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馮氏先前不計較,是因為她覺得這些人背著她干了什么都不重要,宋文朔這樣對她,她為何還要辛苦管家。 這一回卻不一樣。他們最不該犯的錯誤,就是與她最恨的人勾結上了。 她跟大伯子借用人手,用重刑審訊,從郝嬤嬤嘴里審出了不少消息。 想著郝嬤嬤還記恨過她把那套蟲草花簪送給宋師竹,馮氏就覺得十分可笑。 她讓丫鬟上著茶和點心。裊裊茶煙中,她看著對面捧著茶杯亭亭玉立的侄女,突然嘆了一聲,要是她的閨女能順利生下來,許也會是這樣可愛體貼的姑娘。 說實在話,馮氏并不討厭大侄女對宋禎禎的關照。心存良善的人,對弱者總是會有本能的同情。她這些年恨不得能把婆婆那邊養著的眼中釘除之而后快,但若是大侄女跟著落井下石,她許就不會這般喜歡她了。 宋師竹總覺得馮氏看著她的目光透著股回憶的傷感,半響,她突然道:“竹姐兒這樣就很好,宋家統共就你一個姑娘,家里這么多兄弟,以后要是被欺負了,不會沒有人幫你做主?!?/br> 宋師竹囧了一下,本來想說句調皮話,可看著馮氏的眼神如此認真,她也忍不住坐正了身子,嚴肅道:“我也不會站著讓人欺負的。誰想欺負我,我都會欺負回來?!?/br> 馮氏笑了一下:“姑娘家就該有這樣的心性?!瘪T氏讓宋師竹過來,其實并沒有什么事,就是想要看看她。 前頭三個兒子,她一懷上都是孕吐不止,整個人憔悴得不行,就跟遭了大罪一樣瘦骨嶙峋。而最后一胎,她剛被診出來時一點感覺都沒有??赡且惶s是幾次懷孕中最早顯懷的,才兩個多月肚子就微微凸起來,身邊有經驗的嬤嬤都說這會是個閨女。 馮氏也一直這么相信,那段日子,就連大兒子都說她變得越發溫柔可親。 只是想到當年那種血液與生機從身體里流走的錐心之痛,馮氏的心情又陰郁起來。 宋師竹暈蒙蒙地又回去了,她覺得二嬸有些奇怪,把她叫過來看了一下,然后又讓她走了,雖然送了她不少姑娘家可以用的物件,可她也不是貪這些東西的人啊。 第21章 告狀(改錯字) 臘八素來有祭祖的習慣。 不過臘八祭比不得除夕大祭,宋文勝一早便帶著族中男丁燒香拜祭,祭祀不過辰時二刻就結束了。儀式之后,宋師柏與三個侄子都跑得不見人影,宋文勝也沒特地關注家里眾人都去哪里了,他收拾收拾也上班去了。 直到午后見著差役匯報浴佛會上有人通jian,他才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李氏早就跟他說過小侄女親娘到縣里的事,也說過弟媳想要親自處理,宋文勝想想便沒讓人動手。 有道是小鬼難纏,宋文勝作為本縣縣丞,真要與一個人不對付,手下人隨便尋個借口,都能把那一行人弄得苦不堪言。他就不信那人背后的人還能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過當他見著衙里羈押的婦人時,還是忍不住嘖嘖兩聲。他那弟媳還真是以毒攻毒。當年他們一家怎么摔倒的,現在也要別人試試同樣姿勢摔倒在地的憋屈。 宋文勝手上還有許多卷宗,他也是加塞才把小馮氏的案子提上來,就想看看是什么沒臉沒皮的賤人害了他弟弟這么多年。 就沒有人進了縣衙后還能保持冷靜的。堂下的女人也是如此。 仔細一看之下,確實有幾分姿色,樣貌和家里的小侄女十分想像。 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和女人看女人總是不一樣的。