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后面宋文勝說了些什么,宋師竹已經沒有注意到了,她小心翼翼的溜到梢間,才發現李氏一直在隔壁聽著丈夫教訓兒子,表情冷靜凝重,此時聽到外頭甩簾而去的聲音,才啞著嗓音道:“你過去看看柏哥兒吧?!?/br> 李氏在這上頭的表現完全跟個后娘一樣,宋師竹嘆了一聲,也知道她爹娘這回是真生氣了。 她過去的時候,宋師柏還在炕邊耷拉著半邊身子,眼睛哭得跟核桃一樣,眼底包著兩包淚,仔細一看,脖子以下的衣裳已經被淚水浸染得稀里嘩啦了,看著就是一個被蹂躪過度的小可憐。 見著他姐,就像死刑犯突然見到親人一樣,越想越覺得他活得凄涼,哇得一聲又哭了,尤其是宋師竹憐愛地想要看他傷得怎么樣時,他又是羞恥又是疼痛、不斷扯著褲子、最終保住清白的那一刻,他哭得更大聲了。 大房這頓家法,不一會兒全府的人都知道了。 被打板子除了身體上的苦痛,還有心靈上的折磨。 第一波過來探望的人,宋師柏連個好臉色都沒有,尤其他一直覺得都是因為二伯父一家回來過年,他才會挨這么狠的一頓揍。 他爹在弟弟面前沒面子,可不得對他下手嗎。 面對三個堂兄同情的目光,他閉著眼睛一動都不動地裝死。 第二波人來的時候,他好歹把眼睛睜開了,射出氣憤難當的目光,只想把掉鏈子的小伙伴給刺死。 宋師柏的小屁屁被一個很深的竹籃子框住,這是宋師竹想出來的主意,宋師柏得救出來后,屁股上一點好rou都沒有了,竹印翻飛,紅腫淤青,她讓人把他整個小屁屁都敷滿了藥散,得要好好晾晾才行。 可天氣太冷,怕他凍著,宋師竹就讓人從廚房拿了一個籃子過來。 先蓋籃子,再蓋被子,就不怕會腌著了。 宋師竹覺得自己很機智,不過封惟一掀開籃子,就說不出話來了。 他真沒想到宋家家法這么嚴重。封惟兩歲就沒有父親,兩個哥哥憐惜他幼年失父,對他極少打罵,他從小到大都是活在蜜水里的,連在書院里夫子都沒有用戒尺打過他。 宋師柏蔫蔫的,聽著封惟在他耳邊一個勁兒的道歉,封惟越哄他,他越覺得自己委屈,不由得提出許多不平等條約,封惟礙著自己有錯在先,都硬著頭皮應下了。 兩個小少年在里間說話,宋師竹和封恒則是在隔壁喝茶。 宋師竹一開始的時候還覺得弟弟可憐得不行,但在他還有心力給二房幾個堂兄弟臉色看的時候,她就覺得孩子不能慣了。 封恒今日也是第一回見識到宋家對讀書一事上的嚴厲態度,看著白白嫩嫩的未婚妻,他十分慶幸縣里沒有女學,否則以他岳丈的氣性,宋師竹要是真的挨上一頓…… 宋師竹輕咳了一聲:“你別多想了,我爹可不會這么打我?!狈夂憧粗哪抗庥蟹N詭異的憐愛,宋師竹一向就想到他可能聯想的方向了。 封恒失笑,又道:“我昨夜問了小三他們這一年的功課,給柏哥兒做了一份復習計劃?!狈夂阕杂X在小舅子挨揍這件事上,他弟也有一部分責任,補救起來就十分積極。 宋師竹看著他拿出來的幾張宣紙,眨了眨眼睛,覺得封恒這討好的手段真是挺接地氣的。就是吧,她弟不一定會接受這份好意。 他才剛因為學習挨打呢,傷口還沒好就要立刻看書,逆反心理一上來就不好了。 宋師竹委婉地把理由說了一遍,封恒摸了摸鼻子,沒想到自己第一回對小舅子獻殷勤就把馬屁拍在馬腿上。 宋師竹也知道他是一番好心,況且熊孩子也是需要收拾的,想了想就打包票道:“你把東西給我,我監督他學習!” 封恒知道她是為了避免他尷尬,心中突然有些高興起來。 此時屋里只剩下一個守在簾子處的螺獅,他清了清喉嚨,再不覆每日在千禧堂請安時的克制,目光灼灼發亮地看著她,里頭藏著的火熱快把人都燒起來了。 