歷經兩朝的老人了,要說五百萬兩銀子也拿不出來,咱家是不信的。前年內務府招標,江南那邊幾個大鹽商給閣老們供的錢就不止百萬了,販鹽是大利,大人們收受的孝敬海了去了,要是還在這里跟咱家哭窮,那咱家就趁早回宮算了?!?/br> 里頭一陣椅子的挪動聲,之后便是錢閣老沉沉的嗓子:“我給你!五百萬兩銀子,你幫我多做一件事——” 什么事情? 只看外頭某些人面無人色的表情,便知道錢閣老出口的話有多忤逆不道了。魏琛把這些人的身份記下來,琢磨著領兵的高千戶什么時候會上前敲門。 出發之前,皇帝可是把這一回參與行動的幾個百戶和高千戶都叫過去,囑咐一定得把這三人的表情詳細說明。 魏琛覺得,若是想要迎合圣意,還是得聽完全場最有效果。顯然前頭魁梧彪悍的高千戶也是這般想的。 眾人生生等到了三更天,才被一聲隱忍在喉的尖叫打破了院子的寧靜。 第一個掀開門簾子出來的蘇閣老一下子便摔倒在地上,表情跟見了鬼一般。 這時,熄滅多時的燈籠才像鬼火一般,在院子里一一點起。 魏琛的目光劃過面無表情的李太傅,轉移到一干面色怪異的官員身上,心里只覺得這些大人的表情,怕是萬年都難見著。 眾人一片沉寂中,還是李太傅當先一步打破寧靜,面無表情地算了一筆賬道:“正二品官月俸六十一兩,每年祿米七百三十擔,這五百萬銀子要三位不吃不喝六千八百余年才能攢出,不知道三位會如何湊出這筆銀子?” 李望宗說了一個冷笑話,卻沒人敢在這時搭話。 屋里幾人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明明是炎熱的夏夜,這三人卻從心里泛起冰冷的恐懼,其中尤其最后托了張從喜多做一件事的錢閣老四肢最為冰涼,他的目光在眾人身上看了一遍,有不敢跟他對視的,也有強作怒目看著他的,他心頭突然一陣氣血翻涌。 眾目睽睽下,他就這樣撐不住,撅過去了。 高玉珩從登基到現在,難得如此暢快,下朝后看著封恒眼下的黑眼圈,心懷安慰道:“看來你也是一夜睡不著在等消息?!?/br> 封恒忍住摸臉的沖動,這是今日一早宋師竹特地用眉黛幫他畫上的,說是皇帝被個太監背叛了,許是一夜肚子里都咽著一口血,肯定沒怎么睡覺,他要是看起來太容光煥發,極有可能會得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