宋文勝素來知道李氏不喜歡小侄女那樣楚楚可憐的長相,總覺得福氣太薄,一陣大風便能吹倒。 可他看宋禎禎,卻一眼就能明白為何馮家想要把她送進宮。有些官場消息,有些太過污穢,宋文勝也不是什么都和李氏說的。 他曾經聽一個在京中為官的同年說起過,說是京中這些年能靠著裙帶關系飛黃騰達的人家,家里姑娘都是按著小鳥依人的性情模樣培養起來的。老皇帝年紀大了,就喜歡這般我見猶憐的妃子。 他看著手上的路引,打量著跪在地上的小馮氏,路引上頭可沒有誥命的記錄。沒有朝廷賜下的封號,一般民女進了衙門都得屈膝下跪。 不過被抓進來才一個多時辰,小馮氏被提審的時候,身上已經換了一身女囚服,鬢發散亂,形容不堪。 這等被人捉jian在床的犯人,女獄卒大抵都不會有好對待。牢房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宋文勝在縣里負責訴訟賦稅這一塊,對女牢的環境如何,心里也有些底。屋頂低矮,空間狹窄,污穢幽暗,惡氣雜出,老鼠蟑螂白日夜里都會出沒。 像小馮氏這等養尊處優的貴婦人一旦進去了,不亞于脫一層皮。二十年前他還在科舉念書時,還聽過有富家公子買通女獄卒進去sao擾女犯的。宋文勝整頓了許些年,好歹把那些他最看不慣的從眼皮子底下處理掉。 不過就算如此,進了女牢也是勉強保住清白罷了。 小馮氏被壓著跪在地上時還不斷掙扎喊冤。她的臉上縱橫交錯著兩道冒著血珠的傷痕,其中有一道從眉間到鼻翼,就跟被利器劃過一般,能露出來的肌膚都是一片青紫。 宋文勝可沒有心情聽她喊冤,她冤不冤的,他心里自有一把秤。既然提審了,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 小馮氏的思緒十分雜亂,回答問題時也是顛三倒四,她根本說不明白那個情夫是怎么一回事。 小馮氏就記得……她的楨姐兒遞給她一杯茶,她喝完之后迷迷糊糊就暈了。醒來之后,面對的就是眾人指指點點的目光,她身上的衣服被人扒了大半,身邊的男人倒是身手敏捷,在她愣怔的當口已經溜走了 。 宋文勝聽完后搖了搖頭,哪怕今日不是他來審,這樣的答案也不是堂官想要聽到的。 小馮氏聽著耳邊的差役一口一個“宋大人”,心中只覺得一片絕望。 這是宋家的人。 她不至于不知道宋家的人有多恨她。 她本來只是想要偷偷過來跟楨姐兒見個面。她知道大哥已經給宋文朔寫信,說是想把宋禎禎送進宮當秀女了。 可是她舍不得,以前雖然山長水遠,可她還能偷偷去衡州府見她。 要是宋禎禎真的進了宮,他們母女兩個就很難見著了。小馮氏跟大哥求了那么久,大哥才松口答應讓她過來豐華縣。她一個人帶著管事仆千里迢迢過來了,可沒想到她的女兒卻給了她這樣一份大禮。 小馮氏是真沒想到那個孩子會這么害她。 想著這些年郝嬤嬤的匯報,她心緒紛雜,一時覺得郝嬤嬤騙了她,一時覺得郝嬤嬤收錢后還是辦了事的。 馮氏恨不得她去死,怎么可能會對宋禎禎好; 一個時刻想要自己命的人,宋禎禎怎么會去幫她。 郝嬤嬤應是不敢陽奉陰違的,她收了她那么多銀子,跟她保證過許多次不會讓馮氏有拉攏她孩子的機會,她就不怕她收錢不干事,她把這些事都捅到馮氏面前嗎。 三年前那回見面,那個孩子也說過,馮氏對她十分冷淡,想到當時宋禎禎可憐兮兮看著她的目光,小馮氏的心就忍不住揪成一團。 她以為她知道真相后會理解她的苦衷。 宋禎禎養在她身邊,那就是一個沒有名分任何人都能欺負的私生女,哪怕是充作哥哥的女兒,可他們兩兄妹的身世這么不堪,對她也是不利的。 可在宋家就不一樣。