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幾名近侍同時色變。 一人趕緊翻出一只藥囊,飛快倒出兩枚丸藥,喂朱瑄服下。 朱瑄體弱多病,今天本是去西苑賞花,卻跑了一天的馬,還情緒激動打了羅云瑾一巴掌,既傷身又傷神,近侍路上就惴惴不安怕他發作,一直緊緊揣著藥丸。 沒想到情況比他們想的還要嚴重,太子居然咳血了! 屋中幾名心腹驚懼交加,心痛不已。 昏暗燈光下,朱瑄靠坐在榻上,面如金紙,滿頭冷汗,雙眸卻如兩簇熊熊燃燒的火焰,亮得驚人,撒開血帕,揮手示意眾人離去,雖然病弱,氣勢依舊。 眾人欲言又止,暗嘆口氣,應喏退下。 朱瑄唇色隱隱發青,喘了幾口氣,又站起來往外走。 門口內侍差點昏倒在地,哭著攔阻:“爺,您的身子……” 朱瑄雙眉微皺,示意內侍不必多說。 “去乾清宮?!?/br> 嘉平帝應該從西苑回來了。 夜長夢多,他得趕在周太后和鄭貴妃插手之前把太子妃的人選定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為娶媳婦辛辛苦苦、心力交瘁 金蘭:對不起不關我的事,呼呼大睡 ……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蘿蘿蘿、676345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ivy.green 23瓶;吃吃吃 6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7章 退親 乾清宮。 殿前宮人見皇太子深夜求見,有些詫異,小心翼翼道:“爺爺從西苑回來就去了昭德宮?!?/br> 昭德宮是鄭貴妃的寢殿。 內侍忙勸朱瑄:“深更露重,千歲爺先回宮歇著吧,明早再來求見不遲?!?/br> 朱瑄輕攏鶴氅裘,轉身出了前廊。 天已全黑,如銀月色漸漸漫上來,朱紅宮墻、廊廈殿宇此起彼伏,籠罩在一片粼粼皎潔清輝之中,回廊曲折連環,花枝疏影重重疊疊,暗香襲人。 內侍不知道朱瑄要去哪里,緊跟在他身后,手中提燈一顛一顛的,燈影幢幢。 轉過一道道回廊,穿過一重重宮門,路上遇見幾個更鼓房的打更內官,內侍抬頭四顧,覺得皇太子可能想去仁壽宮拜見周太后,不料太子忽然站著不走了。正疑惑,身邊另一個年紀較大的內侍反應過來,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內侍拿眼瞧他。 那內侍暗悔自己不該出聲,捂著嘴后退了兩步,藏進廊下樹影里。 朱瑄顯然認得眼前這座空置荒蕪的大殿,停下腳步,站在一面高聳的磚墻下,背對著燈光負手而立,身影似融入融融月華中,周身一股凄涼之意。 內侍沒來由覺得鼻酸。 同伴扯扯他衣袖,和他耳語:“你可別露了行跡,這里是瑞仙堂!” 內侍面露驚訝之色,太子怎么會深夜來瑞仙堂? 不多時,風聲漸消,遠處飄來一陣明晃晃的燈光,內官高聲示意宮人退避,嘉平帝在十數個華服親衛的簇擁中慢慢走來。 禁衛和內官看見這邊有人,小跑過來查問,見是朱瑄,忙賠笑說:“陛下正要去仁壽宮?!?/br> 朱瑄嗯了聲,站著沒動。 幾名東宮內侍悄悄交換一個眼神:太子果然擅于洞察人心,居然猜到嘉平帝今夜不會留宿昭德宮,而且還猜中嘉平帝一定會經過瑞仙堂! 嘉平帝經過,朱瑄應該前去請安,但他站著一動不動,完全沒有上前迎奉的意思,眾人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悄悄地退開了些。 貴人之間的事,輪不著他們當奴婢的多嘴。 遠處,搖曳的燈火映出嘉平帝蠟黃的臉,他身上還穿著白天去西苑赴宴時穿的常服,雙眉緊皺,神色疲憊,緩步下了長廊。 