宋師竹心中感嘆了一下這時代男人的純情守禮,不過這般規矩的封恒卻是一下子就擊中了宋師竹的小心肝,她覺得比起第一回他情不自禁偷偷牽她的手,這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曖昧更讓她歡喜。 兩人抓緊時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到封惟耷拉著腦袋從里間出來時,宋師竹才覺得時間過得飛快。 那種驚訝的神色看在封恒眼里,真是十分可愛。 封惟答應了小伙伴許多不可理喻的要求,回府時整個人都沒什么勁頭了。 小舅子和弟弟之間的鬧騰在封恒眼里就跟小孩子過家家,頗有種“你害我受苦受難,就要跟我一塊共沉淪”的意思在里頭,封恒對此已是見怪不怪,也沒試圖出來安慰。 他心情好,臉上一直噙著一抹清淺的笑容,看得封惟在心中不斷地腹誹他重色輕弟。 不過半響他也泄氣了,他二哥訂親后便外出游學一年,回來后又要忙著回書院考試,又要處理家里外事,直到這幾日才抽出時間到宋家鞍前馬后討好未婚妻,弟弟被忽略一下也是能理解的。 作為被犧牲的親弟,封惟在心里不斷為哥哥找理由。 不過回府之后,還是有關心他的人,封大太太趙氏看著他眉眼郁悶的模樣,就十分關心地問出口了。 都說大孫子小兒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趙氏孀居在家多年,最疼的就是小兒子,此時見到封惟就像被人欺負了一樣委屈得不行,還以為他在宋家受氣了。 小乖乖封惟連忙道:“宋伯母和竹jiejie待我都好呢?!彼刹幌攵┠锛医o他娘留下一個壞印象,他撮合他哥和竹jiejie容易嗎,這個二嫂可是他親自挑中的。 封惟想了想,便跟他娘繪聲繪色地說起小伙伴挨揍的事情了,說起來宋師柏是真的可憐,都快過年了,封惟估計他那屁股沒十天半個月不能好全,要不是念著這點,他也不會答應那么多喪權辱國的要求了。 趙氏聽完也嘆道:“宋家家教果然嚴厲?!卑褌€家里的獨苗苗打成那樣,親家公也真是忍心。 她復又看著說著臉上就神采奕奕的小兒子,她好幾年前就擔心小兒子與宋小少爺交往會受欺負,沒想到兩人的關系到今日還是那么好。 想著自家與宋家的這些緣分,趙氏也笑了笑。臘八節那日之后,聽了了緣方丈的話后,趙氏對宋家姑娘確實有幾分不同的心情。 趙氏本來就篤信神佛,了緣方丈說宋師竹八字帶五福,不僅自身福壽綿長,娘家與夫家以后都會被她帶旺,等到她過門之后,她那噩夢就會自動消解了。 趙氏雖然沒把連著做了一個多月噩夢跟她二兒子說,可心里對方丈的話卻一直深信不疑。說起來,她一個多月來都一直做著同一個夢,從一開始的膽戰心驚到討到主意后的如釋重負,到如今趙氏甚至希望兒子兒媳成親的時間能提早一些,讓她早日結束噩夢。 她想了想,道:“那你未來二嫂就沒做些什么嗎?” 趙氏聽她小兒子說了許多宋小少爺的事情,如今也想了解一下未來兒媳的為人。 封惟如實道:“竹jiejie讓人給柏哥兒上藥,還讓廚房做了藥膳,一整日都陪在柏哥兒院子里呢?!狈馕﹦偛趴吹枚际至w慕了,家里沒有jiejie,兩個哥哥雖關心他,做事也不會仔細到這種程度。 倒是個疼弟弟的。趙氏點頭。 屋里,黃氏聽著上頭兩母子說著未來妯娌一家的事情,只是低著腦袋不開口。 封恒一直在一旁聽著母親和弟弟說話,此時他的眼睛從嫂子身上劃過,又想起那日她在他面前的狠勁了,突然出聲道:“宋老太太早上與我說了,若是娘過年時有閑,想請娘和嫂子去參加宋府的新春宴?!?