就算受些欺負,可她還是馮氏正經的女兒。 她了解她那jiejie,從小被她母親養得心高氣傲,父親過來時看他們時好幾回唉聲嘆氣,說是馮氏性格像她娘,太要強了。 那一胎沒了之后,以馮玉容的性格,跟丈夫肯定是死敵,家里不會再有任何孩子,宋禎禎就是宋家二房唯一的姑娘。雖然只是六品官之女,身份也夠了。 按照他們為她的謀劃,只要她家世清白,以后就大有可為。她為她籌謀了那么多,日日忍受思念的痛苦 ,她沒想到那個孩子會那么待她! 想著今日母女相認的場面,小馮氏呆呆地環視著四周的刑具,突然有種茫然的驚慌失措。 這不是她想要的母女情。 在小馮氏的想象中,她的女兒哪怕怨她恨她,畢竟有血rou親情連著,她好好解釋一番,兩母女一定會化干戈為玉帛的。 她的楨姐兒,她的楨姐兒肯定是被馮玉容那個賤人騙了! 殘害親母,天理不容。馮玉容怎么敢教唆她做出這種事。小馮氏恨得整幅五官都扭曲了。 宋文勝見小馮氏一臉恨相,就知道她拐不過來這個彎了。不過她還算有點良心,沒把宋楨楨供出來。他有些詫異,又一想,恐怕弟媳就是算準了這一點。 審案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審清楚的事,何況宋文勝也不是那么想要立刻弄明白,他又問了幾個問題,見小馮氏還是說不明白,就讓人又把她押回牢里了。 家里發生的這些事,無人去通知宋文朔。今年是宋氏十年大祭,他大哥公事繁忙,他作為族長弟弟,也要幫著扛起責任。 一早在家廟燒香時,宋文朔就發現屋頂角落有幾片屋瓦被壓塌了,許是范圍太小,管事沒有發現,宋文朔也沒張羅著請匠人。 年少時族里修家廟他也是過來干過活的,索性把修葺屋頂的任務接了過來。 宋氏家廟地方不大,因著族內至今沒有出過三品以上官員,家廟只得有三間,一堂二夾,明闊兩窄。宋文朔自己帶著下人就上屋鋪瓦去了。他回家的時辰跟宋文勝差不了多少,兩人正好在大門口碰上了。 宋文勝一見他弟一身青衣棉襖,衣角上點點污漬,就不禁拈了拈胡須。 府里管家早就匯報過他宋文朔今日的行程。他自己家庭幸福,看著弟弟這樣也是真糟心。三個孩子,沒有一個想起來要去通知他的。宋文勝想了一想,要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他非得大發雷霆不可。 索性兩人都是提早回來的,也還沒到晚膳的點,宋文勝就把弟弟請去了書房,待到小廝上茶后,他就把事情今日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說完還點評道:“三個侄子,個個都該拉過來揍屁股!” 宋文朔教訓兒子,向來只會黑臉講道理的那一套,可他這些年自己就沒什么道理,兒子偏著娘也是一定的。不過宋文勝覺得,兒子尊敬老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宋文朔是一家之主,這些年三個侄子走出家門能被人另眼相看,還不是因著有一個當官的爹。 宋文朔沉默了一下:“大哥能不能幫我一個忙?!瘪T氏昨日雷厲風行地處置了那幾個嬤嬤,宋文朔看著心中也有幾分回暖。他與妻子這些年的許多折騰,大半是因著當年的事,小半卻是她身邊人引起的。 馮氏不會不知道他最是厭惡那些只會奉承主子的腐蠹蛀蟲,可她卻偏偏要與他對著干。 妻子這口氣憋了十幾年,宋文朔也覺得十分疲憊。有時候他甚至覺得,當年拼著官帽不要辭官回家,好過一家子關系這樣冷淡。 宋文朔這些年自然是想過要如何回敬馮家的??