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他黑著臉往正殿去,步子忽然停下來,回頭望向偏殿的方向,皺起眉。 他又遮了回去。推開門,看見霍瀾音站在浴桶外面,彎著腰去潑浴桶里的水,水灑了一地,也灑了她一身。上襦還穿上她的身上,衣襟卻解了開,里面的心衣被她脫了下來,系在她的口鼻。 ——她嫌棄藥的味道太臭,要捂住鼻子嘴巴才行。 聽見推門聲,她轉過頭去,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怯生生地望著衛瞻。 作弊被抓到了…… 看著衛瞻一步步朝她走來,霍瀾音吸了吸鼻子就想哭。她哼唧了兩聲,委屈地說:“臭臭,臭臭!” 一瞬間,衛瞻想起往昔霍瀾音一次次面不改色喝藥的模樣。他甚至曾感慨她竟不嫌棄藥的味道重,喝藥如飲水。 原來,她也會嫌棄藥的味道臭。若是現在再喂她喝藥,她是不是會因為味苦而哭鼻子? 衛瞻將捂著她口鼻的心衣解開,目光復雜地望著她,也不說話。 他不說話,霍瀾音以為他不高興,去攥他的手,將他的拇指攥在掌心里晃呀晃。 可是衛瞻一聲不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哄他不好用了嗎?還是要被推到水里去嗎?還是那么臭那么臟的水。 “讓讓壞!”霍瀾哼唧兩聲,耍小脾氣地甩開衛瞻的手。 衛瞻回過神來,他捏了捏霍瀾音的臉,耐著性子哄她:“讓讓陪你一起好不好?” 霍瀾音眨了眨眼睛,歪著頭,視線落在衛瞻腰間的小瓷瓶。然后她的視線跟著衛瞻的動作,眼巴巴看著他從小瓷瓶里倒出一粒鵝黃色的糖豆豆塞進她的嘴里。 霍瀾音笑了。 她咔嚓咔嚓咬著糖豆豆,任由衛瞻給她脫衣服。當衛瞻將她抱進浴桶里的時候,她擰著眉哼哼唧唧地不愿意,可是一回頭看著衛瞻臉色陰沉,她癟癟嘴,低著頭不說話了。 衛瞻讓霍瀾音坐在他的腿上,粘稠的藥液浸了兩個人的身體。他垂著頭,闔著眼,藥蠱的作祟,他不得不努力克制著體內的暴戾,忍受著這讓他想要發瘋的藥臭味兒。 許久之后,衛瞻忽然覺得不對勁。向來愛動不安分的霍瀾音竟然過了這么久一點響動都沒有。他睜開眼睛,發現霍瀾音的臉色有點不對勁。 衛瞻握著霍瀾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臉,震驚地發現她的臉色幾乎是慘白。 霍瀾音睜開眼睛,而她的眼睛里滿滿都是恐懼。 “音音?”衛瞻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霍瀾音的身子忽然劇烈顫了一下,緊接著開始一直發抖。 “不要!不要!”她想從浴桶里逃出去,拼命地掙扎。 她這樣劇烈的抗拒是衛瞻沒有想到的,他也不敢阻攔,只好暫時由著她。 霍瀾音從浴桶里逃出來,地面的水漬讓她滑到,她蜷縮著,抱著膝,不停地發抖,一直斷斷續續地喊著不要。 衛瞻趕忙追出去,怕她冷,拿了衣架上的長衫蓋在她的身上。 霍瀾音忽然尖叫了一聲,像個小孩子一樣哭著喊:“不要,你不要捅我!” 衛瞻為她蓋長衫的手僵在那里。他抬頭,望向浴桶。