看到一襲氅衣靜靜立在月光中的朱瑄,嘉平帝驀地一怔,神情恍惚。 此景此景,好像有幾分熟悉。 朱瑄轉過身,看著嘉平帝,雙眸又清又亮,儒雅溫潤,輕聲道:“爹爹?!?/br> 嘉平帝渾身一震。 宮中皇子皇女平時都喚他爹爹,唯有朱瑄和他關系疏遠,而且性格古板陰沉,每回拜見,不是叫“陛下”就是稱“父皇”,口氣疏冷,規規矩矩,敬畏是有了,卻一點不見親孝之意。 這一聲久違了的爹爹,讓嘉平帝想起了多年前的舊事。 怪道他覺得眼前場景莫名熟悉……十二年前,也是在這里,嘉平帝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兒子朱瑄。 不過那時是白天,朱瑄大概有七八歲了,身子卻像五六歲的孩子,骨瘦如柴,形銷骨立,穿了身破舊的內侍青袍,不知為什么摔傷了腿,從磚墻下一點一點爬到嘉平帝腳下,拽住他的衣袍,喚他:“爹爹?!?/br> 他披頭散發,雙腿血rou模糊,身上一股難聞的sao臭味,瘦小的臉龐浸滿血污,像一條狗一樣爬到自己父親腳下,舉動是那么卑微,但那雙清冽的瞳孔卻又是那么驕傲那么孤高,粗布爛衫,難掩骨子里生于俱來的矜貴。 只一眼,嘉平帝就可以確定,腳下這個奄奄一息、眸底流淌著陰鷙的男童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那時候嘉平帝其他兒子接連夭折,以為自己會絕后,沒想到無意間臨幸的一名宮女竟然平安生下皇子還秘密養活了,他喜出望外,冊封這個在幽室中長大的兒子為太子,然后將兒子送入鄭貴妃宮中養育。而就在朱瑄成為太子的當天,他的生母在喝下鄭貴妃所賜的一碗甜酒后暴斃于安樂堂。 自此,朱瑄和鄭貴妃勢不兩立。 嘉平帝想起朱瑄的凄苦身世,長嘆一聲,他這會兒滿心煩悶,正是為了朱瑄立妃的事。 周太后和鄭貴妃為太子妃的人選明爭暗斗,他夾在當中兩頭受氣。今天西苑大宴,鄭貴妃瞧中詩書滿腹的宋家小娘子,周太后喜歡穩重端莊的胡家小娘子,而嘉平帝為了平息母親和寵妃之間的矛盾,再一次使出自己的絕技——拖著再說,結果周太后和鄭貴妃都不肯罷休,太子朱瑄又推病中途離席,一場宴席不歡而散。 嘉平帝忍不住責怪朱瑄:“你皇祖母精心挑選秀外慧中、淑逸閑華的良家女子,任你挑選,怕你不中意,還特意安排了春宴讓你相看,宮中妃嬪都在,貴妃也熱心幫著張羅,皆是一片苦心,你不知道感念長輩辛勞也就罷了,怎么無緣無故中途退席?” 朱瑄咳嗽了一聲,“父皇,兒臣開春以來身子就不大好,今天宴席上酒菜生冷,一時受不住,這才離席?!?/br> 嘉平帝皺眉不語。 當他以為自己徹底絕后的時候,朱瑄橫空出世,他欣喜若狂,對朱瑄十分疼愛。后來兒子、女兒多了,他又總覺得朱瑄身上有種病態的揮之不去的陰鷙,叫人心底隱隱發寒,對朱瑄明顯不如以前看重。等朱瑄年長了些,幼時那種桀驁陰郁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溫厚隨和,宮中上下和滿朝文武都對朱瑄贊譽有加,夸朱瑄高雅溫文,嘉平帝半信半疑,覺得朱瑄有意隱藏了真實性情。 直到如今他還記得兒子那雙嵌在血污里的清冽雙眸,那樣一個眉間倔強刻骨的孩子,怎么可能在短短幾年間突然大徹大悟,變成一個恪守清規、謹言慎行的君子? 懷疑再深,到底是自己的親兒子,而且他幼時吃了那么多苦……嘉平帝自己是吃過苦頭的,想及朱瑄的遭遇,再看他此刻面色蒼白,確實像是大病的樣子,嘆口氣,道:“既然身子不好,就不要出來吹冷風了。朕要去見你皇祖母,你年紀不小了,怎么說也得把正妃定下來?!?/br> 嘉平帝語氣罕見的柔和,東宮內侍忍不住竊喜。 朱瑄卻一臉平靜,心中嘲諷:他早就到了娶親的年紀,嘉平帝如果真心疼愛他,怎么會一拖拖到如今?