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
禮部尚書附議,道:“陛下誠孝,臣等皆知,然太后公然違背先帝遺愿,違背綱常,為禮法所不容,陛下身為人子,一味偏袒順從,并非誠孝,實乃盲從!若天下人效仿之,國朝以何治天下?” 帷帳外黑壓壓一片,群臣跪了一地:“□□、太宗神靈在上,國朝百年社稷,陛下應當以大義為重,豈可因一婦人而不顧祖宗法度?” “臣等愧對先帝,無顏再忝列內閣!只能長跪于此?!?/br> “若臣等坐視陛下違背祖制,萬世罪人也?!?/br> 哭聲傳進帷帳之后,嘉平帝面色灰敗,嘆了口氣。 年輕時的他為了賭一口氣可以和群臣僵持數天,如今他老了,沒有那個精力和群臣斗氣,而且周太后擅動陵墓的事情很快就會傳揚出去,屆時路人皆知,朝廷想壓制也壓制不住,錢興又被貶去司禮監,周太后已經激起民憤,假如他不肯退讓,群臣哭諫之事還會上演。 當初周太后暗示管事太監封堵錢太后的墓xue,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阻攔。周太后逼薛景自盡,錢興誣陷薛景,他知道以后,只是皺了皺眉頭,雖然他也覺得母親實在無理取鬧,不過還是幫著善后。 現在滿城風雨,群臣哭諫,他對母親仁至義盡。 要不是母親胡攪蠻纏,他也不會在世人面前大失顏面。 不管怎樣,先安撫好群臣再說,等風波平息,誰還會關注錢太后的陵墓? 嘉平帝下定決心,道:“準奏?!?/br> 武英殿內安靜了一瞬,片刻后,群臣收了哭聲,山呼萬歲。 消息由內官傳出,文華門外翹首以盼的六部六科官員歡呼雀躍,群情振奮,幾個年輕官員更是激動得大哭起來。 糾察御史越眾而出,拿出奏本,開始怒罵官員失儀,官員們發出一陣陣哄笑,沒有理睬糾察御史,歡呼著離去。 …… 嘉平帝退讓之后,群臣趁勝追擊,立刻委任工部侍郎謝騫前去裕陵勘察錢太后的墓xue,找出打通隧道的法子。 幾位閣老意見一致:既然謝太傅公然彈劾周太后,攪混了一池靜水,那這個燙手山芋就交給謝太傅的孫子吧! 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降職,閣老們要經過廷議選出新的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新官還沒上任,他們要審理的第一個案子已經確定下來了:重新審理周家公子打死人命的舊案。 謝太傅死咬著不松口,嘉平帝渾身冒火,不想再為周家的事情煩心,索性答應重審。 眼看群臣不再鬧騰了,嘉平帝立刻起駕回乾清宮。 仁壽宮的宮人找了過來,攔在轎輦前,哭著磕頭:“陛下,老娘娘暈過去了!” 太醫已經為周太后診治過,說周太后急怒攻心,恐怕有邪風入體的危險。宮人熬了藥喂周太后服下,周太后如今躺在榻上,雖然蘇醒,但是半邊身子不能動彈。 嘉平帝揉揉眉心,叫來朱瑄:“朕身體不適,不能去母親跟前探望,你代朕去看看你皇祖母?!?/br> 周圍的宮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太后脾氣暴躁,皇上這是不敢去見太后,把皇太子推出去承受太后的怒火。 朱瑄面不改色,應了聲是。 嘉平帝欣慰地點點頭,兒子雖然和自己疏遠,遇事還是很有擔當的,至少不會懦弱退避。 …… 仁壽宮亂成一團。 外朝的消息一道道傳回內宮,周太后氣得死去活來,內殿屋中的擺設玩器被她摔了個精光,宮人打掃干凈之后,悄悄撤走所有易碎的瓶瓶罐罐,連鑲嵌玻璃的大屏風也抬出去了。 昔日布置得奢華的內殿空空蕩蕩,成了雪洞一般。 朱瑄踏進內殿,周太后的怒吼聲回蕩在空曠的內室里:“豈有此理!哀家貴為皇太后,乃天子之母,他們竟然敢彈劾哀家?整個江山都是哀家兒子的,哀家想殺了誰就殺誰,豈容他人置喙?哀家生了皇帝,錢氏不過是個殘廢之人,也配和哀家共尊?!” 宮人們勸不住周太后,跪在地上,抖如篩糠。 