殿內潮濕昏暗。似曾相識的畫面浮現在眼前。 那些曾經于他而言的溫柔饜足,于她而言又是什么?即使她傷了腦子變成小孩子也不能忘記那些恐懼嗎? 她怕黑怕水,是因為他在黑暗的房間和浴室里給她留下太多不美好的記憶嗎? 衛瞻落荒而逃。他一身狼狽腳步凌亂地出了偏殿,令守在外面的鶯時進去照顧霍瀾音。 鶯時看了眼衛瞻的臉色,趕忙小跑著進了偏殿伺候。 衛瞻將手壓在心口,幾乎抑制不住那顆心撕裂般的疼痛。衛瞻在偌大的宮殿跌跌撞撞,他彎下腰,手肘壓在廊柱間的圍欄,一動不動。 許久之后,他緩緩抬起頭,眸中殷紅一片。搭在圍欄上的手掌成爪,微微用力,圍欄裂開,被他握了一掌的粉末。游廊轟然倒塌,他一動不動,任由廊柱倒塌,壓在他的身上。 痛嗎? 倒也沒有什么感覺。 衛瞻將近子時才回去。 往常這個時間霍瀾音已經睡了,她一直貪睡懶床??墒墙袢諞]有,她托腮坐在窗下,窗戶映出她磕頭蟲一樣一點一點的頭。 “讓讓——”聽見推門聲,霍瀾音一下子站起來,張開雙臂朝衛瞻跑過去緊緊抱住他。她在他懷里仰起臉含笑望著他,她伸出一只手拍著衛瞻的胸膛,學著衛瞻平時哄他的語氣:“讓讓不生氣哦,音音乖乖?!?/br> 他知道她很乖,他走之后,她沒有再哭,乖乖讓鶯時伺候著泡在藥桶里,一點都沒有哭鬧。 怎么還不理她呢?霍瀾音急了,她跺了跺腳:“回家,明天回家哦?!?/br> 只要衛瞻能笑出來,霍瀾音愿意聽他的話,跟他出門了。 衛瞻摸了摸她的臉,沖她溫柔地笑了起來。 霍瀾音開心了,傻乎乎地笑起來,然后才敢打哈欠,雙手捂臉,輕輕去蹭衛瞻的肩膀。 第157章 霍瀾音像沒有骨頭似地靠著衛瞻,等著他抱上床,等著他幫她脫衣換衣,等著他幫她蓋被子。 而她什么都不用做,靠著衛瞻打哈欠,懶洋洋的。 衛瞻俯下身下,輕輕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后熄了燈,輕手輕腳地上了床,在霍瀾音身邊躺下來。 “讓讓……”霍瀾音的聲音低低的。 “嗯。怎么?” 霍瀾音哼唧了兩聲,不安分地在被子里轉身湊近衛瞻,她問:“音音!泥泥!讓讓!” 衛瞻頗為意外,她怎么知道“泥泥”這個稱呼? 霍瀾音急了,因為衛瞻不懂她的意思,她又哼哼唧唧起來,再重復一遍:“讓讓!音音!泥泥!” “慢慢說,多說幾個詞?!毙l瞻十分耐心。 ——如果她不能康復如初,他就慢慢教會她一切,領著她重新長大一回。 霍瀾音想了一會兒,又迸出一個詞兒——“喜歡?” 尾音輕揚,是疑問。 “喜歡什么?你喜歡泥泥還是喜歡音音?”衛瞻一邊溫聲與她說話,一邊漫不經心地挑起一綹兒她的長發纏在指上,一如曾經。 霍瀾音著急地搖頭:“不是我,是讓讓!是讓讓!” “讓讓在這里。讓讓喜歡音音?!?/br> 霍瀾音急得快哭出來了,她有好多話想說,可是不知道怎么說出來,她使勁兒吸了口氣,說道:“讓讓喜歡音音,不喜歡泥泥!” “嗯?” 霍瀾音重復:“讓讓喜歡音音!不喜歡泥泥!不許喜歡泥泥!” 衛瞻心神一動,她不知道泥泥也是她? “好,讓讓只喜歡音音,不喜歡泥泥?!?/br> 霍瀾音這才心滿意足地笑了,她抱著衛瞻的手,偎在衛瞻的懷里安心地睡覺了。 