伤呛庵莞吠?,京城鞭長莫及,除非他愿意降職調進京。十多年來,宋文朔早就愿意這么干了,可是這些年他寫給吏部的申請卻總是被打回來,吏部拒絕他的理由五花八門,使了銀子后也是不順利。 皇帝年老,吏部中人事復雜,幾個皇子和權臣在這一塊都有影響力,這其中誰伸一腳都有可能,宋文朔實在不知是誰在卡他。 宋文勝一直知道弟弟的心結是什么,他道:“她在牢里不會太好過的,我后面會讓人多用刑,看看能不能問出那孩子爹究竟是誰?!彼问显谡麄€大慶朝范圍內,充其量不過是扎根于北地的一棵小樹,能量有限。 宋文勝這些年一直遺憾自己幫不了弟弟。 不過如今人到了他手里就不一樣了。 宋文朔對大哥道了一聲謝。宋文勝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道:“咱們還在年富力強的年齡,以后不愁沒機會翻身,許是明年就否極泰來了!” 臘八的晚宴十分順利。 老太太養了幾日,也有精神出席。 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著馮氏臉上的笑容,眾人臉上的笑容也跟著多了。 更別說老太太,一整個晚上看了二兒媳好幾回,不知不覺眉眼也松快不少。 家里熬的臘八粥是宋師竹昨夜親自cao刀的,用小火細細偎了一整夜,熬得香濃軟糯,連甜度也是恰到好處。 她娘先前跟她反饋過了,宋文勝對她粥里放的材料不太滿意。為了配合家里人挑食的習慣。她特意做出了四種不一樣的臘八粥。 想著前幾日和封恒的約定,還各送了一份到封家。臘八本來就有互相贈粥的習慣,宋師竹頂著親娘的目光很是理直氣壯,也不怕被說了。 她覺得她的臘八粥應該是很成功的,其中有一款咸味的雜豆粥,特別受宋三郎的歡迎,喝完后,宋三郎連著對宋師竹比了個好幾個大拇指。 宋三郎是真開心。先前在衡州府過年時,家里總是沒什么年味。馮氏過日子循規蹈矩,逢年過節只要父母心情不佳,節宴就吃得跟喝苦水一樣。今日卻不一樣,宋三郎看著臉上帶著笑意的母親,又看著堂上神色放松的祖母,覺得這才是他想要的家宴。 大家都心情好,宋師竹本來就不是什么喜歡糾結的人,更是胃口大開,不知不覺就吃撐了,宋師竹晚飯后還在院里散了一會兒步。 她最喜歡角落里兩排高大的梅樹,開得金燦燦的,顏色濃烈,其上覆蓋著點點白雪,看著就十分有意境 。 宋師竹興致勃勃的,甚至還讓螺獅回去拿了一把剪子,想要剪幾根花枝插花瓶。 不過螺獅的剪子拿來后,她握在手里,卻沉思了好一會兒,半響沒動靜。 夜里風冷,一陣冷風撲面而來,宋師竹才反應了過來。她剛才突然間冒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總覺得那些白雪特別像白花花的銀兩。 提起銀兩,宋師竹就想到豐華縣剛上任一年的大貪官張知縣了,腦子里突然就跟電視屏幕被切換一樣,不由自主地轉悠著一個畫面。 那是本縣張知縣收了一大疊銀票的場景,張知縣那張老臉上笑容樂呵呵的,顯得格外膩人。 宋師竹拍了一下腦袋,不大確定是她自己太過擔心,以至于出了幻覺,還是真的金手指又發作了,不過在心里那股危機感越來越重后,她就確定下來了。 宋師竹:他們肯定去走張知縣的門路了。 宋師竹一想到小馮氏折磨了二叔一家那么多年就十分生氣,想了想,干脆步也不散了,直接往李氏和宋文勝的屋里跑去。 她要去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