周太后躺在榻上,半邊身子不能動彈,聲音高亢刺耳:“皇帝呢?他怎么還不來見哀家?” 朱瑄走了進去。 周太后嘴巴張了張,目光落在他身上,瞪大眼睛,蒼老的面容扭曲而猙獰,神情瘋狂。 朱瑄撩起眼簾,環顧一圈。 宮人們心頭凜然,站起身,朝他行禮,匆匆退了出去。 周太后看著朱瑄,抬了抬手,示意他扶自己坐起來。 朱瑄走到榻前,停下腳步,俯視著披頭散發的周太后,淡淡地道:“工部侍郎謝騫不日就會趕去裕陵,挖通先太后的墓xue,完成先帝遺志,讓先帝和先太后合葬?!?/br> 周太后下巴抖了抖,雙眸慢慢瞪大,皺紋擠成一團,眼眶像是要裂開似的。 朱瑄繼續道:“周怡打死人命一案疑點重重,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將重審此案?!?/br> 周太后怒不可遏,渾身發抖,齒關碰在一處,咯咯響。 朱瑄神色淡淡,說:“皇祖母,內閣閣老剛才議定了,您私德有虧,縱使將來百年后,也不可能追封您為皇后……” 周太后臉皮抽搐,手背青筋暴起,喉嚨里發出模糊的嘶吼聲。 她才配當皇后!她為先帝生了兒子!錢氏一生無子,還是個眼瞎腿瘸的殘廢,怎么配母儀天下!她大半輩子都活在錢氏的陰影之下,先帝和錢氏同甘共苦,難道她就沒陪先帝吃過苦?她也是先帝的妃嬪!她為先帝生養了繼承人,為什么錢氏可以永遠陪伴在先帝身邊,占著原配的名分,死后還能和先帝合葬,生生世世和先帝共享煙火? 她不甘心! “沒用的東西……”周太后手腳發顫,聲音變得渾濁嘶啞,“哀家早就叮囑皇帝……不能退讓!他一退讓,那群大臣就會得寸進尺……他是皇帝!不聽話的大臣……全殺了!殺了!哀家是皇后!是皇帝的生母!哀家才配生生世世陪著先帝……” 朱瑄眼眸低垂,看著歇斯底里的周太后,一字一字地道:“皇祖母,您不是皇后,只是太后,歷來只有皇后的尊謚能得帝謚,錢太后得了一個睿字,您得不到那樣的尊榮,您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取代錢太后?!?/br> 語調柔和,說出的每一字卻如萬鈞重錘。 周太后怒不可遏,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片刻后,皺紋遍布的臉上浮起驚恐之色,雙手驀地張開,手指蒼老干枯如皴皮老枝,顫抖著道:“你……你……你知道了!” 太子一定知道她害死淑妃的事! 朱瑄微微一笑,神情依舊溫和:“皇祖母,禮部已經派人去奉先殿,錢太后的神龕畫像都會送回先帝身邊,世代享受后人煙火,您不必擔心日后和錢太后并尊,孫兒會將您的神龕令置一處,您不會依附太廟?!?/br> 他一身常服,立在榻前,儒雅溫文,氣度雍容,在周太后眼中,眼前的孫子卻宛如修羅! 殺人誅心……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鄭貴妃一直深深忌憚皇太子,太子明明知道她看重什么,就當著她的面摧毀什么,讓她被不甘和嫉恨所折磨,要她生不如死! 這個孫子果然陰沉狠毒! “哀家……哀家要告訴皇帝……”周太后掙扎著想坐起來,冷笑著道。 朱瑄淡淡瞥一眼周太后,那也要嘉平帝肯信才行,何況他也不怕嘉平帝知道。 他轉身步出內殿。 仁壽宮的宮人站在長廊外,個個面如考妣,神色頹唐。 庭前腳步聲紛雜,十幾名錦衣衛緹騎正在按著名單抓人。孟時被帶進詔獄以后,供出幾個同謀,羅云瑾親自帶著人抓捕仁壽宮近侍,他奉諭旨辦事,周太后癱倒在床,掌事太監求告無門,不敢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緹騎抓走內官。 朱瑄步下臺階。 羅云瑾示意屬下將內官帶去詔獄,緹騎們領命而去。 朱瑄抬頭,已經是傍晚時分,天色暗沉,北邊天空浮起閃爍的寒星。 他回頭看羅云瑾:“你當真不打算恢復身份?” 羅云瑾低頭整理佩刀上的流蘇穗子:“不必了?!?