今日鶯時與她說了好多過去的事情,她不喜歡聽鶯時說話,因為鶯時對她說話的時候總是紅著眼睛隨時要哭出來似的。所以每次鶯時與她說話的時候,霍瀾音總是心不在焉。今天鶯時說了那么多,她只記住一句讓讓喜歡泥泥。 讓讓不能喜歡泥泥,讓讓是她的。 睡夢中,霍瀾音使勁兒抱著衛瞻的胳膊,翹起了唇角。 衛瞻卻久久不能入眠。 泥泥和音音? 他當然更喜歡泥泥,那只會生氣會逃跑會勾引他,總是惹得他恨不得掐死她的小狐貍。 不過即使泥泥變成了音音,小狐貍變成了小白兔。 他也愛她。 用他的全部。 翌日清晨,霍瀾音乖乖坐在床邊由著衛瞻給她刷牙洗臉穿衣服。她知道今天要出去,去冷冷的外面??墒亲蛱焖研l瞻惹哭了,她今天要乖乖,一點都沒有亂發脾氣。 往外走的時候,霍瀾音提著裙子小跑到門口,自己拿過山河手里的斗篷來穿。她將將毛茸茸的斗篷裹在身上,伸手向身后扯著兜帽戴上,大大的兜帽遮了她大半的臉。 今日穿了心斗篷,又暖又軟。兜帽兩側各有一個雪白的毛絨球,霍瀾音這下有了玩具,回霍府的一路上都專心致志地玩著白絨球。 本來姚氏早就得了消息昨天霍瀾音會回家,她等了又等,最后落得失望一場。得知霍瀾音回來的日子改成今日,她又一大早起來,如今天寒,她的身子再不能去外面等著了,甚至連站立太久都支撐不住。她只好坐在窗邊,時不時掀開窗戶往外望,還讓稻時幾次三番到前院看看,即使前院早就安排了人守著,一有消息立刻就會送過來。 她心急??! 霍瀾音出了事,稻時本來想瞞著她的,就怕她身體吃不消??墒侵芎芍檫^來看望她的時候“不小心”說漏了嘴。 稻時嚇壞了,就怕姚氏受了驚身體受不了??墒橇钏馔獾氖?,姚氏雖難過擔憂,倒也算冷靜。 稻時轉念一想,也是,畢竟姚氏經歷了太多大風大浪。 在姚氏再一次催稻時去前院看看的時候,霍瀾音下了馬車,掀開寬大的兜帽,望向眼前的氣派府邸。 “有印象嗎?”衛瞻問。 霍瀾音指了指掛在高處的燈籠。 衛瞻頓時黑了臉,說:“下次給你弄個好看的,那個太大了不能玩?!?/br> 霍瀾音嘟嘟嘴,也不抗議,乖乖放下了兜帽。視線幾乎遮了大半,只能看見一點了。不過她也不在意,覺得很好玩似地抱住衛瞻的胳膊往前走。 “參見太子殿下?!?/br> 周家人和一干奴仆跪地行禮。 周荷珠在跪地行禮的人群中抬起頭,好奇地打量著霍瀾音,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傳聞中那樣徹底傻了??墒腔魹懸舻哪槺欢放竦亩得闭谥?,她看不見霍瀾音的臉。只能看見她走路的姿勢有些怪異,不似尋常閨閣女子的得體,亦完全沒有她往日的溫婉端莊。 周荷珠不由猜測著如今的霍瀾音是不是目光呆滯,流著口水說胡話?說不定吃喝拉撒都解決不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尿褲子…… 這般想著,周荷珠的目光落在霍瀾音的裙子上。她不由目光閃爍。就算霍瀾音變傻了也能穿上這樣好的華裳…… 霍瀾音好奇地掀開斗篷打量著跪地的人群,看見宋氏的剎那,她腳步停下來。 “怎么了?”衛瞻問。 霍瀾音眨眨眼,指著宋氏,喃喃:“阿娘……”