/br> 到底是他大哥的妻子,要是大嫂真的改過自新,封恒看在她那一日負荊請罪差點沒命的份上,也愿意把這件事揭過不提。 只是原諒是一回事,提防又是另一回事。 他怕黃氏是扮豬吃老虎,也怕自己會看走眼,讓宋師竹以后在后宅不好過,今日便與李氏提了一嘴,希望岳母能幫他們把把關。 在實惠與面子中挑一個,家丑不可外揚對封恒來說確實沒那么重要。 黃氏見小叔子提到她,便抬頭靦腆笑了笑,輕聲道:“娘說什么就是什么?!彼难劬υ趦蓚€與她看著就有隔閡的小叔子身上轉了一圈,心里卻著實好奇官宦人家的宴會究竟是怎么樣的。 新春宴的事,李氏也與宋師竹提了一下,不過她倒是沒說出封恒對她的請求,而是讓她多費點心思在宴席上。 封家是宋家的姻親,宋家但有宴席都會給封家送一份請帖,可惜封大太太和她那大兒媳都不愛出門,以前封家對這些應酬都是婉言謝過,但如今兩家結親的日子近在眼前,趙氏照理也該賞臉一回了。 宋師竹點了點頭,這些事她年前一直在準備著,要辦個宴會不是那么簡單的事,請客名單、飯桌位次、與宴人手、還有席上菜單,甚至到外頭車馬如何停放,都是有講究的,尤其是今年她爹突然上位,想必想借著東風過來巴結祝賀的人只會更多,宋師竹覺得自己的筵客方案也要多備幾個才行。 時間很快就到了除夕,宋師柏的屁股果然沒能好起來,走起路來都是一瘸一瘸的,不過經了這一遭,他倒是破罐子破摔起來,干脆讓人拿了個拐杖,出出入入都要拄著,在宋文勝面前,尤其拄得更加歡實,就像在眾人面前控訴他爹的惡毒行徑一樣。 不得不說,因著他那拐杖實在太過顯眼,就連從不摻合兒子管教孫子的老太太,眼里也對宋文勝多了幾分不贊同。 宋文勝看著這小兔崽子跑上跑下故意氣他的模樣,真是呵呵笑了出來。 第34章 事實證明,宋師柏這只嫩鳥敢在眾人面前鬧幺蛾子,宋文勝就敢將計就計,讓他只能苦水往肚里流。 除夕這一日天氣好,一早起來宋師竹就瞧見外頭金燦燦的天光從窗縫透了進來,螺獅伺候她梳洗時,還在道:“看來來年是個好年啊?!?/br> 可不是好年嗎,今年冬日雪大。臨到過節這幾日卻都是陽光燦爛,過年出行賀歲也方便些。 宋師竹也覺得意頭挺好的。她忙和了大半個月,就指著正月這幾日的成果能讓李氏多表揚她幾句。她娘嘴里的好評可不易得。 說起來,這個時代姑娘家雖然不用科舉念書,但閨閣中要學的也不少,光是管家處事待人接物就是一大門學問,為了能把這個年過好,她差點頭都禿了。 今年宋氏正逢十年大祭。族里能回來祭祖的男丁,半個月來都接二連三回縣了。 打從一早,千禧堂中就陸續有族丁過來請安。老太太輩分高,族里許多人都是她看著長大的,她穿著一身新衣裳笑呵呵地坐在上頭,跟著晚輩閑聊說話,時間一下子就到祭祀的點了。 宋家祠堂不在府內,在宅邸隔壁。 偌大的一座宗廟,廳堂高闊,牌位林立,檀香浮動,里頭擺著的各種金銀供器、供桌圍屏好幾日前就被空閑下來的宋二叔帶人擦拭得甑光瓦亮的。 祭祖的供菜一大早就燒好了。三牲三禽,面食素果樣樣齊全。宋文勝看著香案上碩大的豬牛羊,又看著身后站著的數百族人,心中突起一種豪情壯志之感。 在張知縣出事后,縣里就數宋氏一家獨大。作為一族之長,宋文勝覺得他能把宋氏帶領到這個份上,也算對得起祖宗了。 他站在前頭,焚香磕頭,誠心禱告祖先保佑宋氏一族繁榮昌盛,子孫平安康健,又跟祖先說了一番嫡支宋禎禎過繼的事,才提筆將族譜更改了過來。 他嘆了一聲,覺得過了十多年,這件事總算塵埃落定了。 