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那些東西用不著大臣內宦進獻,宮中內庫多的是,不過這話不能告訴她。 不然湯婆子里的水會咕嘟咕嘟燒開的。 …… 聽說鄭茂被乾清宮內官當面質問,吳健趁熱打鐵,接著上疏彈劾鄭茂。 幾天之后,朝中御史也上疏彈劾閣臣。 朱瑄留下他們的折子,沒有批復,也沒有加以斥責。 大臣們敏銳地察覺到朱瑄的態度,緊接著科道官紛紛上疏,歷數鄭茂的十大罪狀。 上疏的人中,包括鄭茂一手提拔起來的同鄉。 消息傳遍京師的大街小巷,沸沸揚揚,人人都在猜測鄭茂會落得一個什么下場,昔日依附鄭茂的黨羽慌忙跟著上疏附議科道官,和鄭茂劃清界限。 鄭茂整日惴惴不安,聽到點風吹草動就嚇得直蹦起來。 朱瑄仍然不動聲色。 鄭茂夜不能寐,輾轉反側,一邊恐懼不安,一邊又貪戀祿位,心存僥幸,覺得朱瑄應該不會直接趕走自己。 這天他仍舊一身赤羅官袍,在官員們的簇擁中踏入文淵閣,當仁不讓地坐了元輔的位子。 其他內閣大臣已經到了,眾人分位次坐下,文書送來奏折,幾人喝了茶,開始討論政事。 說了不到半個時辰,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隨從進閣通稟:“掃墨公公來了?!?/br> 眾人對望一眼,安靜下來。 盆中炭火明艷,銀霜炭燒得噼里啪啦響。 幾息后,乾清宮近侍掃墨的身影出現在眾人視線之中。 他神色莊重,手中捧了一只漆盤,漆盤里堆摞了幾疊厚厚的奏本,大踏步邁進閣中,走到香案前,放下漆盤,拿起一份奏折,環顧一圈。 雖是閹人,卻有居高臨下的凜然氣勢。 閣臣們站起身。 掃墨打開奏折,大聲讀出其中的內容:“……元輔鄭茂,勾結內官,諂媚后妃……傾軋同僚……結黨營私……” 鄭茂面如金紙,汗如雨下,欲要張嘴辯駁。 掃墨看都不看他一眼,合上奏本,拿起另外一封奏折,“……陰鷙狡詐,jian邪之人,不可大用……” “……只知一味逢迎,難為百官表率……” 等他一字一字念出所有奏疏上百官彈劾鄭茂的內容,鄭茂早已經衣衫汗濕,伏在地上,渾身發抖。 其他閣臣搖頭嘆息。 掃墨合上最后一封奏本,冷聲道:“鄭老先生,您可以出去了?!?/br> 眾人愕然地抬起頭,一面暗暗稱快,一面又覺得心底發寒。 兔死狐悲,堂堂元輔落到這個下場,他們以后一定得謹言慎行,不能重蹈覆轍。 壓抑的沉默中,鄭茂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喃喃地道:“老臣要見圣上……臣……臣有冤!” 徐甫暗暗搖頭,都到這個份上了,鄭茂還是不肯主動求去,實在糊涂。 掃墨獰笑,示意門口的錦衣衛,淡淡地道:“鄭老先生還是盡早家去吧?!?/br> 錦衣衛邁進門檻,大踏步走到鄭茂面前,扯下他身上佩戴的牙牌,二話不說,直接拽著他出去。 屋中眾人目送鄭茂踉蹌著走遠的身影,心中百味雜陳。 鄭茂的黨羽,之前曾和鄭茂一起上疏的吏部尚書幾人臉色鐵青,回到自己的值房,渾身哆嗦,立刻傳喚親隨下屬,馬上寫了封言辭懇切的奏疏,請求致仕。 一天之內,七八名重臣先后上疏。 這回朱瑄沒有挽留他們,全部予以批準。 幾天后,鄭茂和他的黨羽狼狽離開京師,京中百姓歡天喜地,手舞足蹈。 鄭茂及其黨羽遭斥逐之后,內閣空缺,朝中人心浮躁。 不等南北大臣開始互相傾軋攻擊,朱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罷十數名官員,次輔徐甫自然而然升任元輔,然后迅速起用已經致仕的南京兵部尚書為吏部尚書,進南京刑部尚書為刑部尚書,提拔南京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左都御史,禮部侍郎進內閣參預機務,下調官員級別,恢復早朝、午朝,每天于左順門接見大臣,和大臣商討國事。 