好在他之前也不想娶親,倒是正合他的意。 現在就不同了。 朱瑄肩披月光,走到嘉平帝身前,道:“因兒臣娶親之事累父皇和太后cao勞,兒臣心中有愧,兒臣正想告訴父皇,兒臣已經有了可心的人選,還望父皇成全?!?/br> 他絕口不提鄭貴妃,嘉平帝無可奈何,只當不知道,聽他說有了人選,臉上笑意浮動,想到昭德宮鄭貴妃暴怒的樣子,笑容又僵住了。 嘉平帝怕朱瑄選的是胡廣薇。 周太后曾照拂過朱瑄,朱瑄選中的人肯定是周太后喜歡的秀女,自己才對鄭貴妃賭咒發誓說絕不會讓胡家女兒當太子妃,怎么能食言呢? 朱瑄早就猜著春宴散后鄭貴妃必定會逼迫嘉平帝立宋宛為太子妃,而嘉平帝既怕寵妃又怕親娘,一時半會拿不定主意,被鄭貴妃趕出昭德宮后,還得去周太后的仁壽宮討好,所以他才會等在去仁壽宮的必經之路上。 瑞仙堂是他幼時住過的地方,他對父親的全部濡慕敬愛,始于這里,十二年前被冊封為太子的那天。 也在當天戛然而止。 短短五個時辰,他得到一個父親,又徹底失去。 他知道怎么讓嘉平帝心軟,怎么勾起嘉平帝的回憶,怎么一步步得到自己想要的。 朱瑄抬眸,“兒臣不敢讓太后和父皇為兒臣冊妃之事離心,父皇放心,兒臣的可心之人并非胡家女,也非宋家女?!?/br> 不是宋家的,也不是胡家的? 嘉平帝低頭思忖。 這樣一來,周太后和鄭貴妃都不能如愿,兩人都會動怒,但怒火燒不到自己身上……而且朱瑄從來沒求過他什么…… 嘉平帝打定主意,笑著拍拍朱瑄的肩膀,“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是太子自己挑中的,朕準了!” 朱瑄不語,唇角浮起一絲笑。 …… 祝氏一直未歸,賀老爺放心不下,披了件袍子坐在床頭邊瞌睡邊等。 更聲一聲接著一聲,蠟燭燃了一半時,門口終于傳來車馬響動。 賀老爺差點忘了穿鞋,連蹦帶跳迎出門,看到滿面淚痕的祝氏,心口直跳:“怎么了,枝玉不好了?” 祝氏下了馬車,拿帕子拭淚,聞言皺眉剜丈夫一眼:“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枝玉好著呢!” 送祝氏回來的是宮中內侍,賀老爺來不及和妻子細說,先拿出準備好的孝敬,恭恭敬敬送走內侍,轉頭問祝氏:“到底好還是不好,你倒是快說??!今天見著枝玉沒有?你哭什么?” 祝氏擦干眼淚,“見著了,也就幾個月沒見,枝玉真是大變樣了,那氣派,那指揮宮女的架勢,真是……我都快認不出來了,怪不得都說宮里規矩大,到底是皇家,枝玉的氣派……” 她翻來覆去夸枝玉的氣派,周圍的養娘、丫鬟臉上不見一點不耐煩,爭相高聲附和,一片盈盈笑聲。 “小姐在家的時候就不一般,一般年紀的小娘子,就屬她膽子最大,小姐生來就是當貴人的?!?/br> “太太教導有方,小姐性情像太太?!?/br> “小姐又聰明又大方,縣里誰人不夸?如今進了宮,更是了不得?!?/br> 夫妻兩人心情激動,打發走仆從,匆匆進房,賀老爺一個勁催促祝氏:“然后呢?不是說太子爺要宣布太子妃的人嗎?選的誰家?枝玉能不能當太子選侍?” 祝氏搖搖頭,說:“今天沒定下太子妃。我們這種沒身份的人去不了主宴,宮人讓我們在一間亭子里等著,專門給我們備了幾張席面,我惦記著枝玉,也沒吃什么東西,一直坐在那里等,等到傍晚才見著了枝玉,說了沒幾句話,內官就催著秀女回宮,我就回來了。聽人說萬歲、太后、貴妃還有皇子公主今天全都在西苑,太子只露了個面就走了?!?/br> 宴席上的熱鬧是給貴人看的,祝氏和其他秀女家人一直待在亭子里等著和女兒見面,見面不到一刻鐘,秀女就離開了。 枝玉說她沒見著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