將族譜放回原處后,宋文勝想了想,又在心中念叨祖先保佑,叫遠在京城的馮氏子和前大駙馬來年霉運加身,宋氏現在底蘊還不夠,沒辦法親自報仇,只好讓祖先先出手了。 宋文朔站在后頭,卻不知道他哥的心思。 他看著高臺上的族譜也是松了口氣,這個閨女身份幾經變換,十分尷尬,他從前不是沒想過要把她過繼出去……只是宋文朔突然想起當年馮氏與他的種種爭吵。 小小的孩子被嬤嬤抱在懷里,不斷哭泣,馮氏怒到極致癲狂的模樣失去了平日的清麗理智。 “你娘一日養那個孽種,我就一日跟她不死不休!這個孩子該死,她要是能好好活在世上,那我的孩子呢?” 這種控訴婆母的話,馮氏脫口即出,宋文朔完全跟她說不下去,他年輕氣盛,覺得自己讓她認下這個孩子是對不起她,可一切都是因她娘家而起,他身上的冤枉只有老天爺才知道,當時他們夫妻之間誰都不愿退讓,他吵完架就搬去書房,沒想到第二日就輪到他娘跟他大吵大鬧了。 老太太怒告馮氏對婆婆說話誅心,手段狠毒。 宋文朔夾在親娘和妻子之間,兩方面都要求他的支持,有一段時間連家都不愿回去了,馮氏過不去這個坎,也不愿意讓仇人之女輕易得到救贖,老太太越護著宋禎禎,馮氏就越是想要她死。 前些日子知道妻子松口過繼之事時,宋文朔真的松了一口氣。十多年折騰下來,宋文朔對這個小姑娘僅存的情分都被消磨得絲毫不剩了。 祠堂的消息一直有小廝過來通報,當聽到宋文勝改了族譜后,宋師竹下意識地看向馮氏,二嬸的神情十分冷淡,就像這件事與她沒有任何關系一樣。 千禧堂今日煥然一新,老太太聽到了小廝的通報后只是笑了笑,因著見到族內晚輩都出息,她精神極好,還有興致與大兒媳說話。 婆媳之間的氣氛十分和諧,越發顯得二嬸一個人孤零零的。 在千禧堂中,馮氏一向不愛說話,誰對她示好都沒用,宋師竹想了想也沒特意遞話頭。 她看著坐在高椅上的馮氏,也摸不清她如今在想什么。宋師竹最近實在太忙了,也沒有心思去關注楨姐兒和小馮氏的事,她想了想,覺得家里少了一樁煩心事,總是好的。 儀式之后,宋文勝轉身看了眼還拿著拐杖的兒子,突然瞇了瞇眼睛。 在他爹的目光下,宋師柏立刻覺得有股寒意往上升,他打了個哆嗦,正想說話,后頭一個族叔就上來了。宋師柏看著來人有些陌生,族叔卻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嘿一聲,打招呼道:“柏哥兒今日的裝束挺別致的?!?/br> 他邊說目光還在他那根拐杖上看了一下,宋師柏立時解氣不少,他正想一鼓作氣控訴一下黑爹的手段殘忍,宋文勝就湊過來笑道:“這小子就等著有人來問呢?!?/br> 沒等宋師柏主動出來,宋文勝就三言兩語把他如何考砸又如何想著欺瞞父母的事情都說出來,完全不怕被人知道他心狠手辣。 宋師柏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打錯如意算盤了。 他爹跟人宣揚了一番他成績差又作妖后,又對他和藹地笑了笑,也沒繼續罵他,只是一直把他呆在身邊,每當有人問起就好心好意幫他回答。 沒不多時,宋師柏沐浴在族叔族兄凝聚在他身上了然的目光,突然有種后知后覺的絕望,以后大家一想起他這個族長兒子,都會想起他年少時成績慘不忍睹被爹給狠狠揍一頓的恥辱過往,他以后在族里怎么會有威嚴。 宋文勝看著兒子蔫頭蔫腦的模樣,笑了一聲,祭完祖先后,從臘月三十到正月十七,家里都要供天地桌,早午晚三遍燒香行禮磕頭,不是很想讓人知道嗎,他就讓他丟臉丟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