一時之間,jian邪小人盡皆被逐,朝廷氣象為之一清。 眾人這才明白,朱瑄早就定好了內閣人選,他為太子時,曾數度解救官員,為得罪嘉平帝的官員求情,讓他們去南京任職,看似只是為了保住那幾個官員的性命,原來還有這樣長遠的打算! 第176章 對不起 鄭茂離京以后, 依附他的黨羽陸續遭到貶黜。 等到朱瑄屬意的人選全部抵達京師,他開始對朝堂進行一番疾風驟雨的整頓, 同時幾次下詔求言, 廣開言路,赦免召用因言獲罪的官員。 規模之大,連各地布政使司、監察御史、鎮守太監都全部卷入其中。 一個月后, 京師迎來第一場大雪, 隨著內閣的人事變動最終確定下來,朝堂秩序清寧,內閣大臣大多是品性正直之士, 一掃前朝頹靡之風, 宮廷內外全都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之象。 此時,外廷朝官忽然上疏,認為朱瑄之母淑妃死因不明,請求查明真相,追封淑妃謚號, 為她遷葬, 然后逮捕鄭氏族人, 下錦衣衛, 嚴查究問。 監察御史也上疏說鄭貴妃罪不可恕, 建議削其封號,遷出陵墓。 朱瑄不置可否。 早已經回鄉的鄭家兄弟嚇得魂飛魄散, 連忙退回之前嘉平帝賞賜的田產宅邸、金銀珠玉, 受鄭貴妃蔭蔽而獲封官職的鄭家子侄全部辭官, 還主動供出之前曾和他們內外勾結耗費內帑的內官名單。 朱瑄下令將鄭家人奪職為民,家產入官,放回家鄉。 朝臣們并不滿意,堅持應當削去鄭貴妃的封號,先帝沉湎聲色、傳奉官濫觴,都是因鄭貴妃而起,而且不懲治鄭貴妃,怎么告慰圣母淑妃在天之靈? 朱瑄只寫了一句批示:宮闈往事,外廷浮議,真假難辨。 內閣大臣們看過朱瑄親筆所寫的批語后,驚詫萬分。 此后,大臣們不再執意要求朱瑄將鄭貴妃遷出陵墓。 消息傳遍后宮,薛娘娘冷笑:“遷不遷的,有什么分別?” 嘉平帝并未留下遺詔要求和鄭貴妃合葬。歷來帝后才能合葬,吳皇后雖然被廢,但是王皇后保存了封號,只有她有資格祔葬,兩位皇后都還在世,日后等王皇后百年,會重新打開墓xue,將皇后靈柩送入墓室。 鄭貴妃活著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祔葬。 初雪很快化盡,不過天氣愈發寒冷。按著規矩,朱瑄和金蘭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渾酒御寒。 這月月底,祝舅父、賀枝玉和賀枝堂跟隨商隊入京,他們原先準備趕在金蘭的冊封大典前進京,路上出了些變故,耽擱了行程,又碰上北直隸的大雪,等到雪停了以后才接著趕路。 宮人領著舅甥幾人進宮。 祝舅父頭一次踏進大內宮城,惶恐不安,一路上大氣不敢出一聲,目不斜視地跟在小滿身后,又怕自己這副小家子氣的模樣讓宮里的人笑話,給金蘭丟臉,鼓起勇氣挺直腰板。他到底是走南闖北、交游廣闊之人,長袖善舞,出手大方,很快把宮人們逗得開懷大笑,合不攏嘴。 枝玉以前在西苑住過,跟著宮人學過規矩,不過這幾年跟著祝舅父闖蕩,那些規矩早就忘到爪哇國去了,走路大大咧咧的,祝舅父看得眼皮直抽搐,頻頻以眼神示意,她置之不理。 祝舅父眼皮都快眨抽筋了,嘆息一聲,轉頭去看賀枝堂。 賀枝堂跟在他身側落后半步的地方,規規矩矩,姿態端正,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清瘦高挑,眉目清秀,漸漸褪去之前的浮躁稚氣,慢慢有了男人的樣子。 