/br> 朱瑄問:“將來呢?” 將來他即位,羅云瑾不必怕嘉平帝報復,可以恢復身份。 羅云瑾搖搖頭,眼眸低垂,望著大紅穗子,嗓音暗?。骸把竞鸵阉??!?/br> 薛家門第清貴,容不得一個淪為閹人的子孫,從謝太傅的態度就可以窺見其他人會怎么看待他這個薛家后人,他不想讓地底下的祖父蒙羞。薛家其他房的族人如果知道他就是薛季和,要么將他視作恥辱,要么前來依附,他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和奉承,薛季和早已死在那年深冬,他以后只是羅云瑾。 朱瑄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也好?!?/br> 第163章 過繼 謝騫接到詔書的時候,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奉命主持修陵之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嘉平帝心里未必樂意別人挖通錢太后的墓xue,眼下群臣威逼,他才會稍作妥協,過幾天周太后再鬧一鬧,嘉平帝肯定又會反復。 奈何他祖父捅出這么一個大簍子,不管是工部還是吏部都認為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更是破天荒地聯名舉薦他,巴不得把他送到天涯海角去。謝太傅這次得罪了三法司,文官們固然佩服謝太傅的勇氣,佩服之余只有忌憚和恐懼,生怕一不小心被這老頑固給盯上,丟了官位。 現在朝中為官十年以上的都把謝太傅當瘟神,只有年輕官員對謝太傅敬佩有加,天天在謝家門前轉悠。 薛景的案子重審之后,謝騫發現謝太傅寫好了辭呈。 “我愧對老友……”謝太傅感慨了一句,看著謝騫,欲言又止。 謝騫嘆口氣:“您辭官也好,皇上心里不舒服,太后更是恨您入骨,我也正準備勸您回鄉去避一避,您年紀也大了,回家好好幫我帶兒子……” 話還沒說完,謝太傅隨手抄起白瓷盤里清供的綠橙,砸到孫子身上。 謝騫抬手接住綠橙,一臉莫名其妙。 謝太傅嘴唇哆嗦了幾下,道:“臨走之前,我想見他一面?!?/br> 謝騫愣了一下,滿臉錯愕神色。 謝太傅神情有些狼狽,轉過臉去,甕聲甕氣地道:“你去問問他,肯不肯見我?!?/br> 謝騫不知道說什么,干巴巴地喔了一聲。 …… 周太后癱倒在床,不能下地。第二天嘉平帝也犯了舊疾,不過群臣這回不相信他是真病了,都認為他只是羞于見人才推說自己病倒,以此來躲避大臣。 羅云瑾重新回到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職非他莫屬。 嘉平帝心力交瘁,見他辦事麻利又沉穩謹慎,不像其他秉筆太監那樣敷衍塞責、急功好利,干脆將善后之事全部交給他料理。 他謹慎從容,之前身兼數職也能把各監事務管理得井井有條,如今重回司禮監,錢興的黨羽已經被鏟除,他的心腹陸陸續續補充了空缺,少了錢興的牽制,他處理政務更加得心應手,如臂使指,再無掣肘。 掌印太監的辦事處單獨設一座偏院,守衛森嚴。 身著圓領袍的內官捧著一摞摞厚厚的文書進進出出,長廊人來人往,卻一聲咳嗽不聞。這里是司禮監權力中樞,能來往于此的內官都是內書堂出身,個個熟讀書本,舉止有度,規矩嚴明,氣質明顯和其他宦官不同。 謝騫站在廊房門前,看著廊前兩排兇神惡煞、氣勢霸道的帶刀緹騎,心中感慨萬分。 少年的時候,人人都說季和將來會大有作為,那時候誰能想到季和將來會經歷那么多的苦楚? 他最終成為一個權勢滔天的內宦。 掌印太監堪比“內相”,等同前朝首輔,風光自然是風光的,然而他是季和??! 那個橫空出世、讓不可一世的謝家子弟顏面掃地、放下倨傲輕慢的季和,本應該和自己并肩踏進保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