這一刻,祝舅父忽然明白金蘭出閣的時候為什么沒有馬上和賀枝堂相認。 那時候的賀枝堂任性驕縱,被祝氏慣得無法無天,而且對金蘭帶有偏見,厭惡生母喬姐,當時枝玉又才剛剛落選歸家,假如倉促之中告訴毫無準備的賀枝堂所有真相,賀枝堂可能無法接受。 賀枝堂鬧騰起來天翻地覆,枝玉一定能猜出實情,兩人都是暴躁性子,還不知道會鬧成什么樣。 枝玉離家出走的時候,祝舅父心急如焚:金蘭之前的擔心果然是對的,枝玉知道賀枝堂的身世之后居然直接拋下家人北上進京,假若她落選的時候就知道賀枝堂不是自己親弟弟,幾重打擊之下,說不定真的活活氣死。 現在枝玉長大了,枝堂也懂事了,姐弟倆一前一后得知真相,從懷疑身世到確認身世,他們身邊都有長輩照顧引導,沒有走上歧路,也沒有犯下大錯。 唯獨太子妃可憐,獨自一人守著秘密長大,沒人幫她分擔壓力。 饒是如此,她依然愿意善待身邊的人。 祝舅父回想往事,恍惚了片刻,聽到前方傳來打起簾子的聲音,定定神,拍了拍衣袖皺褶。 宮人請祝舅父幾人進殿,穿過布置得富麗堂皇的正殿明間、一扇扇做隔斷的金漆落地大屏風,宮女掀開重重錦帳,地上鋪設的金磚倒映出繁復裙琚,華光閃爍,流光溢彩。 幾名身著赤色織金云肩袍的內官迎上前,笑著道:“娘娘等候多時了,用過早膳就一直在問,就盼著舅老爺們呢!” 說了幾句客氣話,小滿引著祝舅父和賀枝玉姐弟往里間走。 暖閣金磚地底下設有暖道,外面寒風肆虐,風吹在臉上跟下刀子似的,閣中只燒了一只火盆,卻是溫暖如春,花幾上供了一瓶蠟梅花枝,旁邊高足盤里供了金黃玲瓏的佛手,炭火一烘,滿室濃香彌漫,還有一股淡淡的芬芳甜香。 金蘭頭梳家常發髻,戴燕居冠,一身綠地織金彩繡云龍紋圓領鞠衣,耳邊一對鑲綠玉丁香,坐在寶榻上,手里拿了本書,宮女們簇擁在她身邊,恭恭敬敬地聽她說著什么。 一年多不見,氣度愈發雍容了。 祝舅父上前行禮,金蘭立刻站了起來,側身讓了一下,目光落在賀枝玉和賀枝堂臉上。 姐弟倆先給她行禮。 金蘭笑著打量他們幾眼,“都長高了?!?/br> 賀枝玉瞥一眼身邊的賀枝堂,目光酸溜溜的,這人居然是jiejie的親弟弟,以后她進宮見jiejie,這個人都會跟在她身邊,打擾她和jiejie團聚,光是想想她就覺得氣悶。 心里委屈,枝玉臉上卻笑嘻嘻的,沒有表露出對賀枝堂的嫉恨——jiejie喜歡一家子兄弟姐妹和和睦睦的,她不能先做惡人,免得jiejie被賀枝堂搶走。 宮人搬來杌子,祝舅父幾人落座,說些上次分別后的事。 枝玉說起她入川路上的見聞,她走的是陸路,從西安府至鳳翔府,經漢中府,過廣元縣,至保寧府、順慶府、潼川州,最后抵達成都府,成都府有天府之國之稱,其風土人情讓枝玉大開眼界。 金蘭聽得津津有味,讓宮人取來輿圖。 枝玉一邊在輿圖上比劃,一邊訴說,周圍的宮人全都圍過來聽她講故事。 半個時辰后,膳房內官過來請示,膳監已經備好午膳,席面早就定下,按著祝舅父幾人的口味做的。 朱瑄中午留內閣大臣在廡房吃飯,和他們商討國事,不回來用膳。 掃墨奉命回坤寧宮傳話,說完,笑著道:“萬歲說膳房昨晚熬了羊白杜仲湯,特地給娘娘預備的,娘娘別忘了喝兩碗?!?/br> 金蘭點點頭,讓掃墨給乾清宮也送一盅去。 吃完了飯,挪到暖閣繼續說話。祝舅父看枝玉一直纏在金蘭身邊,不給枝堂上前說話的機會,皺了皺眉,咳嗽幾聲,打斷她的話,笑著道:“娘娘,說起來,枝堂也到定親的年紀了,進京以后,陸續有人上門探問,他這兩年愈發沉穩,也該娶一門賢惠娘子,也好支應門戶?!?/br> 賀枝堂坐在杌子上,聞言,臉上頓時漲得通紅。 枝玉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